第23節
不過眼下要緊的,還是將心中的疑惑驗證,如此才好圖后繼。 心念頻轉,賢妃便含笑看向了念頤,“過幾日嘉嫻公主將及笄,說起來,念頤今歲也十三了吧,你與太子的婚事既然已經定下,明年備嫁,后年你十五歲,及了笄,便好同太子大婚了?!?/br> 念頤溫聲應個是,聽了賢妃的話才想起來嘉嫻公主和自家六哥哥的事,這可是皇后娘娘親自委托,她斷沒有辦砸的道理。至于與太子的婚典,這不是她說了算數的,成與不成,兩個人有沒有緣分,都是天意。進了趟宮,她已經能看得開了。 賢妃道:“嘉嫻這孩子也是我眼瞧著一步一步走過來,心眼實誠,不嬌氣,與你想必投緣。我看及笄完的隔日念頤竟是陪著嘉嫻一同往輕舟庵為好,一則來日你們的關系不比現在,二則,你們年紀相仿,一處游玩做伴也可更盡興?!?/br> “這個……還是要看家里人的意思?!蹦铑U從前番起便覺出賢妃的古怪,她如今對自己和顏悅色,她看到的卻只有虛假,不禁道:“娘娘不知,家中老太太若是同意了,我才能夠去呢?!?/br> “老太太素來疼你,豈有不應準的?!辟t妃和念頤一起往外走,間或道:“還是去一遭吧,趁著尚在閨中年紀又輕多出去走動走動,別到了我這個年紀才后悔,念頤瞧著我光鮮亮麗,實際呢,嫁進皇宮便等同和外界失了聯系,連朝陽門的門縫我都瞧不見……” 剛才還懷疑莫氏的用心,聽到這幾句念頤卻不禁放低了防備。賢妃說的很是,或許她當真只是有些感慨吧,等來日自己也住進東宮,過的就也是賢妃這般的日子了。 *** 回家后,念頤吩咐喜珠去外院打聽洲六爺歸家不曾,喜珠又支使下面的粗使丫頭。 一來二去的,等消息回來時念頤早已沐浴完側臥在床上了,喜珠打簾進來,見姑娘面上遮著芭蕉美人紈扇,窗外蛙鳴聲聲入耳,她熱得光著膀子,薄被也被蹬在床角,呼出的氣從紈扇邊緣透出來,攪得額角碎發不規律地左右顫動。 “你才回來,姑娘說你再不回來她可先睡了,天氣這樣熱,她說她睡著了才最舒坦?!焙Lm邊說邊把霧一樣的紗帳向兩邊勾起,念頤聞聲支起身來,眼中并不見睡意,“怎么樣,六哥哥在家里么?” 喜珠笑得眼角盈盈,接過紈扇為她打扇,“在呢,昨兒便在家中了。大老爺說了,六爺讀書不上心,咱們家也不缺他一個大學者,過些時候要找份差事與他,再說門親事,只說是,‘是時候收收心了!’” 念頤支起了下巴,宮里皇后娘娘既是有那般的打算,未必家中就無人知曉,她白日里見賢妃是曉得的,那么想必大太太心中也有數吧,只是,這么大一樁事,怎么仿佛并未和大伯父通氣的模樣。 他們鬧變扭了么? 想想覺得自己是想岔了,便不曾繼續下去。罷了,擇日不如撞日,念頤從床上爬下來,吩咐穿衣,緊接著,便一路往外院顧之洲住處去了。 途經垂花門附近的假山處,有守夜的婆子四五個婆子經過,燈籠搖曳光線晃動,念頤不知哪里不對勁,忽然閃身避進了假山里,等婆子們走過了,她才舒出一口氣。 畢竟天黑了就是入了夜,各處都快要落鎖,她要是這么招搖被守夜婆子們撞見,來日天明報到大太太那里,又是一樁事故,也是能避則避了。 遠處草叢里短促的蟲鳴聲響了響,驀地很快就奇怪地止息,依稀是有人來了。念頤跨出去的腳機靈地收回,正埋怨婆子們去而復返,那邊卻響起六姑娘的聲音。 “……衡哥哥,你便同我說實話罷,我思來想去,你對念頤的態度實在是很古怪,加之今晨我在母親屋外聽見的……” 這聲音一時響一時輕,念頤聽得累,但是么,人都是對自己的名字極為敏感的,她打包票自己一定是聽見了“念頤”二字,還有“衡哥哥”之類的字眼,如此說來,現下與顧念兮在一處的人是她五哥哥么? 有道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念頤縱然好奇,眼下也不打算繼續聽這飛來壁角。她蹉著步子一點一點地往假山外挪,他們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不受控制地往她耳朵里鉆。 