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那朕就將四娘的小人帶回宮里去拍?!敝楹熀箜懫鸶O窣的聲響,須臾珠簾被人拂開,皇帝從珠簾后走出,腳步一頓,將指間文書丟回座椅上,行至廖四娘跟前停下,俯身撿起廖四娘所裁紙人,見廖四娘與夏芳菲恭敬地匍匐在地,當下將紙人納入懷中,丟下一句:“朕去尋三姐、六姐?!闭f罷,瞥了眼廖四娘的頭頂,便信步向外去。 “大堂”之內鴉雀無聲,夏芳菲嗅到龍涎香的氣息漸漸散了,才望著廖四娘的側臉,不禁想,廖四娘進宮行騙還能全身而退,莫非是因為那位紈绔皇帝的緣故?虧得早先自己腹誹過他,如今瞧著,這皇帝心腸也不壞??上貌蝗菀酌媸ヒ换?,卻沒看清皇帝形容,不然回家也能跟一直巴望她進宮侍奉天子的駱氏炫耀一二。 皇帝將廖四娘的紙人帶走了,三司中人悉數明白對廖四娘要客氣一些。 “敏郡王,您是不是也要帶回府里拍?”梁內監試探地問。 “太后命令禁止巫蠱,甘某怎會明知故犯!如今就拍?!?/br> 怎會有這般睚眥必報的人?夏芳菲愕然了,換做是旁人,一準不屑做這事。 甘從汝再次從藤椅中掙扎著起身,抬起腳,令人將他腳上的靴子脫下,艱難地盤腿坐在氈毯上,為恐嚇夏芳菲,便坐得離她近了一些。提著靴子才要拍下,就望見那紙人上寫著一行簪花小楷,字字婉然若樹、穆若清風,提著靴子的手一頓,當下不忍心拍下去。 “五郎,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緊?!笔捰衲镏划敻蕪娜瓿秳恿松砩系膫?,便關切地問了一句。 甘從汝應了一聲,當下伸手將紙人翻向另一面,望見另一面也是一行流暢瘦潔的簪花小楷,緊緊地攥著靴筒,暗罵夏芳菲刁鉆jian猾。 鮮少有人還記得,撇去太后外甥這一層身份后,甘從汝還是有名的書法大家、開國良將之后。莫看他此時放浪形骸、無法無天,自幼所受家教,卻是全長安城數一數二嚴苛的。尋常人家尚且知道不可隨意毀損寫著字的字紙,更何況是他。 此時面前擺著的黃紙小人,因那兩行娟秀小字,儼然成了一幅雅意盎然的字帖。 三司并太后,甚至蕭玉娘、秦少卿等人看慣了甘從汝多年來的任性放肆、目無王法,壓根想不到他這與市井潑皮一樣多年不曾寫過字的人也會珍愛字紙,此時看甘從汝滿面不忍地握著靴子對面前的嬌俏黃紙小人無從下手,不禁想:莫非,今上對廖四娘情有獨鐘,敏郡王對那夏七娘,也是憐惜不已? “五郎,不拍就罷了?!笔捰衲飩麆萆形慈?,扶著額頭,只覺得夏芳菲雖瘦削了一些,但雙目清亮甚是惹人憐愛,甘從汝一時動心也不為過。 “殿下,不拍也無妨,憐香惜玉,乃是人之常情?!毙滩可袝?。 “殿下心胸寬廣,不是睚眥必報的人,此時放夏七娘一馬也無妨?!鼻厣偾淇人砸宦?,雖夏刺史的狀紙太過出人意料,但夏芳菲懂得舍生取義也懂得自力更生,頗有些惹人憐愛的地方,甘從汝情難自禁,也在情理之中。 慕青縣主沉著臉,緊緊地盯著甘從汝手上的靴子。 夏芳菲聽見憐香惜玉、心胸寬廣等話,不禁連連冷笑,茫然地轉頭看著甘從汝,見他滿臉為難,很是摸不著頭腦,須臾見他將紙人翻來翻去,因著十幾年的家教,登時想起自己為等手腳慢一些的廖四娘便在紙人兩面上寫了字,又想那狗不拍小人,這事就敷衍不過去。于是又拿著黃紙草草剪了一剪,潦草地寫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擲到甘從汝面前,擲過之后,又懊悔不已,心想這狗哪里像是夏刺史那樣愛惜字紙的人,自己這回又枉做小人了。 黃紙挺括得很,落地后鋪展出一個勉強看出人形的模子,一行潦草得幾乎不可稱之為字的鬼畫符躺在上面。 甘從汝一怔之后,心中的不忍一掃而空,當即握著靴子泄憤般對著鬼畫符重重地拍了下去,心中痛罵蕭玉娘、秦天佑有眼無珠,枉與他志同道合多年,卻把他當成了真正的酒囊飯袋、酒色之徒,一個個還不如一個表里不一的女人更像他的,知己…… 知己?甘從汝倒抽一口氣,心漏跳一下,手上的靴子當即飛了出去。 第28章 自扒祖墳 果然,又倒霉了…… 夏芳菲臉色陰沉地將砸在她肩頭后落在身邊的靴子丟回去,面沉如水地恭敬跪著。 “夏七娘……”甘從汝稍稍有些慌亂,胸腔中的熾熱遲遲不散,誰能料到夏芳菲那么倒霉,明明不是離得最近的一個,都能被靴子打個正著,慌亂之后,傲然地赤著一只腳起身道:“啟奏太后,從汝打過了?!?