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其實我是個很無趣的人,和家里那邊關系并不算好,朋友也不多,所以除了工作之外的業余時間基本都用來看書,研究做飯,我還會種一點菜,把做飯剩下的蒜頭剝成一個一個,大頭朝下插到裝了泥土的一次性水杯里,很快就發芽,讓人覺得生命真的很頑強。 童夫人的那個案子,定了開庭日期,我一直在看相關案例,蘇律師告的是虐待罪、家庭暴力及婚內強jian,最后一個是肯定告不成的。重點肯定要落到虐待罪上面,現在兩個要點,一個是盡量收集證據,最好的情況是能判情節惡劣,還要提供長期虐待的證據。另外一個,就是摸清對方律師的套路,對方的律師團一定一上來就辯無罪,能供他們發揮的區間不多,驗傷報告和照片都在,長期虐待的證據我們也在慢慢收集,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咬死是受害人自愿的。我看了一下童家過去幾個案子的新聞,里面沒有一個律師是好惹的。 好在蘇律師的態度很自信,舉重若輕,連我也受到鼓舞,安下心來做準備工作。 一直也在留意鄭敖的消息,可是我跟他那幫朋友不熟,李貅最近又沒有來找我,他自己也沒有主動聯系我,所以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 五月初,我放假在家,隨手翻了翻他的ins,看到賀連山的ins不久前更了一張照片,一大堆人在院子里烤bbq,背景是露天的泳池,他在鏡頭左邊,側著頭跟shakira說話。 原來他已經忙完了,只是沒有來找我而已。 有人說暗戀就像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在那個人那里打一個高分,結果卻發現自己連考試資格都沒有,說暗戀讓人心如死水,不起波瀾。其實不是的,暗戀是一個人的獨角戲,一秒天堂,一瞬間又地獄。你總是自作多情,總是以為他喜歡你,把和他相處的每一秒都翻來覆去地嚼,希望能嚼出一點證據來,最后卻在一個瞬間忽然明白:喜歡其實是顯而易見的,是忍不住會接近你的。如果要你去猜,去努力去證明,去找那些他喜歡你的蛛絲馬跡,那就是他不喜歡你。就算再像,再自欺欺人,他都不喜歡你。 你以為他喜歡你,卻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發現他對真正喜歡的人是什么樣子。 暗戀其實是,你以為你在考試,你很努力地寫完整張試卷,才發現自己連交卷的資格都沒有。 傷一次心,消沉一段時間,等他做出一點親近的表示,又開始死灰復燃,蠢蠢欲動。 我的心里,似乎長著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他一個舉動,就點起一把燎原的火,燒光理智,燒光矜持,燒得不能自控,所有想好的計劃全部灰飛煙滅,飛蛾撲火般對他好。一直燒,一直燒,一直到燒完,燒得滿地灰燼,燒得遍體鱗傷,修養一段時間,又從灰燼里長出新的幼苗來。 我喜歡他整整十五年。 我不知道我在堅持什么,無數次我想放棄,警告自己不要犯賤,告訴自己沒有結果。我常常很孤獨,翻遍手機聯系錄,找不到一個可以和我一起看一部電影的人,我沒談過戀愛,我沒法喜歡上新的人,我心里的森林,每一棵樹,扒開樹皮,撕開樹心,寫的都是他的名字。 也許,要等到有一天,真的燒光了,燒死了,寸草不生了,才能真正的死心。到那一天,也許我能喜歡上新的人,也許我能自己一個人過。 只是我有點撐不下去了。 我太痛了。 周末的晚上,我想出門,去外面隨便逛逛。 我過去的人生很緊湊,我上高中的時候,決定成年之后就把錢還給李家,我的生活里容不下漫無目的地閑逛?,F在這個目標正在一步步實現,再過幾個月,我就可以領工資了,只要我夠努力,很快就能把錢慢慢還上,所以我想我可以輕松一下了。 我很少逛街,對這個城市也不熟,好在住的地方離學校近,有一整條的小吃街,東西都不貴。 我去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小吃街上滿滿的都是人,路兩邊擺著各種小地攤,還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小吃,我勉強認出幾樣,煎餅果子、焦圈、豆汁……逛街的以情侶居多,有一家店的炒肝很香,不過動物內臟膽固醇很高,我只點了一小份,吃完了,又跟著人群擠過去買炸糕,排了半天隊,在人堆里擠著東倒西歪,聽旁邊的情侶拌嘴,心情竟然也慢慢好起來。 慢慢跟著人群走到街尾,后面燈光都慢慢暗了,有ktv,有酒吧,還有小旅館的燈牌,小旅館的人站在外面攬生意,看見我是一個人,都不管我。有個酒吧的燈牌很別致,是鏤空的鐵架子,形狀是一只貓,我去酒吧都是因為鄭敖他們一堆人在玩,今天忽然想自己去一次。 