顧之衡道:“你信便信,何必來我這里掃聽。你便確定你今晨從你母親處聽見的全是真的,而不是你緊張聽錯了?!?/br> 他的聲音不復同她說話時的清冷,此時隱隱有幾分不耐煩,念頤很了解自己這個哥哥,她忽然好奇,到底顧念兮早上聽見什么了,是和自己有關? 顧念兮又道:“六哥哥這話不對,這樣的事我如何敢聽錯,我只問哥哥一句,興許你心里清楚,興許你也是一直蒙在鼓里,哥哥給我個答復——” “誰在那里?!” 顧之衡的聲音驟然一厲,驚得顧念兮戛然而止,她轉過身往假山處看,瞧見一抹白色的人影。 “出來,還要我再說一遍么?”顧之衡寒聲道,嗓音里像是結了冰碴子,把六姑娘向后推了推,自己大步向前。 念頤汗毛都豎起來了,她一直很害怕哥哥。從小他在她心中便是不一樣的地位,眼下倒仿佛她在偷聽一般,她覺得委屈,可還是走出來半步,弱弱道:“是我,我是…路過……” 走向她的高大身影停頓下來,顧念兮卻渾身一震,“小孽種”三個字在她嗓子眼里卡了卡,幾乎就要宣諸于口,臨了突的被顧之衡轉身橫了一眼,到底沒能說出來。 “你不是厭惡她么?”她皺眉,指向念頤,“這么多年誰不是看在眼里,不單是你,還有二老爺,你們不都厭極了她么?你們說不出口,我來幫你們說,這樣不好嗎?” “六jiejie……”念頤握了握手掌,親耳聽到念兮這樣描述父親和兄長對自己的態度,所謂的“厭惡”,即便是事實,也叫她分外難堪。 好在這昏暗的天光,總算給了她幾分依賴。 夜太黑,視覺的模糊讓聽覺更靈敏,顧之衡聽出念頤話音尾部些微的顫抖,胸臆里忽而擁堵。 曾經他無數次想把真相告訴她,可每一次都沒有。 “念頤,回去睡覺?!彼琅f沒什么好氣,說完這一句就踅身看著顧念兮,沉聲道:“六meimei也回去罷,今晚你說的話,我就當沒有聽過?!?/br> “……可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毕肫鹉赣H的憤怒和淚水,再親眼看見顧念頤這個孽種,念兮腦子一熱,猝的快步越過顧之衡停在念頤身前,借著遠處長廊上飄搖的光,她無比精準地盯住了她的眼睛。 “jiejie有什么事?” 顧念兮揚著唇角,親切地道:“念頤,聽說你今日受召入宮了?!?/br> 她點頭,她繼續道:“十二meimei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念頤知道這個六jiejie仿似對太子是有些真心實意的,不單單是針對她“搶”走了她的太子妃位,便硬著頭皮,很輕地頷首。 “你知道么?jiejie原先是羨慕你的——” 聽見顧之衡走過來的腳步聲,顧念兮忙加快語速道:“今日我才知道什么是天意,念頤,以你的身份,別說是太子,便是現今的八殿下、九殿下你也攀附不上……哦,不對,只怕你得遠遠離開京城才行,我們家可丟不起這個人,誰卻肯要你呢?” “六jiejie,你到底在說什么?” 沒頭沒腦被這么冷嘲熱諷一頓是個人都要光火的,念頤要不是瞧在她是jiejie,她是meimei,只怕就決心自此話都不同她說一句了。 顧之衡拋除最后的猶疑,一把將念頤攔在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護著這個meimei,似乎…真的只是出于身體的本能。 “六meimei說完了么?說完就回去休息,別叫我生氣!” 顧念兮恨恨地捏起了拳頭,暗忖有衡五爺在她占不了便宜,也就只能作罷。 不過,他的反應很令她吃驚,原就不指望他和自己站在一條陣線,可至少他應該是沉默的,卻怎么會幫她呢。 幫這個小孽種……? 見六姑娘走了,顧之衡道:“你也回去吧,不睡覺在這里亂轉什么?!?