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方元心念頻轉間,正欲開口,耳邊倏然響起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來人的靴子淌進水里“啪嗒啪嗒”作響,一路疾步而來。 “承淮王殿下——” 顧之衡面上尷尬閃現,甫一站定便伸手長長作揖,口中直道:“是我的不是,適才有事出去了,一時竟是忘記今日與殿下相約在書房,實在罪過,白白叫您等候?!?/br> “…哦?” 承淮王并不似往日那般云淡風輕,事實上,顧之衡滿以為他會在自己解釋后敷衍兩句一帶而過,誰知他卻微揚著眉頭,好奇一般,牽唇笑問道:“卻是什么樣的事情,能叫佩意你將本王撂在腦后?本王也是好奇的緊?!?/br> 顧之衡被問得自然而然就想起了自己那個meimei,雖說不愿意承認,但他方才確實就是被她鬧得直接奪門而出。他在別的方面都能冷靜自持,唯獨這個meimei,他有時夜半惱起她來,真恨不能提刀過去直接了結了這個罪孽。 他唇邊不知不覺多出一絲苦澀,搖搖頭道:“只是家中小事,殿下不知也罷?!边呎f邊岔開話題,把人往書房迎去。 須清和也不曾追問,心中對顧十二姑娘的好奇卻看漲。 他把那張仿似嗔怒和悲傷同時進行的小臉在腦海中過了一遭兒,再看向顧之衡時心下不由揣測,究竟一個meimei能作出什么惹得哥哥這般生氣?想顧之衡在外一向沉默端和,那顧念頤卻使他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也是奇了。 * 說回念頤這里,她離開哥哥衡五爺的書房后就把那坐于輪椅上的男子忘了個干凈,滿心里只有哥哥漠然離去時的背影。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呢?為什么她百般放低身段在哥哥和爹爹面前賣乖,他們都不肯多給她一個和善的眼神,甚至哥哥連對那繼室秦氏所出的庶妹也比對自己好。 念頤從小受到的待遇和成長的環境導致她絕不會是柔軟可欺的性子,沒娘么,父親又很快娶了填房,當然爹爹不管哥哥不要也是因素之一……她還能如何,只好自強不息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顧念頤,每每為了博得父兄多一些憐惜,在與meimei顧念芝有了口角后都十分沉默。 她總覺得哪一日,興許哥哥就給自己出頭了。 十四meimei有親生母親,她也有親哥哥啊,在顧家二房,她本不該有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想頭。 念頤吁了口氣,垮著小肩膀,蔫頭耷腦地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房里的大丫頭喜珠卻陡然從垂花門里跑出來,喘著大氣道:“姑娘,您先別忙著回去內院,”她極力給自己順氣,撫著心口道:“才兒六爺屋里來人尋你,說是洲六爺有個好物件兒要給姑娘呢!” 經喜珠這話一說念頤才想起來,既然哥哥都從國子監休沐回家來了,那么大房的堂哥六哥哥回來也就不足為奇。 她懊喪地拍拍額頭,“看我這記性……” 談起大房她心中的沉郁便要減輕許多。大房里,不單是堂哥六哥哥待她好,便是大伯父也是仿佛將她視作親女一般,在親生父親二老爺和親哥哥那里不曾體會過的溫暖,總是大伯父和堂哥在給她。 念頤心想既然六哥哥回來了,自己去看看也是應當。 等她到的時候,洲六爺正翹著二郎腿倚在搖搖椅上前后晃蕩。這位小爺當真輕松愜意的很,閉著眼睛口中哼哼著曲兒,他的膝頭跪著兩個貌美的婢女,一左一右地拿著美人錘,正為他捶腿呢。 照他的話說,這是給他皇帝做他也不稀罕的神仙日子,最是快活逍遙的。 念頤站在門首,隔著簾子都能聽見堂哥和房里丫頭們調笑的聲音,她念了句佛,心說還是因為大伯娘太疼寵六哥哥了,舍不得打舍不得罵,每當大伯父要教訓兒子,大伯娘便把老太太搬出來…… 不過幸好堂哥并沒有太出格,他也不過就是,在一板一眼的衡五爺的襯托下太過“鮮活”了些,學問上卻是極好的。