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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

    民國五年,袁世凱稱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鎮設了御窯,任命郭葆昌為督陶官,燒制宮廷御用瓷器。不料稱帝鬧劇很快收場,袁世凱黯然去世,聲名狼藉。郭葆昌沒辦法,只得把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識,向民間發賣,以支付工錢。

    藥來雖然頑劣,瓷器這方面的家學還是有底蘊的。這玩意兒雖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個年頭,說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錢。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一愣,只得低下頭去,這回足足看了十分鐘,才勉強開口道:“青花斑點凝重,深入胎骨,這是孫瀛洲的手筆?”

    孫瀛洲是民國一位制瓷奇人,專擅長模仿永樂、宣德年間的青花瓷,幾可亂真,就連五脈都很難判斷。有傳聞說他曾在景德鎮出沒,說不定這個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筆——但這碗連贗品都算不上,因為人家從來沒說過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著“居仁堂”仨字兒。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反復猜了幾次,許一城始終一臉平靜地讓他再看看。過了一個多小時,藥來開始打起呵欠來,眼角也流淚,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強抓住碗邊,又說出一個答案,許一城仍舊搖搖頭。藥來不耐煩地嚷道:“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呵欠打出來,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許一城微笑著把瓷碗拿過來,接過青花碗,突然臉色一變,把碗狠狠地摜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這一下橫生變故,把藥來驚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許一城指著那一地碎瓷厲聲道:“藥來!這碗上寫的什么字,你可還記得?”

    藥來被許一城突如其來的喝問所突然爆發的強大氣場震懾,哆嗦著嘴唇囁嚅:“德……德風綿遠?!?/br>
    “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家、家風……”

    許一城一字一句猶如尖針聲如炸雷:“瓷碗已碎,補得回去嗎?家風已喪,追得回來嗎?”藥來先是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完全方寸大亂。劉一鳴在旁邊看著,咋舌不已。一直以來,他看到都是個溫文和氣的許一城,沒想到此時他金剛怒目,威勢竟是如此強大。藥來在家是出了名的憊懶人物,沒想到被許一城這么一當頭棒喝,那些油滑和貧嘴,竟是都在這當頭棒喝之下半點不剩。

    許一城揪住藥來的衣領,一字一句訓斥道:“虧你還知道家風!五脈嚴規,不得沾染鴉片煙土,你的規矩都學哪兒去了?”藥來垂下頭去,不敢吭聲。

    許一城不依不饒:“我與你父親雖然不睦,但無論是誰,也絕不會容忍五脈中出一個大煙鬼!你今天讓我撞見,就別想蒙混過去!”許一城一想到陳維禮被人害死,卻要背上吸食大煙過量的惡名,對這個惡習深惡痛絕到了極點,看到藥來這副模樣,正觸中了心中傷痛怒氣。

    劉一鳴這才明白,許一城一直拖延時間,就是在等藥來煙癮發作,借此來教訓一下他。

    看來他對五脈嘴上說沒興趣,其實仍存關心嘛。劉一鳴暗笑。

    藥來此時已是涕淚交加,只得連連告饒。許一城這才松開他,臉色嚴峻:“這道寶題,就是告訴你,這鴉片一碰,家風盡喪,想后悔都晚了。你從現在開始,給我好好戒除,否則我就讓你爹把你綁去禁毒局關起來!”

    “那……那入伙的事兒吶?”藥來到這份兒上還惦記著。許一城眼睛微瞇:“只要你誠心悔過,我就帶你一起。但若是被我發現你舊習復發……”

    “不會不會,爺們一言九鼎,駟馬難追,若再沾那玩意兒,直接給我送菜市口砍頭?!彼巵硪回灮觳涣?,在許一城面前卻是束手縛腳。許一城道:“你起來吧,我有幾句話要問你?!彼巵韽姶蚓?,許一城盯著他道:“你吸的這大煙,叫什么?”

    藥來乖乖答道:“這叫‘一顆金丹’,東洋貨。原來北京地面兒上都是抽國產的鷹牌,那個味兒不夠醇,抽著麻煩?,F在都改抽這個了,不用煙槍,捻碎了拿紙一卷,仰脖子往鼻子里吸,我們都叫‘沖天炮’?!?/br>
    “這個多少錢?”

