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在窄窄石板路的川流人群中。

    街道上洋溢著春節喜慶的氣氛，沿街賣冰糖葫蘆的，開店鋪做生意的，路上走著的行人，大人小孩兒都穿的喜氣洋洋。

    我跟在他的身旁，悄悄地看他側影，他高我許多，只看得大衣里隱約露出格子襯衣的暗棕色的木質扣子。

    斯成說：“我昨天回家，才知道你爸媽的事?！?/br>
    我輕輕嗯了一聲。

    斯成說：“我想看看阿姨，不會太打擾吧？”

    我搖搖頭：“不會，你去到就知道了?！?/br>
    我將他領進院子里：“mama，有客人來?！?/br>
    mama迎出來，見到他，先驚后喜：“小成，怎么是你！”

    斯成笑著打了聲招呼：“蔡阿姨?！?/br>
    外婆穿著圍裙提著鍋鏟出來，笑瞇瞇地問：“這斯文俊俏的年輕人是誰？”

    mama說：“東家的兒子?！?/br>
    斯成朝外婆禮貌地鞠了個躬：“外婆好，我是小輩，來看看阿姨?！?/br>
    外婆笑得樂呵呵的：“好好好，進屋坐，一會家里吃飯啊?！?/br>
    轉眼又看見我還站在門口，趕忙喊我：“小豫兒，還站著干嘛，帶哥哥進去坐?！?/br>
    斯成在外婆家吃了午飯，在席間恭謙有禮地贊美了一番家里的飯菜和當地民俗文化，然后恰當地表示了對古鎮旅游景點的興趣，外婆和mama立即挽留他在家里住以便多玩幾天，后來他堅持不愿打擾，然后由我陪同，在離我們家不遠的一間民宿旅館開了一個房間。

    早晨七點，我穿著棉衣戴了頂藍色毛線帽子，輕手輕腳地擠出大門開著的一道縫隙時，看到斯成已經聽從我的時間安排，按時來到了外婆家的院子門口。

    春節假期，鎮上的的居民大部分都還在睡夢中。

    我們在街口的早餐店吃了碗熱騰騰的面。

    斯成車里攜帶有全套的攝影器材，昨天還指揮著我給他搬腳架，今天出門前，他看了一眼，說：“太重，算了?！?/br>
    結果出門時只拿了一個相機。

    我們穿過古香古色的騎樓群，清晨的牌坊和祠堂在霧中露出隱約的輪廓，剛剛蘇醒過來的小店鋪里豆漿散出裊裊熱氣，在早晨的汀江邊，碧綠江水，霧色迷蒙，倒映著半山的竹影，非常的寧靜。

    到十點之后，游人漸濃，我們躲回家里，我上樓去，斯成進了屋，外公在里屋整理藥材。

    一會兒我下來，大舅一家在客廳看電視，我穿過弄堂，進了里邊的藥房，外公坐在案前，桌面上一個藥缽，他正不緊不慢地用石杵搗藥，斯成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一旁給他遞寇仁，他們一邊搗藥，一邊聊天，談的是古鎮的舊事，幾間大祠堂的典故，古建筑的歷史，和近年來古鎮泛濫的洪水。

    我隔著一扇木制合窗，看到一堵墻高的木制斗櫥下，一整排的竹篾籃子堆滿了各式的中藥藥材，里邊的兩個男人，外公穿了件絳紅棉襖褂子，兩腿微敞，坐得方方正正，斯成穿了件淺色襯衣，衣袖挽起了一點，露出一截白凈的手腕，他的動作從容緩慢，言談之間，對民俗風物，似頗有造詣。

    屋內的兩人語氣平和，一句一句，非常的有耐心。

    那是屬于成人的對談。

    ☆、第4章 四

    下午陽光正好，我們出去逛了一會兒，繞到鄒魯故居，在雕花窗戶的陰影里，二樓的一道空中走廊，我們坐在扶欄后的一排長椅上，斯成攤直了長腿，瞇起眼睛曬太陽。

    看館的饒爺爺常同外公釣魚，我從他那討了兩杯茶，然后我們兩個人在二樓喝茶，看著天井里稀疏幾朵黃色的梅花。

    晚上我們在古鎮上散步。

    白天紛紜的游人散去，街道顯得靜謐安好。

    走過幾道橋，橋底有水波蕩漾的聲音。

    斯成忽然說：“我小時候，在蘇州，也是跟外公外婆住，也是這樣，很多河，很多橋?！?/br>
    我側耳認真地聽。

    他聲音有點低，有點感慨：“環境和氛圍都差不多，只是房子構造有點不一樣，蘇州是白墻黑瓦?！?/br>
    我輕輕地問：“你小時候是在蘇州度過的？”

    斯成說：“是啊，我快十歲才被老爺子接過來，第一次換學校讀，花費了很大力氣適應。你不要怕換環境，要好好努力?！?/br>
    我點點頭。

    斯成仰頭看了一會對岸騎樓上的樓花，夜色中二樓的梯子和鐵船有濃厚的陰影，他淡淡地說：“小豫兒，你像你mama?！?/br>
    我不太相信：“人人都說我長得像爸爸?！?/br>
    斯成說：“性格像，心地好?！?/br>
    我悄悄低了頭。

    斯成說：“我剛來的時候，那時家里公司還在做貨代，我爸基本不在家，家里沒人管我，你mama那時在家里幫忙做事，每天都吩咐傭人給我留碗熱飯?！?/br>
    我納悶地道：“我怎么不知道？”