主要是腦子好,這是娘胎里帶出來的智慧,是以即便他行事上張揚跳脫,大伯父也不曾真正動過怒。 門里有小丫頭先看到念頤,喊了出來,顧之洲招招手,她這才走進去。 而堂妹一到,顧之洲便立時作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來,他一本正經地坐直身子,一眼也不去瞥那幾個媚眼如絲的丫頭,揮揮手就打發她們出去。 念頤撿了張椅子坐下,只覺空氣中還殘著些許脂粉氣味,掩了掩鼻子,問道:“六哥哥,你找我么?” 顧之洲起身自里間拿出一只小巧卻精致的黃花梨木小匣子,他正準備取出小匣子里頭的物件給念頤個驚喜,可看著她靜謐的面容,忽的就聯想到今日亦是衡五爺歸家來。瞧念頤這情緒,想必是又吃了一回閉門羹? 他無奈輕笑,大步過去一手撫住她的頭頂,輕輕揉了揉,嘿然道:“又在你五哥哥那里碰一鼻子灰了?我的十二meimei,小可憐兒,你親哥哥不疼你,堂哥疼你?!?/br> 說著,便打開那方精致的匣子,念頤只覺紅光一閃,跟著六哥哥的手心上就托了只血玉鐲子。這是好東西哇,她知道母親的陪嫁里也有,不過平時都被奶娘鄒mama妥善收著,她也戴不到。 “喜歡么?” 顧之洲頗有些得意,這只血玉鐲子是他在古玩市上閑逛時發現的,被那小販包在麻布里,只露出一角來。 小販也說不清這血玉的來向,只是見他喜歡,才后知后覺地想抬高價錢,可惜他遇上的是沒心沒肺的顧家六爺。顧之洲當時心情愉悅地拿過布包就走,留給身后的小廝在那兒和小販商議價錢,只是正主兒都走了,這價錢自然也不會高了。 念頤伸出食指在玉鐲邊沿抹了半圈,只覺觸手溫潤光滑,眼睛立時被點亮了,歡喜道:“哥哥給的,我自然喜歡?!彼蠑]袖子,一截白得晃人眼的手腕便大剌剌出現在顧之洲視線里。 他瞟了眼,再瞟了眼,暗嘆自己這堂妹真是個尤物,他見過的各色姑娘女人們不少,卻也沒有哪個皮膚能白皙到如此地步,又是一直嬌生慣養在深閨里,吹彈可破的,等再過上幾年及了笄,上門提親的人家怕要將門檻都踏平了—— 想想又不對,二太太秦氏近年來外出走動,竟是從未將正經的二房嫡女念頤帶出去過,每每只將她自己女兒打扮得光華奪目出現在各家貴婦人跟前,外人只道襄郡侯府十四姑娘貌美出眾,卻不曉得養在深閨無人識的十二姑娘,才是真正如珠如玉。 顧之洲在心里隱隱盤算著,惋惜十二meimei從小就沒了娘,偏生二老爺和顧之衡都是冷冷清清的,分明小念頤這般可人疼,他們卻都好似不見,真真白長了一雙眼睛。 “來,哥哥給念頤戴上?!?/br> 他刮刮她的鼻子,一面把玉鐲往meimei手腕上套,一面不忘道:“你要記得今日是誰真正待你好,你那親哥哥你且隨他去吧,往后只管來找六哥哥我,在顧家,誰若敢給你臉色,看我不削死她?!?/br> 念頤看看手上玉鐲,再看看堂哥,心里某一塊地方被填得滿滿當當的,她不知道怎么表達,小嘴張開又閉上,如此這般數次,最后只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顧之洲把她的袖子放下來,想起幾日后的元宵花燈會,心思忽而活泛開來,十二meimei每日悶在家里也不好,二太太不帶她出去玩,那他這個隔房的堂哥就只好代勞了! 此時沒有把這打算告訴她,而是默默琢磨起了實行起來的難度,念頤看堂哥突然發起呆來,就坐了一會兒,起身出去了。 雨后的空氣別樣清新,樹葉的末端掛著晶瑩的雨珠子,倒映出小半個世界。 見完了兩個才回家來的哥哥,念頤也就沒理由再逗留在外院了,若是碰上外男卻不大好。不過說起來,她今年還不到及笄的年齡,過了年才十三歲,即使不慎遇上什么人也是不打緊的。念頤很多時候還把自己當孩子看。 哪想才有了這樣的想法,轉出抄手游廊的拐角時,迎面就出現一個男人。 輪椅的木輪底部是潮濕的,在地上碾出兩道長長的水痕,來人亦是面露驚訝,然這訝然只一瞬,很快便被他匿進眸子里。 