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實際上,紀家家境殷實,家風清正,紀淮又年少有為,欲與之結親的人家并不在少數,偏偏紀淮始終沒有表示有娶妻的意向,而紀家父母又是個疼子如命的,也不舍得逼迫兒子,只能私下嘆息一番,是故他的親事才拖到如今。 屋外的婢女遠遠便見自家少主子向這邊走過來的身影,也不敢耽擱,輕輕挽起門簾子進去回稟,“夫人,少爺來了!” 紀淮邁著步子進到屋里,見母親及表兄范文斌均在,便依禮先向紀夫人請過安,再與范文斌見過禮。 紀家人丁稀少,正經的主子便只紀家父母及紀淮三人,還有便是這位表少爺范文斌。范文斌生母原是紀父庶妹,紀淮親姑姑,九歲那年父母雙亡,家產被族人奪去,幸得一忠仆護送其至永昌鎮投奔舅舅紀兆坤,紀父憐惜他遭遇,待其視如已出,與獨子紀淮一般無二。 “你來得正好,幫母親勸勸你表哥?!庇喝萑A貴的紀夫人見兒子進來,便似見到救星一般求助道。 紀淮一怔,“這是怎么了?” “你表哥欲獨自一人出門游歷,母親怎么勸他都不聽?!奔o夫人嗔怒道。 “表哥……” 范文斌嘆道,“先生常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如今趁著這光景出門游歷一番,也算是增長見聞,舅母又為何反而不依呢?” “你若是單純想著增長見聞,舅母自不會阻止,就只怕你心中仍記掛著那件事,想著要避開家人?!奔o夫人亦嘆道。 紀淮定定地望著范文斌,見他語氣平淡地朝著紀夫人道,“往日之事不可追,外甥雖愚鈍,但亦清楚這個道理,舅母不必憂慮?!?/br> 紀夫人聽他這般說,也只是懷疑地望著他,良久,才嘆息道,“你既心意已決,舅母亦不再阻止你,只望你記得,無論何時,這里都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親人?!?/br> 范文斌喉嚨一哽,微垂眼瞼,片刻才誠懇地道,“舅父舅母待文斌恩重如山,文斌必不敢忘,文斌雖姓范,但心中也只當舅父舅母,還有表弟是自己家人?!?/br> 紀淮心中暗嘆,自那事發生之后,原本便沉默安靜的表哥便越發不愛說話,每日都將自己關在房中,若非必要絕不出門,也不怪母親聽聞他欲出門游歷后如此反應。 范文斌比紀淮年長一歲,七歲那年便由父母作主,與雍州城內洛家的嫡長女洛芳芝訂下了親事,三年前洛芳芝生母病逝,兩人的親事便被拖延了下來,如今洛芳芝三年孝期已過,本應遵照兩家約定嫁入范家,只是前不久紀家卻收到了洛家的退親信函。 紀家父母原想親自到雍州去替外甥討個公道,可范文斌卻勸阻了兩人,只道結親本是結百年之好,如今對方既然不愿,那亦無需強求。他既如此表態,紀家父母亦只能長嘆一聲,遵照他的意思將兩家訂親信物歸還,從此范洛兩家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你出門去也好,如今府中不得安靜,你舅父原尋了處幽靜之處,好讓你們表兄弟倆靜心念書,如今你既另有打算,那便罷了吧?!奔o夫人溫和地道。 今科鄉試,范文斌與紀淮同時高中,紀淮甚至高居榜首,一時間在永昌鎮上引起不小轟動,每日上門求見新科解元之人絡繹不絕,紀父雖婉拒了不少人家,但仍有一大部分人家是推辭不得的,這使得連月來紀府熱鬧非凡,更讓喜靜的紀淮與范文斌兩人不勝煩惱。 紀家父母亦擔心打擾了外甥及兒子念書,便著人在外頭尋了處環境幽靜之處,打算讓兩人暫且搬出去避上一避,也能求得一方清靜,為三年后的會試作準備。 其實紀淮本人倒不認為有這種必要,但聽了紀父介紹所覓之處,他心思一動,便應允了下來。 *** 從珉安村回來后,柳琇蕊照舊每日幫著高淑容做些家務事,間或約上小姐妹章月蘭一起到河邊洗衣服,又或是一起做做繡活,偶爾亦會跟著兄長到山上去采摘些野果子等,日子過得平淡而自在。 “前幾日隔壁屋子來了幾個人,把屋里屋外都打掃了一遍,看樣子像是有人要搬來住了?!备呤缛菀贿呇a著手中的衣服,一邊閑聊著。 “也不知搬來的是什么人,容不容易相處?!绷咐钍显诶C架上落下一針,隨口回道。 “我瞧著那些人的打扮,還有談吐禮節,像是大戶人家的下人,連下人都這般懂禮,想來這戶人家家風極嚴,就是不清楚為何要跑來這鄉下地方住了?!备呤缛輰⒀a好的的衣袍抖了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確定再無錯漏之處,這才將其疊得整整齊齊的。 “伯母,這一處要怎么繡?”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繡著花的柳琇蕊,苦惱了良久,終是湊到李氏身邊開口請教道。 “伯母看看?!崩钍辖舆^來細細看了一番,才輕聲指點,“這里你便弄錯了,不應該這樣的,要這樣繡才對?!?/br> 兩人一個教一個學,倒也其樂融融。 高淑容也忍不住湊上去看,見女兒繡的百鳥朝鳳比月前又精細了些,不禁點頭道,“不錯,看來還是大嫂會教,這丫頭的刺繡才有這般大的進步?!?/br> 李氏笑道,“哪里就是我會教了,也要阿蕊聰明肯學才行??!” 柳家是祈山村的外來戶,早些年舉家遷到此處,在村頭一處買了塊地,蓋了間大屋子,只是這柳家一個外來戶,多多少少還是受到本地村民排斥的。 柳家大伯母李氏及柳三嬸關氏,本是大家女子,跟隨夫君到了祈山村,初來乍到又哪會做洗衣煮飯這些往日下人們做的事,頭一年柳家連頓正經的飯都吃不上,幾乎每日都靠柳敬東兄弟幾個烤些野味填肚子。此等狀況一直持續到高淑容進了門才得以改善。 因了這段過往,李氏對高淑容是充滿感激的,待她發現這出身鄉野的妯娌不但干起活來利索,而且居然還寫得一手好字,讓她不由得刮目相看,想想自己除了那一身引以為傲的刺繡稍勝她些許外,還真沒什么能比得過對方了。 柳家自家境稍轉好后便又買了塊地,在地里種些農作物,兄弟四人加上妯娌三個,同心協力將日子過得亦算紅火。 “娘,爹讓你今晚多做幾個菜,他邀請了客人到家里用飯!”柳耀海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順手倒了杯茶水,咕碌碌地灌了幾口方解了渴,這才沖著高淑容道。 “又跑到哪野去了,弄得滿身是汗,這般不著調,小心你爹又罰你!”高淑容順手扯過一旁的布巾,拉著兒子將他額上的汗珠擦干,嘴里不停地數落。 柳耀臉苦著臉任她在臉上擦來擦去,口中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個三頭兩日被人處罰的?還敢駁嘴!”高淑容瞪了他一眼,手中力度又加重了幾分。 “娘,你再用力,兒子這張臉便不能要了!”柳耀海被她揉得腦袋一晃一晃的,不禁含含糊糊地道。 “行了行了,去跟你爹說吧,我都心中有數了?!备呤缛菹訔壍爻瘍鹤訐]揮手,再將布巾扔進裝滿了水的木盆里,沒好氣地道。 “好嘞!”柳耀海一聲歡叫,裝模作樣地朝她行了個禮,“母親大人,兒子告退了!” “你這潑皮猴!”高淑容又好氣又好笑地用力點了他額頭一下,看著兒子‘嗖’的一下便竄了出去,不由笑嘆一聲。 *** “阿蕊,把前幾日新買的茶葉拿來!”柳琇蕊正在廚房里幫著高淑容洗菜,外頭便響起兄長柳耀河的聲音。 “好,這便來!”將最后一把菜洗干凈放進菜籃子里瀝干水,再順手將濕漉漉的雙手往高淑容腰間的圍裙上一擦,在高淑容開口要罵之前吐吐舌頭溜了出去。 “大哥,這來的人是哪個???”柳琇蕊坐到桌邊,雙手托腮望著兄長忙活,對將來的客人充滿了好奇。 “不曉得,不過看爹歡喜的樣子,應該是個位長輩吧!” “晚生見過柳伯父!”兄妹二人正百思不得其解,門外便隱隱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 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道,“他?” ☆、第七章 紀淮笑意盈盈地踱著步子跟在柳敬南身后進了屋里,見柳琇蕊兄妹二人傻愣愣地站立于屋內,臉上笑意更濃。 “耀河兄、阿蕊姑娘,小生有禮!” 柳琇蕊嘴唇動了動,這個白面書生,每回都是這句開場白! 柳耀河反應過來,連忙向他躬了躬,“紀淮兄!” 柳琇蕊無奈,亦只得跟在兄長身后朝著紀淮福了福,“紀公子!” 柳敬南見這兄妹二人禮節周到,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 “慎之,來,請入座!” “不敢,伯父先請!” 柳琇蕊呶呶嘴,片刻才脆聲道,“爹,我到廚房幫娘去了!” “去吧去吧!”柳敬南頭也不抬,只是朝著她站立的方向揮了揮手。 “等一下,先把你二哥尋來?!闭吡藥撞?,柳敬南像是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吩咐女兒。 “知道了,阿蕊這便去找二哥!”柳琇蕊不敢耽擱,回頭應了一聲后腳步一轉,往屋外走去…… *** “那個酸溜溜的白面書生來了?爹說的客人便是他?”柳耀海被meimei扯著衣袖往家里走,嘴里不滿地嘀咕。 “阿蕊,你不知道,那白面書生真不愧是外祖父的學生,滿口之乎者也,難怪外祖父那般稱贊他,那日聽了大半日他倆酸里酸氣的圣人言圣人曰,差點把你二哥的牙都給酸掉了?!?/br> 頓了一下,又似是想起什么,猛地用力一拍腦門道,“早知來的是他,便讓娘炒菜時多放幾把糖,說不到能把那書生酸味去掉些許!” 柳琇蕊被他這話逗得樂個不停,一串串悅耳清脆的笑聲從她嘴里溢出來,隨風散落在彎彎曲曲的農田小道上。 紀家父母覓的幽靜之處,恰恰是柳家隔壁空置了幾年的屋子。柳敬南早些時候本想著買下來重新修整一番,卻聽說屋主早就賣給了鎮上一戶人家,直至今日方知買下之人竟是紀家。 柳敬南對這位氣質溫雅、舉止泰然的年輕人甚為贊賞,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讓自家那些個潑皮猴多多接觸這種滿腹經倫的讀書人,順帶沾沾書卷氣,也好將那身魯莽的作派收斂多少。 得知紀淮是為了能靜心讀書才暫搬至祈山村來,柳敬南更為贊賞,他稍加思索便清楚對方這番作為的原因。正所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聞,紀淮年紀輕輕便高中解元,想來到府上求見之人定不會少,如此一來他想要靜心讀書便有些困難了,畢竟這些人情往來再怎么婉拒也不能全拒得掉。 在成功面前仍能保持清醒冷靜,不被繁華的表象所迷惑,而是一如既往的謙虛謹慎,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可多得,不怪一向嚴謹的岳父大人對他贊譽有加。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br> 那個書呆子,又開始雷打不動的念詩了,柳琇蕊暗暗嘆口氣,這酸書生不好好在家里念書,跑來這鄉里吧啦的地方做什么呢!