酒吧在二樓,上去要走一個鐵制的樓梯,我往上走,有個人正好下來,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他驚訝地笑了:“是你?” 他逆著光,我沒反應過來,他看我發怔,笑著側了側臉,燈牌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原來是上次在酒吧見過的那個羅熙。 我比他還驚訝:“你怎么會在這里?” 羅家雖然行事低調,但畢竟也只有一個兒子,再怎么奢侈都不過分,怎么會出現在這樣平民的小酒吧里。 他一聽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笑得眼彎彎:“我怎么不能在這里?” 他的眼睛眼尾有點往下撇,大概就是那種天生帶著憂郁的眼睛,就算笑起來,眼睛里似乎也有無數藏起來的情緒,一個眼神就是千言萬語。 我被問得無言以對,羅熙大概也看出來,笑著說:“我是在這邊讀書的?!?/br> “讀書?”我更驚訝了:“你在上大學?” 他笑著點頭:“我長得顯老而已?!?/br> 雖然他這樣說笑,但其實我之所以以為他和我是同齡人,并不是因為他的外貌,而是因為他的氣質。這個叫羅熙的青年一點也不像他大學里沒心沒肺的同齡人,他經歷的事肯定不少,因為他眼睛里藏了太多東西。 當然,也可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我們聊天的過程中,有人從樓梯上下來,我們兩個站在樓梯中央,勉為其難地讓出了給一人通行的位置,他大概是怕我被擠得摔下去,伸手抓住了我手腕,雖然才第二次見面,但這突然的動作我卻也并不反感,不知道怎么回事,羅熙給我的感覺很友善,最起碼好過賀連山王朗那一幫人。 “我們進去里面聊吧?!蹦莻€人擠下去之后,羅熙提議。 “你不是要出來嗎?”我問他。 他無奈地笑起來。 “許朗,你要是個女生的話,就完蛋了?!?/br> “為什么?”我對他這話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帶著我往里面走。 “你要是個女生,這么喜歡戳穿別人,豈不是要單身一輩子?!?/br> 這酒吧并不算好。 酒的種類不多,也不好喝,燈光不好,唱歌的人有點“油”,沒有銀魅那種醉生夢死的氣氛,也沒有墨格那種裝到極致渾然天成的小清新。 那些酒吧動輒四位數一個臺還是有道理的。 我和羅熙坐在舞臺側面的一個小包里,現在這個時間段正好,酒吧人不少,舞臺上歌手唱著過時了的小清新范歌曲,兌了紅茶的酒很難喝。 “很失望?”他大概當我是很少來酒吧的乖乖仔,笑著問我。 “意料之中?!蔽也淮蛩愫退罾镎f,因為我想說的話他未必聽得懂。我想說,這社會仇富頗嚴重,仿佛有錢只能買到最爛俗的,金光燦燦的,屬于暴發戶的東西。其實有錢買到的反而是最精致最匠心獨具的東西,錢夠多,連情懷都能買到。墨格去年一直走文藝風格,主題叫“在路上”,一會是西藏一會是布拉格,從西藏搬過來的五彩經幡,音樂專業學生在臺上唱梵語歌,來的都是文藝女青年文藝男青年,穿麻布裙子戴青金石的項鏈,張嘴就是倉央嘉措詩集,墻壁上掛著十幾萬的現代藝術家的抽象畫,燈光打得煽情,一堆人坐在酒吧里就覺得自己去了一趟拉薩。銀魅更是搞了個初戀之夜,一堆長相清純的美女和帥哥穿著學生服當服務生端酒,單憑那張臉,他們哪個讀書時候不是別人心目中隔壁班的那個男神女神。 這世界上很美好的一些東西,恰恰都是能用錢買到的。 而這世界上最最美好的一些東西,可以一分錢不用花,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有那個眼光,活得也沒那么純粹。 我能舉出的唯一一個例子是陸嘉明,他現在還在讀書,最大的愛好是種植物,我看過他自己弄的一個小園子,墻角種瓜,胖胖的小苗從土里鉆出來,子葉又嫩又綠,像兩片手掌。一捧草籽撒在裝了白沙的玻璃杯里,淋上水,三天之后,草芽出齊了,一天天長高,看得清根須脈絡,草針翠綠,擺在桌子上,看一眼,心情能好上幾個小時。他還種樹,半尺高的小樹苗,跟著他長大,長了十五年,熟悉得像家人,他坐在樹下看書,沒有什么情懷比這更好。 說到他,就不得不說李貅,李貅當年練手,買地想搞樓盤。李家人其實不適合搞這種虛的生意,他們適合搞實業,嚴謹認真,是在工業上為數不多的能讓德國合作商滿意的人。李貅買的地當然沒搞起來,還荒在那里,他把合作商罵回家了,自己坐在那里生悶氣,陸嘉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在旁邊跑來跑去,撒了半畝葵花種子。 等到第二年,李貅路過城郊,又想起那塊該死的地,頓時滿身殺氣,眼看下一秒就要抓兩個倒霉的朋友去陪他練拳,結果從車窗望過去,只看到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盛夏陽光照下來,無數個金黃花盤仰著臉看著太陽。 還有什么比這更浪漫?