    斯成輕輕地笑了一下：“你那時候在她肚子里?！?/br>
    我啊了一聲。

    他的聲音像夜風一樣又輕又軟。

    “你出生后她得照顧嬰兒，還是擔心我吃不飽，常常叫我去你家?！?/br>
    “你小時候你媽有時忙不過來，我還幫忙照顧過?！?/br>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br>
    我們在夜里走過長長的石板路，黑色的屋檐下幾盞暈黃的燈，岸邊有間小酒館，木楞房頂下紅色燈籠在風中搖晃。

    我跟在他身邊，落了半步，悄悄地看到我的影子，挨著他的影子。

    這么多年來，他在斯家來去無蹤，是過于鋒芒桀驁的一個存在，我發現我其實根本沒有真正了解他，明明看似落拓不羈，待人接物卻又舉止得體穩重，有著難得一見的古雅風度。

    他是，很容易令人著迷的男子。

    斯成在茶陽待了兩天后告辭離去。

    在鎮上的一整年過得飛快。

    我平日上學，假日回家，日子非常平靜。

    斯成回去后寄來一個大箱子，質地精良的大紅色的箱體上面印燙有st的標志，也不知是經誰之手寄送而來，竟然是用他們自己家的柜子。mama動手拆開來，上面放著一個紙袋，里面是一疊沖印的照片，還有一張信箋，里邊只有短短幾行字，措辭簡潔客氣，意為不勝叨擾感謝款待之類。

    字倒是很質樸清逸。

    mama們興致勃勃地翻看那沓照片，有一張全家福拍得非常的好，外公拿著左看右看，眉開眼笑地跟mama說要翻曬出來掛在家里。

    mama應了一聲，繼續翻照片，一會兒忽然說：“咦，這張小豫兒笑得好?！?/br>
    我湊過去看了一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拍的，我站在石橋邊上，戴著那頂藍色毛線帽子，笑容很亮。

    待到長輩們看完了，我拿過去翻了一遍，一張一張地看，一整疊照片，沒一張有他。

    箱子里還有各式各樣的一大堆禮物。

    外公外婆都夸他風度好。

    mama在一旁說：“是個好孩子，老爺子盼他繼承家業，只是斯太太不疼他，要順順利利，也不是容易的事?！?/br>
    三月份的時候jiejie來過一次，我沒在家，mama說她獨自駕車前來，放下了大包小包一堆東西，吃了頓飯又走了。

    六月份的時候，考完試我回到茶陽，等爸爸來接我回去。

    臨行的那個夜里，我睡在屋里的竹席上，聽到外婆在院子里和mama說：“葭妍是地地道道城里姑娘了?！?/br>
    mama說：“嗯?！?/br>
    外婆又說：“小豫兒像我們蔡家的孫女，以后讓她不遠嫁，找個近點的婆家，好陪著你?！?/br>
    我溜出去抱住外婆，對著mama撒嬌：“mama，我才不嫁人，我要陪你和外公外婆?！?/br>
    “別說傻話?！眒ama笑著摘茯苓的葉子，轉頭對外婆說：“媽，這還多早的事情?！?/br>
    外婆捏我耳朵，笑著說：“就上大學了，不早嘍?！?/br>
    轎車行駛在城際高速公路上。

    我坐在后座，看著碧綠山林田野炊煙在窗外極速掠過，平穩了行駛了三個小時后，進入高樓大廈的都市。

    天際線開始變得晦澀，空氣中吹來炎熱的風，高聳入云的玻璃之城反射出暗淡的陽光。

    進入環城快環高速，車流開始多了起來，遠處可見密密麻麻的樓層，車子卻并不入市中心，我只遙遙看到了市區那幢巨型金融大樓的頂端。

    一路駛入東城區，穿過一片明亮繽紛的奢華商業區，車子駛上半山，視野重新開闊起來，山的背面遙遠處一片蔚藍的海水，近處綠樹掩映之下一幢幢獨體紅色別墅。

    一直深入私家林蔭大道，遙遙可見盡頭白墻黑瓦的中式大宅。

    司機轉入岔道的小路。

    jiejie等在門口，穿了件玫紅吊帶短裙，笑嘻嘻的。

    “爸爸讓我等你，”葭妍抱了抱我，拖我手往斯家大宅去：“我們在游泳池開派對，過來吧，家里也沒人?！?/br>
    斯家三少趴在無邊界游泳池的邊緣，俯瞰半山的景色，一泓碧波外散落著幾張沙灘椅，一群幾個衣著光鮮的富家子弟正在閑聊，有穿著火辣的女孩們在端著酒來來回回。

    “小豫兒，好久不見?！彼苟ㄎ倪h遠瞧見我，大聲地喊：“去換件衣服，過來玩?！?/br>
    我有點局促，我穿著球鞋布裙，一臉的尷尬，跟周圍明顯格格不入。

    jiejie轉眼已經換了比基尼出來，出來聽到斯定文的話，坐在池邊：“她剛回來，別鬧?！?/br>
    有個男人笑著道：“葭妍，這是你哪里來的鄉下親戚？”

    jiejie趴在斯定文的肩頭說話，佯裝沒聽到。

    我坐在球場邊的白椅子上，看著太陽下明晃晃的影子。

    在斯家消磨了一個下午，除了斯定文，沒見到其他人，據說斯定中還在美國。

    整個家只有傭人來回走動。

    晚上我回家，爸爸忙應酬，jiejie忙約會，沙發換了新的顏色，廚房跟擺設一樣。

    不過一年過去，好像完全變了模樣。

    ☆、第5章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