    “一塊銀洋這么一盒,夠三天的量吧?!彼巵戆涯莻€鴉片盒掏出來,比劃了一下。

    劉一鳴和許一城倒吸一口涼氣,這么貴,照這個抽法,一個小富家庭不用半年就能給抽垮了。藥來又解釋道:“當然,好多人舍不得這么抽,都會摻點別的,有的還用香煙帶一下,叫‘娘帶兒’,就為多撐幾天?!?/br>
    “如果鴉片吸食過量,有可能會致死么?”許一城問。

    藥來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如果是國產的夠嗆,里頭摻的雜質太多,沒抽死就先嗆死了;若是外國貨就不一樣了,這“一顆金丹”味兒純,里面還有啥海洛英,一過量就容易蒙圈。

    許一城又問了幾句細節,藥來答得有點心不在焉,明顯是癮頭上來撐不住了。許一城扣下鴉片盒,轉身走進協和醫院,不一會兒拿出一個小藥瓶。

    “美國最近制成了一種專治鴉片癮的藥,這些你拿回去吃。你沾染不久,還能有救?!比缓笏麌诟绖⒁圾Q:“一鳴,你把他送回去吧。他若是再沾,就來告訴我。我不是五脈的人,可不會留什么情面?!闭f到這里,他的眼神放出銳利的光芒。劉一鳴不敢多問,攙著藥來離開。

    許一城站立在黑暗中,手握鴉片盒,目送他們離去。直到兩個人的身影徹底融入夜幕看不見了,他才輕輕搖了搖頭,不知在感嘆什么。

    次日還不到中午,毓彭那邊就傳來消息,說經過多方打聽,已經找到孫六子的下落了。墾殖局裁撤以后,他一直也沒找什么正經工作,就在外頭廝混,家住京城南邊豐臺大營旁一個叫大泡子的村子里。

    按毓方的意思,暫時先不報官,能私下解決最好。所以宗室那邊來了毓方、毓彭還有富老公,以及那天一起去東陵的海蘭珠姑娘。許一城則帶上了黃克武,藥來也嬉皮笑臉地跟著一起來了,全無昨晚的窘態。

    富老公看不慣,說許先生你怎么帶了一群孩子,是要做孩子王么?許一城淡淡一笑不去理會,沒說什么,反而是藥來正想反唇相譏,說總比你這老東西要強,但他忽然看到嬌艷如花的海蘭珠,這話就說不下去了,只是賊兮兮地盯著她。海蘭珠也不發火,笑意盈盈,最后反倒把藥來看得不好意思了。

    毓彭帶路,這一干人匆匆去了豐臺大營,七轉八彎,找到那個村子。這村子旁邊是個大池塘,所以叫作大泡子。他們進了村子,跟村民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孫六子只跟著他老娘住,也沒娶妻,不算村里人,在村子東頭的池塘邊上搭了個棚戶,勉強度日。

    這一行人得了指點,一路尋過去,遠遠地看到遠處有個隆起的小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有幾棵棗樹,下頭是個池塘。這池塘方圓不小,沒有通外頭的水路,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糊著一層深綠色水苔,味道特別沖,上頭還縈繞著無數蚊蠅,教人一看就渾身不自在。一個用爛木頭搭起來的歪斜棚戶就立在土山和池塘之間的雜草堆里,黑乎乎的,散發著霉味。幾捧荊棘圍住就算院子了。

    他們走近棚戶,遠遠地傳來一陣哭聲。毓方和許一城對視一眼,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門沒有鎖,他們一推就開,看到里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太正靠著灶臺哭。

    老太太見突然有這么多人闖進來,嚇得立刻不哭了。毓彭俯下身子,放緩語氣:“大娘,我們是孫六子的朋友,他在哪兒呢?”老太太一聽,眼淚又流了出來:“在外頭泡子里哩?!北娙寺犃?,心中都是一驚。那水泡子實在太臟,剛才他們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孫六子待在這樣的泡子里,那豈不是說他已經死了?

    黃克武眼力最好,他爬到土山往下一張望,果然在水泡子深處的草叢里看到一具浮起的尸體。黃克武和藥來找了一根長桿子,把它撈上岸。尸體泡了一宿,已經腫脹不堪,但眼皮下那顆大痣是錯不了的。

    尸體散發著一股不知是腐爛還是塘水的臭味,毓方和毓彭兩兄弟都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反倒是海蘭珠面色如常,饒有興趣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尸首。許一城問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太戰戰兢兢說昨天晚上他兒子被人叫了出去,就一直沒回來。晚上黑燈瞎火老太太不敢出去,到了早上才出來找,結果發現自己兒子淹死在自家門前的泡子里。

    那孫六子漂在水泡子深處,老太太孤身一人,根本拖不動,找村里人又不愿意搭理,她無可奈何,只能靠在灶臺哭泣。聽她講完,一時間所有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孫六子是販賣銅磬的重要線索,他若一死,這條線可就徹底斷了。