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發現第一人稱寫許朗你們也不一定能懂這個娃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我下章該更直白點。 ☆、朋友 羅熙是個讓人覺得很舒適的人。 我找不到別的形容詞了。 我不知道是因為他有意接近我,還是他對所有人都這樣,總之我和他坐在酒吧里的半個小時里,我們只有寥寥幾句的交談,卻沒有人覺得尷尬或冷場。明明是蹩腳的歌,蹩腳的酒,拐角處的龜背竹后面還藏著打掃衛生的拖把和桶,但是我覺得像夏日午后和老朋友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陽光正好,歲月慵懶,不需要多說一句話,就讓人安之若素。 但我沒有老朋友,也不會運氣好到忽然多出一個能讓我全心信賴的老朋友。 我過去的人生沒有那么幸運,以后也不會忽然轉運,如果有的話,大概也是個精致的騙局。 李家身份特殊,我不能給他們帶去麻煩。 “在想什么?”大概是看見我在思索,他忽然問我。 “我在想,”我把酒杯放回去,站了起來:“也許我該回去了?!?/br> “哦,好?!彼麑ξ彝回5呐e動有點驚訝,但也跟著站了起來:“服務員,結賬?!?/br> 倒沒有像賀連山那個留學留得中文都不會說了的逗比一樣,走到那里都叫“waiter”。 我拿出了錢包,他卻比我先一步把錢送到服務員手里。 “不貴?!彼次疫€要拿錢,笑著解釋:“一杯咖啡的錢而已,你要是實在要請,下次請我吃東西就是?!?/br> 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愿意讓他付錢的緣故,欠了人情,就有了牽扯。 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他平時喝的是什么咖啡。 兩個人一起走到樓下,算是深夜了,外面氣溫頗低,小攤販都散了,滿地的垃圾,我走在前面,羅熙跟在我身后兩步遠,我剛下了鐵樓梯,一張牌子伸到我面前,竟然是剛才那個不理我的旅館拉生意的人:“住宿嗎?” 我順著那人目光轉頭看我身后,羅熙已經笑得眼睛都彎了。 真不知道是現在社會民風開放,還是這旅館的人饑不擇食。 “我要回去了?!蔽艺驹诮诌?,回頭跟羅熙說。 那樣大的家族里出來的人,我不信他會聽不懂我話里“我們該分道揚鑣”的暗示。 “好啊?!彼谖疑磉叄骸拔覀內ツ睦??” 我被他理直氣壯的樣子氣笑了。 “你不回家嗎?”我問他。 “我住?!,F在宿舍已經關門了?!贝蟾攀且驗槔?,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睛安靜地看著我。 “這周圍很多旅館的?!蔽移沉艘谎勰莻€仍然在不死心地往這邊看的旅館老板。 “我不喜歡睡旅館?!绷_熙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以為我們是朋友?!?/br> 他并不是身上帶著侵略氣焰的人,事實上,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色很平和,只是眼神仍舊憂郁,沒有一點指責的意思,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我沒辦法了。 “我家不算很舒適,”我遲疑著:“不過你愿意睡我家的話……” 我終于知道我為什么呆在他身邊會覺得舒適。 因為這個叫羅熙的人,雖然有著我見過的最憂郁的眼睛,但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卻讓人覺得沒有比這更純粹的快樂。 “這個是我的拖鞋,毛巾和牙刷都是新的,”我站在浴室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上那套全新的睡衣遞了過去:“這是睡衣?!?/br> 那本來是買給鄭敖的。 不過,想必他以后也不會經常到這里來了。 羅熙接了過去,他已經脫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襯衫,他很瘦,瘦而高,是學校里那種女孩子最容易暗戀上的男生。背影修長,脫下的鞋子也擺得整整齊齊。 晚上喝了酒,我泡了兩杯綠茶,打開電腦,繼續查東西,公司的群里,薛學姐他們聊天聊得正開心,這個群是她們那些女孩子建的私群,都是實習生和助理,整天在里面八蘇律師穿的衣服鞋子,偶爾也八一八感情生活。要不是進了這個群,我都不知道元晟事務所的燕律師一直喜歡蘇律師。燕律師我也見過,很干練的職業女性,看不出年紀,盤著頭發,戴鉆石耳飾,身材纖瘦,長得很美。 看了一會電腦,手機響起來。 我接起來,那邊劈頭一句:“爸叫你五月底回來!” 李貅這種打電話跟打仗一樣的毛病,看來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