再想想此人與自家人相處的融洽,她又重重嘆息一聲,也不知是這酸書生交際手段了得,還是真與柳家人有緣,搬來沒幾日便得了柳家長輩們的好感。 不錯,隔壁那位日日雷打不動地準時念書的,正是她外祖父的得意弟子紀淮! 若對方單是這般酸溜溜地荼毒她的耳朵倒也罷了,畢竟寒窗苦讀是讀書人的本份,如此風雨不改倒也顯出此人心性之堅韌,做人之踏實。 但柳琇蕊對他不滿卻不是因為這個,想想自紀淮搬來之后的所作所為給她帶來的麻煩,她便暗暗咬牙。 本來村民對生面孔就是充滿著好奇的,尤其當對方還是一位豐神俊朗的讀書人,這就更讓人想探個究竟了。偏那個招蜂引蝶的白面書生,整日無所事事地搖著折扇在村里亂逛,美曰其名領略田園風光,引得一大眾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小姑子春心萌動,總借著各種機會湊到她身邊來打探他的事,讓她煩不勝煩,天曉得她有多倒霉才與這只花蝴蝶成了鄰居??! 更讓人憋悶的便是她親爹柳敬南居然還對他這種行為大為贊賞,說什么‘一張一馳,文武之道也,讀書人更需要注重勞逸結合’,想到紀淮得了夸贊后那張謙虛溫文的臉,她就憋得慌。 “阿蕊,你家隔壁那位紀公子是什么人啊,長得可真??!”章月蘭一邊搓洗著手上的衣服,一邊感嘆道。 “不就是個白面書生唄,還能是什么人!”柳琇蕊沒好氣地回道。 章月蘭見她如此反應,又想想這段日子總會有人有意無意地向她打探那紀公子之事,她便有些不厚道地笑出聲來。 也是,若是她三頭兩日被人紀公子前紀公子后地這般追問,煩也得煩死了,哪還管得了什么紀公子紀小姐的! “村里不知有多少姑娘羨慕你能與紀公子為鄰,你倒好,瞧著對人家還頗有些怨氣,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章月蘭搖頭晃腦地取笑道。 “這種福氣,還是敬謝不敏了!”柳琇蕊白了她一眼,繼續埋頭搓洗著臟衣服。 章月蘭笑笑,便也岔開了話題,“對了,聽說與碧蓮姐訂親的那位秀才公子,在鎮里與別的姑娘有些不干凈,也不知是真是假?!?/br> 柳琇蕊手中動作一頓,繼而若無其事地道,“打哪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消息???” “還不是阿牛嬸嚷嚷出來的,說是她在鎮里親眼所見?!闭略绿m擰了擰衣服上的水,不在意地道。 這個阿牛嬸是村里出名的大嘴巴,貪小便宜又愛說人是非,她說的話旁人聽了都會打個折,并不怎么相信。 可柳琇蕊卻清楚這次阿牛嬸并沒有說謊,那黃吉生確是與別的女子不清不楚。想到那個死性不改的花心大蘿卜,她就暗悔當日沒有再多踢他幾腳,便是不為了那十幾個銅板,也得為碧蓮姐出出這口惡氣! 兩人又東拉西扯說了一會,直到各自將衣服洗完,這才并肩離開了。 到了分岔路口,與章月蘭道過別后,柳琇蕊才捧著洗衣盆往村頭家的方向走向…… “紀公子年方幾何?家住何方?父母可尚在?可有婚配?若無婚配,大娘認識好幾位好姑娘,不如讓大娘替你做個媒?” “紀公子紀公子,別聽她亂扯,她哪認識什么好姑娘,我這倒有幾位真真切切的好姑娘,長得像花骨朵一般,干起活來那個利索啊……” “哎哎哎,你們那些姑娘又哪比得我手頭上這位,人家可是識字的!” “識字的又怎樣?能比得了我這位?叫什么,入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教得了兒郎……” “紀公子別聽她的,我這個好……” “我這個我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