    富老公面無表情地把尸體翻轉過來,眼光一掃,伸手撥開孫六子后腦勺的頭發,許一城和毓方一看,腦后有一處明顯凹下去的傷口。

    毓方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有人先咱們一步滅口哇?!彼D頭看向老太太,語氣明顯不善:“昨天晚上是誰把您兒子叫出去的?”老太太搖搖頭,說不知道沒看見,毓方連唬帶嚇,也沒問出什么有用的答案。

    這時一直觀察尸體的海蘭珠忽然喊道:“哎,你們快看他的手腕上是什么?”藥來存心想表現一下,鼓起勇氣,把死者右胳膊抬起來,扯開破布袖,發現孫六子手腕上居然戴著一串珠子。珠子戴的位置比較高,被長袖遮擋,加上整個人都浮腫,所以大家都沒發現。海蘭珠眼神夠犀利,只從袖口的一點點隆起就看出端倪來。

    藥來強忍著惡心,把珠子摘了下來,忙不迭地又把胳膊扔回去。大家湊近一看,原來這是一串黃澄澄的虎紋蜜蠟珠子。

    佛家七寶,為蜜蠟、紅玉髓、硨磲、珍珠、珊瑚、金、銀,其中蜜蠟多用來串成佛珠,相當寶貴。像這么大的蜜蠟珠,價值絕對不菲,掛在窮鬼孫六子的手腕上,格外滑稽。

    這蜜蠟佛珠的來源再明白不過了,肯定是篤信佛法的淑慎皇貴妃的陪葬品。這也證明,孫六子確實跟東陵盜墓案有關系,他把泥金銅磬賣給了裴翰林,卻把蜜蠟佛珠留了下來。

    一見到這珠子,富老公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他趨前幾步,想要從藥來手里拿過來。許一城一伸手,把他給攔住了。富老公眉頭一豎:“你要干嗎?”許一城嚴肅地說:“你們誰都先別動它,找出殺人兇手,得指望這串珠子了?!?/br>
    富老公見他說得認真,只得悻悻退后。毓彭愣道:“這一串珠子,怎么抓到兇手?難道它會說話不成?”

    許一城讓藥來輕輕拿住那佛珠,千萬別動。藥來愁眉苦臉地站在原地,后悔何必出這個風頭,心里一百遍罵這該死的孫六子。他抬眼去看海蘭珠,人家正好奇地盯著許一城,完全不朝這邊看。

    許一城環顧四周,露出一個微笑:“你們聽說過指紋學嗎?”

    大家面面相覷,只有海蘭珠點了點頭。許一城抬起手掌:“咱們都畫過押、按過契書,應該都知道指紋這東西因人而異。千人千紋,絕無重復。洋人就此發明了一門學問,叫指紋學,用白粉搜集留在桌邊、窗欞、碗筷刀叉上的各處指紋,再與人對比,便可知道是誰。用來破案,無往不利?!?/br>
    當時指紋學剛傳入中國不久,連各地警察廳都不曾普及,更別說普通老百姓,大家聽得將信將疑。這時海蘭珠道:“許先生說得不錯。我在英國讀書時,也聽過蘇格蘭場用指紋找過嫌犯,相當厲害?!?/br>
    許一城沖海蘭珠微微一笑,指著藥來手里的蜜蠟佛珠道:“蜜蠟這種東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質軟而粘。誰的指頭碰過它,就會留下痕跡。這串珠子是從東陵盜出,上頭除了孫六子的指紋,一定還能留有殺人者的痕跡。咱們只消做簡單比對,便可知道是誰滅的口?!?/br>
    毓方皺眉道:“怎么做?”

    許一城道:“今天來找孫六子的事,只有咱們幾個知道。所以為了洗脫嫌疑,咱們先把各自的指紋都留一下,與蜜蠟上的指紋對比,證一下清白?!焙Lm珠拍手笑道:“是了,這可真是好計策,一目了然?!彼@么一說,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沒法反對。

    黃克武跑到附近村里,很快弄來幾張白紙和一盒印泥。許一城道:“藥來是我家小輩,剛才摸過了佛珠。不算他,咱們幾個各自留一下左右兩枚食指的印記?!?/br>
    食指最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于是除藥來以外,其他六個人各自領了一張白紙,用指頭沾了印泥,留下指紋,然后統一交給許一城。許一城看過一圈,沉默不語。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么沒有?又在裝神弄鬼吧???”