當頭遇上了不說句話委實不好,念頤因為不曉得此人身份,就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又見他輪椅后并無人在推,一時之間也不知腦筋哪里出了問題,居然脫口而出一句,“這么巧,您一個人???” 言下之意我也是一個人,恍似有些想和他搭伙的嫌疑,口吻太過親近了些。 念頤真想咬自己的舌頭,不過這輪椅上相貌清矍的公子表情波動卻不大。 他垂下眸子,烏黑的眼睫在眼瞼覆上一層朦朧的陰影,看上去形單影只的。她不由興起“憐香惜玉”的心思,腳下生了根似的不知道挪了。 就在發怔的間隙里,輪椅徐徐地掠過了她,念頤望過去,見是這位公子自己用手推著木輪吃力向前。 她低低“噯”了聲,欲言又止,驀然間又是提起一鼓作氣之勢大步過去。 “等…等等……”念頤一把按住兩邊扶手,迫使他停下來。 她微俯下。身看著他,竟然顯得很是強勢,咬咬唇,半是扭捏地道:“公子要往何處去?橫豎這里我熟悉,我推你去便是?!?/br> 須清和揚了揚唇,抬眸謙和地看向她,意味深長道:“那就有勞姑娘了?!?/br> ☆、第3章 明sao難防 這樣雨后的光景,游廊邊栽種著一排柳樹,小麻雀在枝頭輕啼,長長的柳絮迎風搖擺著,不時搭在走廊的扶手上,叫人很有一種閑庭信步的自在舒適感。 念頤推著輪椅向前,輪椅的轱轆“轆轆”而響,仿佛空氣里除了這聲音和檐角滑落的雨滴,就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了。 看著這個陌生男子的背影,念頤不由在心里尋思自己那一瞬間為什么會突然決定幫助他?最后覺得,或許是因為他的腿,不能夠讓他自由行走…… 好像也怪可憐的? 念頤并不知道須清和的身份,她甚至絲毫沒有察覺出那一霎他答應時唇角的笑意,就這么無聲地走了一點路,兩人之間誰也不曾開口說話。念頤開始感覺到一丁點尷尬了,就歪歪脖子,在他視野之外暗暗打量他的下。半。身。 仔細瞄了瞄后她放心了,因為這個男人至少雙腿還在。 如同這天色一般的天青色寬袍下,他的腳平穩地放在腳板上,只是一動不動的。不過這也總比沒有下肢要強上許多,真是難以想象長袍下若是空落落的,隨風一吹后從前面就能看到后面是怎樣一番恐怖的場景。 許是想象得太認真了,她偷看人家的動作弧度沒有減小,反而是更往前湊了湊。惹得須清和側過面頰看她,眸中卻蓄著溫和的笑意,“姑娘在看什么?” 他的聲音也真是很好聽了—— 念頤倏地停下來,反應很快地訕訕而笑,繞到他正前方道:“哦,是這樣……”她不想他抬著頭看自己,便看了看旁邊廊座上有沒有水,然后直接坐下了,笑笑道:“敢問公子這是要往哪兒去呢?如果您現下便要出府,那我可能就幫不上忙了,只能指個路,或者叫個小廝帶您往正門去?!?/br> 她是正正經經養在深閨里的侯門小姐,等閑自然不能往侯府正門前去溜達,就連現在能和須清和一個外男說這么久的話,也都是因她尚未及笄,還不用避諱的關系。 等真正到了十五歲及笄之后,談婚論嫁的,那就真的除了父親和哥哥等這類親人關系的男子才能偶爾見上一見了。 不過其實,念頤骨子里是不怕生的,甚至還很有些古道熱腸,否則她大約不會見須清和行動不便就忍不住主動相幫了。 他聽了她的話后隱隱露出些思索的表情,語調稍稍上揚,道:“姑娘是說…若我現下去往正門,你便不能帶我去了么?!?/br> 是這個意思,念頤認真地點點頭,鬢角毛茸茸的碎發在粉嫩的耳垂上搔了搔,她拿手一擼,突然問道:“不知道您的侍從哪里去了?”心話說這樣躲懶的下人還要了做什么,明知主人腿腳不便就不該時刻不離才對。 面對念頤的疑問和炯炯的眸子,須清和摸了摸鼻子,很慢才回答道:“我的侍從——適才卻是出恭去了,一時之間我也不知他的去向……” 念頤長長的“啊”了一聲,她倒是知道府中外院男廁的大概方位,只不過,她這樣的身份是可以隨便帶著一個大男人往茅房那里尋人去的嗎?想著那醉人的畫面,她輕咳一聲,眼睛向遠處看了看,居然很快就有了主意。 “我帶公子到前頭的一處岔道口去,好不好?”