/br> “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念頤腦子里翁翁直響,試探地牽了牽他的袖子,低聲問道:“難道我不是你的meimei嗎,我不是爹爹的女兒,所以一直以來你們都不喜歡我,六jiejie才說我身份配不上承…配不上太子殿下……” 微弱的光鍍在人面上,把一切都變得神秘。 這一回他沒有甩開手,而是低頭看著她。她其實有一雙動人的眼眸,安謐如水,從小到大一直對他飽含依賴與信任,不論他怎樣惡言相向,她都像一塊撕不掉的狗皮膏藥,扔掉了,還會黏上來。 “念頤,你近來似乎不大愿意見到我?!鳖欀夤戳斯创降?。 這或許不僅僅是岔開話題。 念頤沒有和他計較,意外他今天和自己說話時的神情語氣,簡直是夢想中才有的場景,唇角不由得漾出一抹笑靨,道:“我不想再叫你為難,我是說,哥哥若是不愿意見我,我還偏偏一次次找你硬是纏著你,只會叫你愈發地討厭我,我不想最后變成那樣?!?/br> 他沒有開口,看來也是默認自己討厭她這個事實。 念頤抿了抿唇,心中說不上確切的滋味,不是心酸,也不是心痛,只是覺得有點委屈。 “我不是討厭你?!鳖欀赓康氐?,他眸中沉淀下來,一團無望的漆黑,“相較于你,我真正討厭的是母親?!?/br> ☆、第43章 沉寂如墨的夜色圍涌上來,念頤乍聽顧之衡的話,腦海里嗡鳴一聲,只覺不真實。 她從沒有覺得哥哥對待母親會是這樣消極的態度,見他如此,她突然強硬起來,眉間皺起道:“哥哥這話我卻聽不明白了,娘親生了我們,沒有她怎會有你我?你討厭娘,又討厭我……你真是個怪物!” 時間仿佛凝結了一瞬。 顧之衡冷聲道:“你知道什么?你不過以為你什么都知道?!?/br> 生活在老太太一力撐起的平和世界里,父輩間的暗爭她不知,自己的骯臟出身她不知,母親…母親亦是為她而亡,臨死前也沒個交待,父親和大伯之間的糾葛更是叫人心悸,凡此種種,她可曾有半分的體會? 顧之衡不愿再多向她提及,念頤今生已是如此,父親的意思,目前是一力支持她與太子的婚事,麒山王那頭的線斷便斷了。如此,念頤的身世就愈發不得向外透露出絲毫,既然已經掩藏了經年,不如就讓丑陋的真相永遠不見天日。 夏夜的風極輕,極緩,掠過竹林帶來絲絲涼意,念頤卻覺得涼意沁骨,她攏緊了肩上的鮫紗刻絲煙羅衫,轉身道:“我本就是什么都不知的,哥哥不告訴我,我如何得知?” 她這樣略帶嘲諷的聲氣入耳,叫顧之衡覺得她是長大了翅膀硬了,忽聽她又道:“哥哥回吧,我眼下要往六哥哥處去,就不和哥哥多說了?!?/br> 話畢揚長而去,他第一次有了看她背影緩緩離去的時刻。 思及她要找顧之洲,他忙幾步搶上前去,口氣不善道:“這個時候你去做什么,雖說還不到及笄的年紀,到底也該明白個中道理?!?/br> “怎么了?” “你現下去,就不怕他房中有人?!?/br> “憑她什么人?我若去了,自叫她走便是?!蹦铑U是存心要和顧之衡拗著來,她原先只是去看看就回來也成的,他這么一說,她還非去不可了。當下里欠了欠身,繞過鵝卵石鋪就的小徑逶迤而去。 走得遠了,不見顧之衡追過來,念頤也不覺得如何,沿著長長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沿途各處屋檐下的燈籠光線微微,照得腳下的路亦是模糊不平,真好比未來的路,看似清明,實則有雙無形的手在撥弄著,把她向未知的方向推搡。 顧之洲的院落在外院西邊,臨著一處水閣,白日不覺得如何,稍入夜了過來這里,卻可望見光明璀璨的波光,燈影月華傾在水里,仿佛一池碎裂的南珠。念頤俯身在水邊撥了撥,身后有人道:“這個時辰了,念頤因何過來?” 一聽便是顧之洲的聲音,她忽然掬了滿手的水踅身往他身上灑,還道他會避過去的,沒成想顧之洲原地不動,那張輝映著湖水的臉少頃間濕了半張。 