    許一城淡淡道:“看來這位兇手就在我們之中,而且已經自己招認了?!北娙硕际且惑@,富老公問是誰,許一城道:“現在大家把雙手都抬起來,手心沖外?!?/br>
    所有人都聽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沒看出什么問題。許一城道:“您再仔細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聲,目光如刀子一樣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剛剛都用了印泥,所以兩枚食指上仍舊留有紅跡。只有毓彭與眾不同,變紅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細看就忽略了。

    許一城道:“毓彭,你為什么用中指留???”毓彭胖臉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樣嘛?!?/br>
    “不一樣!”許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蠟佛珠送給孫六子時,用左手食指碰過,所以心虛怕被發現,就想用中指蒙混過去?”

    毓彭瞪著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那就是他送給你的?”

    “那本來就是我應得的!”

    毓彭一句話說出口,周圍立刻寂靜下來。毓彭這才恍然大悟,氣急敗壞地大叫:“你他媽的在詐我!”

    “你若心中沒鬼,誰也詐不到你?!痹S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原來你才是那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抬腳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別聽這混蛋挑撥!我真沒干過那種事!”

    富老公攔住毓方,一雙鷹隼般的銳眼看向許一城:“我看著毓彭從小長大,這孩子雖然頑劣,可還不至于對不起祖宗。你剛才只是玩弄口舌,可還有別的證據嗎?”

    許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搖搖頭嘆息道:“你們如果這么護短,我有證據又有何用?東陵這事,你們另請高明吧?!闭f完轉身就要走,毓方連忙扯住他:“許先生,單憑一句錯話,確實不好治他。您若是還有其他憑據,宗室絕不姑息?!?/br>
    得了毓方的保證,許一城這才停下腳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證據是吧?好,我來問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么朝向?”

    毓彭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張口答道:“面西背東,正對惠陵,方便觀察動靜?!?/br>
    許一城道:“記得在東陵之時你講過,失竊當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時分,有人站在外頭拿槍對著你,你借著月光只看到一個人形,不敢動彈,事后才發現是具尸體,對不對?”

    “對???”

    許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東頭,哪里來的月光能從西邊照進屋子?”

    毓彭一下子給問愣住了,結巴了半天,才回答說可能是我記錯了。許一城道:“這些家伙連東陵都敢炸,如果要盜掘,直接把你殺了就得了,何必費盡心機挖具尸體把你堵在屋子里?他們怎么對你這么好?”毓彭答不出來了。

    富老公和毓方聽在耳里,臉色越發陰沉起來。毓彭的故事他們都聽過好幾遍,原來只是氣惱這小子膽小如鼠,沒想到里頭有這么多破綻。

    許一城一招手,黃克武趕緊從懷里拿出一張紙來。許一城道:“我那天在墓前搜集了一點爆炸粉末,在清華請人做了檢驗,是一種威力很大的炸藥。這絕非一般盜匪所能弄到的,毓彭啊毓彭,難道你勾結的是軍隊?”

    毓彭掙扎著辯解道:“我盜祖宗墓干嗎啊我?我至于嗎?”

    許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對藥來使了個顏色,讓他聞聞味道。藥來拿著佛珠走過來,鼻子像狗一樣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許一城問這是什么味道,藥來笑嘻嘻道:“這味道問我就對了,太熟了,是福壽膏啊。抽大煙得點煙燈,化煙泡兒,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煙熏火燎,還帶著股煙甜味兒?!?/br>
    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煙這東西,只要一上癮,什么祖宗親人禮義廉恥,全都不顧了。毓彭還兀自強辯道:“我抽大煙跟守陵沒關系,你就是找個碴兒誣陷我!”

    許一城緩聲道:“你可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啊?!彼麖纳砩厦鰞蓮埣?,遞給毓方和富老公。他們一看,第一張紙是富老公親筆書寫的失竊陪葬物品。

    許一城道:“我已通過五脈打探過,整個直隸的古董鋪子,都沒見過這份名單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來的除了泥金銅磬,就只有這串蜜蠟佛珠。不過我還順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單,你們看看?!?/br>
    兩人再看第二張紙,眉頭頓時大皺。這份名單上羅列的,都是鼎爐、香爐、銅鹿、銅鶴、鐵樹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東陵地面建筑丟失的祭器。

    “我在東陵看到祭器殘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單,結果發現近幾年來,這些東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這個孫六子。若沒你這個守陵大臣的縱容和指使,他一個窮漢能有這么大能耐?”