/br> 蕭太后輕嘆一聲,心道五郎果然喜怒無常了些,才對人家面露不忍,轉臉就用靴子打人家,“既然打過了,就放她們回去吧,令人送關押的女子們回家,勒令她們家人好生管教她們,若再有這等烏煙瘴氣的集會,哀家絕不心慈手軟?!?/br> “太后仁德,民女感激不盡?!毕姆挤?、廖四娘齊聲道。 因跪坐得久了,二人腿腳發麻,站起來后,又跌坐下去,只能先揉捏著腿腳,慢慢起身。 夏芳菲揉著腿,先將第二張紙人撿起,又匍匐著身子去夠自己剪下的第一張紙人,手指按上去,就見一只大腳從天而降用力地踩了上來,抬頭,便對上了一雙目中無人的狗眼。 甘從汝又慌了。他的原意是想留著紙人再問一問夏芳菲是如何看穿他是個風雅人的,于是看她要拿回紙人,就想也不想就踩了上去,此時居高臨下,入眼是一雙又大又亮的眸子,眸子中,只剩下他的倒影,覺察到腳下的手指纖細瘦弱,連忙將腳移開,移開后看她還要將簪花小楷拿走,當即又踩了上去,腳掌下軟綿綿的,仿佛那只小手的骨頭都是酥的。 美人在骨不在皮,甘從汝的心跳有些快,甚至覺得當初曲江上,夏芳菲之所以不夠貞烈,乃是因為輕薄她的人是他。 賤、人!夏芳菲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將頭低下,認定自己想多了,看這狗此時踩得理所當然,就知道自己方才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因上頭有自己的生辰八字,雖尷尬了一些,依舊不放棄地去扯。 太盛氣凌人了!刑部尚書搖了搖頭,遙想曾經的長安城男子,便是對個粗俗村婦也不會做出這種舉動。 踩得好,昔日的慕青縣主,如今的項慕青心里痛快得很,又有些遺憾此時跟甘從汝針鋒相對的人不是她,繼而才惶恐于日后再出不得靈王府了。 “太后,既然要打壓巫蠱之術,就當從根子里拔起,不給那些腌臜的小人養蠱的借口?!笔捰衲锲鹕?,因掛心著大興醫道,便不曾留心甘從汝的舉動。 蕭太后默默地點頭。 蕭玉娘又道:“若論借口,其中,以為人醫病為借口養蠱的最多?!?/br> 蕭太后又點了點頭,拿著文書親自翻看。 蕭玉娘與秦少卿對視一眼,心里急切地想知道甘從汝犯了什么大事,卻耐心地先將醞釀許久的話說出:“玉娘最關心的,便是太后與圣上的安危,若是有人假借為太后、圣上醫治,將那些陰損之物捎帶進宮……” 蕭太后又點了下頭,終于從文書中抬起頭來,“玉娘新近收了許多醫者做門客?又令人去山野之地尋訪名醫、采摘草藥?” “……是?!笔捰衲锊挥每?,就知道是梁內監向太后告的密。 若論梁內監,此人jian猾得很,對太后忠心耿耿之余,又在長安城里四處煽風點火,令康平公主、甘從汝、慕青縣主等人打成一團,坐收漁翁之利。 “嗯?!笔捥髮κ捰衲锏呐e動不置可否,心內疑惑蕭玉娘為何先不肯入東宮后又比皇后還為這些繁瑣之事憂心,“你言之有理,整理成折子呈上來?!?/br> “遵旨?!别埵鞘捰衲镞@生性恬淡的女子,此時也激動起來,太后終于肯叫她寫折子了。 甘從汝望向躊躇滿志的蕭玉娘,稍稍有些失神,若換做其他女子,他早破口說出“不遵婦道、狼子野心”等話,但此人是蕭玉娘,她原就是心憂天下的女子,他心內百味雜陳,卻說不出煞風景的話,甚至連計謀得逞的歡喜也沒感受到一分。 夏芳菲并未留意蕭玉娘與太后說什么,趁著甘從汝失神,用力地一推。 甘從汝一個趔趄,夏芳菲成功地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將手在裙擺上擦了又擦,在心里大罵不止。待要與廖四娘一同退下,又想再多聽兩句夏刺史的事,于是裝作站不起來,依舊跪著揉腿。 萬幸廖四娘也跟她一般心思。 甘從汝踉蹌了兩步站穩,因扯到傷口不免呲牙咧嘴倒抽冷氣,心下冷笑定是一時湊巧,那等女子,怎配是他的知己? “太后,夏刺史的狀紙里……”刑部尚書猶豫再三,還是問了。 所謂的謀大逆,乃是損壞皇陵、宗廟、宮闕等,就連他這刑部尚書,也不解長安城中哪一處被無法無天的甘從汝、康平公主、韶榮駙馬、梁內監一伙人給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