水珠在下巴上漣漣不去,他抬手隨意地抹了抹,嬉笑道:“別是又在你五哥哥那里受了氣,倒來尋我的不是。我是你的受氣包么?” 念頤如今對顧之衡的態度是回避的,隨口幾句就敷衍過去,甩甩手上的水,俏皮地道:“六哥哥,你上一回帶我出去玩都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還說要時常帶念頤出去走走看看的,可見都是騙人?!?/br> 他眼眸子轉了轉,須臾笑道:“你想去哪里?” 念頤抬手比了個“四”,“四日后,我想和哥哥去輕舟庵,去看蓮,你可答應?” 顧之洲眼里閃過一抹幽思,兩手向后背起,踱了踱步方道:“可是我聽說,三日后嘉嫻公主辦及笄禮,翌日便要往輕舟庵蓮臺而去?!?/br> 他真是什么都知道呢,念頤展顏而笑,覺得公主和六哥哥之間很有意思,“那又如何,哥哥只說去還是不去?!?/br> 顧之洲向著望不到頂頭的天際眺了眺,低頭笑貌栩栩,“舉頭望明月,不日赴蓮臺?!?/br> 念頤心知這是有意去的,扁嘴笑話他,“大伯說你學問上不用功,原來都在歪詩上花心思了,”想了想,忽道:“哥哥曉得六jiejie是怎么回事么?她仿似對我有很深的成見?!?/br> 假山處的話在腦海中已經不再清晰,然而當時顧念兮咄咄逼人的口氣和嘴臉她卻忘不了,絕不是太子妃之位讓素來以端莊示人的顧念兮拋卻形象,她必定是突然得知了一樁事,且這事亦是顧之衡所知的,與她自己相關,而他執意瞞著。 顧之洲不大在意家中姊妹兄弟間的相處細節,這時聽念頤如此說,他只能寬慰她道:“許是你被選作太子妃,她心中不快,倒是不必介懷?!鳖D了頓,道:“太子昔日對陸氏情深,如今卻愿意娶念頤為妃,這是你的福氣,我早說過,我們念頤福星高照,一生都必然順風順水?!?/br> 她嗓音嗡嗡的,“哥哥也覺得太子是個好歸宿么?” 他眉毛一抬,“不然?太子乃儲君,來日登基大寶,屆時你是什么?” 自小相熟,他知曉她的脾性,便慢慢又道:“人這一輩子,要尋一個你傾慕的,又能最終走在一起的人何其難,哥哥說的對么,何況你的婚事已經定下,天下皆知,也該收收心了?!?/br> “再一個,”顧之洲難得有正經的時候,當板起臉來,這副樣貌神情同不茍言笑的侯爺相似極了,對念頤道:“咱們家不是世襲的爵位,到我爹這一代已是最后一世……我也不該把這些事說與你,平白加重你的負擔,只是念頤,你要曉得,若是一朝你為國母,往后于家中自然是莫大的助力,顧家人在朝野的地位亦會愈發穩固?!?/br>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將承擔起的責任,過去念頤年幼,又從不曾想到太子會同自己有任何干系,如今聽哥哥切切的語聲,只覺得自己同須清和間的感情,當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飄渺無依,與家族大義相比,相形見拙得不堪一提。 “我知道的,就是隨口問問,你不要擔心?!蹦铑U拍了拍哥哥的胳膊,笑道:“那就說好了,幾日后賞蓮,不見不散?!?/br> 顧之洲嘴角笑意隱隱,在她離開后卻沉默下來。念頤今日進了皇宮,回來后便有此一說,想來必然是宮中授意。而嘉嫻公主之于他,只是淺淺的一幅剪影罷了。 往日雖言行不拘,真正大事臨到頭上,他的頭腦卻是清醒的。橫豎若是宮中真有將公主下降的意思,他便推卻也是徒勞。 既然結果已定,倒不若敞開心扉,讓自己的人生少一些委曲求全,多一些詩情畫意。 顧之洲是這般灑脫的心態,念頤晚上和他聊了一聊,整個人亦是“醍醐灌頂”。 她想自己并沒有那么愛戀須清和,依戀到非君不嫁的地步,有一絲慶幸,可以抱著這樣朦朧的心緒嫁給太子,不是戲里肝腸寸斷卻天各一方的佳偶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