    最后這一刀,徹底擊潰了毓彭的防線,似xiele氣的球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許一城道:“打從東陵開始,我就懷疑你了。只是沒料到你下手這么狠,直接把孫六子滅口。我只好詐你一詐,讓你自己跳出來了?!?/br>
    海蘭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這次可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一聽指紋比對是洋人發明的東西,以為真能抓住真兇。其實指紋這東西,就算能留在蜜蠟上,在水里一宿也早泡沒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br>
    許一城對她微微一笑:“海蘭珠小姐你反應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處。若沒你在旁邊補上那么一句,毓彭還未必會信呢?!?/br>
    海蘭珠道:“許先生你騙起人來,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驚動了陵寢,讓我父親愧疚到現在?!闭f到后面,她瞥向毓彭,臉上雖然猶帶笑意,語氣卻森冷起來,讓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時走投無路,只得乖乖交代。原來他很早就染上了煙癮,開銷極大,守陵那點俸祿根本入不敷出。于是他跟墾殖局的孫六子勾結起來,偷偷運東陵的東西出去賣。開始毓彭不敢打陵寢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從接觸了“一顆金丹”以后,煙癮越發大起來,偷賣祭器也不夠花了。這時有人找上門來,讓他里應外合,配合外人去盜妃園,答應事成后分他一半。

    毓彭財迷心竅,真就答應了。當天晚上,他把阿和軒支開,自己裝作酒醉,其實是給那伙盜墓賊指路。淑慎皇貴妃的墓被炸開后,那伙人突然翻臉,只分給他一件銅磬、一串蜜蠟佛珠。毓彭心驚膽戰了很久,委托孫六子把銅磬和蜜蠟佛珠盡快出手。孫六子知道東陵被盜的事,威脅毓彭要去告官,硬訛走了他手里的佛珠,只把銅磬賣給裴翰林。

    許一城介入此事以后,很快挖出了孫六子的蹤跡。毓彭越想越害怕,后來一琢磨,不如讓他們找到一個死孫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這事就算是結了。于是毓彭故意引他們來找孫六子,先行一步將其滅口,沒想到弄巧成拙,被許一城捉了個正著。

    許一城問:“盜墓的賊人是誰?”他最關心這個,因為這條線可能連著陳維禮之死。毓彭低頭道:“不知道,跟我接觸的時候,都蒙著面。不過那晚他們埋炸藥的時候,我聽他們一直在喊一個名字,說不定是地名,嗯……嗯,對了,紹義!”

    “紹義?”許一城一怔。紹義這名字,可有點俗氣,滿北京城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問詳細情形,毓彭搖頭說真不知道了,那伙盜墓賊找上門來的時候,都藏頭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著分錢就得了。

    聽完毓彭坦白,毓方氣得臉都白了:“你這個……你這個……”富老公伸手過去,似乎要攙扶他。毓彭趕緊伸開雙臂,哭著說我錯了我錯了。不料咔吧咔吧兩聲,富老公竟出手把他兩條胳膊給卸掉了,毓彭疼得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

    剛才富老公還站出來維護毓彭,大家沒料到他突然下手會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來,退到毓方身后,臉色陰沉如水,一句話也不說。

    藥來嚇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黃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這么利索不?”黃克武搖搖頭:“舉重若輕,少說得幾十年功夫,我差早了?!彼挚戳艘谎墼S一城,欽佩不已,“你看見沒有,那串蜜蠟佛珠剛一發現,許叔立刻就做了一個局出來,跟那天嚇唬吳郁文一樣。這腦子,可比藥大伯強多了?!彼巵硪膊簧鷼?,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著海蘭珠:“海蘭珠小姐反應也不算慢嘛,馬上就接茬兒說英國如何如何,他們倆倒是真默契?!?/br>
    海蘭珠似乎覺察到這邊兩個小家伙在竊竊私語,杏眼一斜,兩人立刻不敢吭聲了。

    這邊毓方硬著頭皮對許一城道:“家門不幸,讓先生見笑了。這個兔崽子宗室一定會好好處置,至于盜墓賊之事,先生還得多費心……”

    “我既然接手此事,自然會把它查個水落石出。不過還請您別會錯意,我可不是為了你們滿人宗室。你們只要約束好自己人,別再添亂就行了?!痹S一城毫不客氣。毓方有些尷尬,無言以對,和富老公押著毓彭匆匆離去。

    海蘭珠跟著他們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好奇道:“許先生您既然說不為宗室,那又是為了什么?”許一城負手而立,沒有回答。海蘭珠眼神閃動,也沒繼續追問,嬌俏地行了個英式淑女禮,然后追著前面幾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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