念頤走到須清和身后重新推起輪椅,邊推便道:“那里是個重要的路口,我想公子的那位侍從但凡還在這外院之中,終歸是要經過那里的,我們不妨上那兒等他去!” 須清和手指緩緩叩擊自己的膝蓋,笑著頷了頷首,“都聽姑娘的?!逼鋵嵥阉迫ツ睦?,他壓根全不在意。 就這么走著不說話委實無趣,念頤又是活潑愛說話的年紀,她本是不想提的,沒想靜默了一段路之后還是問出了口,“那什么,公子您這腿……還有的治么?” 他給她是極為溫柔的感覺,因此上,此刻這么貿然問出這樣的問題她雖覺得自己唐突,倒也不認為他會生氣。 果不其然,輪椅上的男人似乎又微微地笑了,他的聲音很是悅耳,徐徐在空氣里散揚開,“這腿疾倒也有五年了,是…前些年與人糾葛發生的意外?!彼D了轉臉,側弧迎著院外的光線仿佛鑲了一條水白色的柔和光邊,“有沒有的治,誰又說得清。治得好是病,治不好,卻是我命中該有的劫數?!?/br> 說這話也不算全是在騙她。 念頤哪里會想太多,她連他的身份都不知道,只看到他衣衫單薄獨坐輪椅,心里頓時很悶,也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至于命不命的,不是有句話么,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人世間的事情并不是老天爺一手包辦的,老天爺那么忙,總不能事無巨細樣樣經手吧,興許他打個哈氣的工夫,他們這些人就都可超生了。 嘆了口氣,念頤鼓勵他道:“也不過就是五年罷了,哪怕過去十年,二十年,又能如何?要我說,只要有希望就不能放棄。就好比我爹爹和哥哥——”她及時住了口,差點就把自家事情抖露給外人來舉例子了。 念頤想說就好比自己,她就沒放棄過,她始終相信爹爹和哥哥的冷漠是暫時的,他們只是不善于表達自己而已,只要她足夠乖巧討人喜歡,他們就會喜歡自己了。 不想再說下去,念頤就另起話頭,眉眼彎彎道:“是了,還未知會公子我的身份,”她記起他方才是在哥哥的書房院里,便把這人當作是哥哥的好友,愛屋及烏似的,語氣不覺輕快親昵了幾分,“我是顧之衡一母所出的meimei,我們不久前也算才見過的?!?/br> “是,我記得你?!彼恿宿优劢?,身體微向后倚靠了下,復矜持地開口道:“十二小姐?!眳s還是沒有主動介紹自己。 念頤雖然想知道,但是也沒有追問。 兩人出了抄手游廊,再過不一會兒就到小路上了,人也會變多,她不禁推得更快了些。 他們又沉默了好一時,閑著也是閑著,念頤就隨口道:“其實我看過一些藥理針灸的書籍,公子的腿若是能每日泡在一些特殊的藥材所煮沸的水中,再加上不間斷地刺激腿部xue位,按摩腿部,要治好還是大有希望的,不必天意成全,它自己就能好——” “…按摩腿部么?”須清和若有所思,知道她看不到,他不覺勾了勾唇,嗓音里仿佛摻進幾許嫵媚的撩撥,“誰幫我按,是十二小姐你么?” 念頤還正回憶著醫書上的相關記載呢,冷不防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呆住了,一抹飛紅在小姑娘白生生的面頰上迅速流竄而過。 她拍拍臉,心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這位公子看著并不是那般輕佻不知禮數的人物,他應該…應該只是無心之下才這樣問的吧?卻是自己多想了,真怪不好意思的,還好人家看不見! 須清和得不到回復,忽的從輪椅上偏過身望向身后的她,“嗯?” 他眼神分明清和周正,然而出口的聲音里卻暗含了無限引人遐想的寓意似的,笑容宴宴啟唇道:“十二姑娘?!?/br> “嗯…嗯!” 念頤答應一聲,猛地退了退,有種招架不住的“錯覺”,她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只是直覺上意識到哪里不對勁,可究竟哪里不對勁呢,她又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