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那是雙……” 弟弟的聲音忽然一窒。因為他們全都看到了那艘小巧玲瓏的雙桅飛燕船。頓時,除了meimei,其他幾人全都下意識地低了低頭,就仿佛怕被那艘船上的人看到一般。 直到那艘船最終消失在視野里,林敏敏這才微微吐出一口氣——那個海盜,果然是個不能小覷的人物,只是遠遠看著那艘船而已,居然就能叫她感覺到莫大的壓力。 相對于剛才的嘰嘰喳喳,弟弟那忽然的沉默當即就引起了林敏敏的注意。 “怎么了?”她問。弟弟向來是個陽光的孩子,如此情緒低落,倒還是少見。 鐘寧嘉扭頭看看她,又扭回頭去看著舷窗外的海面,半晌,才嘟嚷道:“我原本最喜歡飛燕船了……” 頓時,林敏敏明白了,那段經歷,到底叫這孩子心里蒙上了陰影。她將手放在弟弟的頭上,笑道:“我也喜歡?!?/br> 弟弟驚訝地扭頭看著她,“可是……” “欺負我們的是人,不是船。我們喜歡的是船,又不是人?!?/br> 她摸了摸他的壽桃頭,忽然發現那壽桃頭不知何時長長了,居然變成了短短的小板寸。 “喲,你的頭發長長了呢,”她笑著轉移話題,“要不要我替你剃頭?” 弟弟剛要點頭,jiejie忽然說道:“守著孝呢。且弟弟已經九歲了,早就該留頭了?!?/br> 古人的這點常識,可就不是林敏敏能夠知道的了。她剛要開口詢問,那艙門忽然被人禮貌地敲響了。 “我去開門?!钡艿芎傲艘宦?,便從椅子上跳下來。 meimei見狀,急了,忙跟著喊著“我來開我來開”,便也要學著他的樣兒從椅子上跳下來,直把林敏敏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抱下椅子。 只是,meimei還沒跑到門口,那艙門就已經叫鐘寧嘉給拉開了。她頓時不依地扭頭望著林敏敏,咧開嘴就干嚎了兩嗓子。 林敏敏一向是個心軟的,當即就要過去安撫meimei,卻被jiejie一把攔住,沖著meimei毫不客氣地瞪起眼:“再哭!” 小孩子是這世間最有眼色的人,見jiejie瞪了眼,敏敏娘又被jiejie攔著,meimei的哭聲頓時就消停了。加上門口出現的那兩個陌生人,她立馬就忘了哭,站在弟弟身后好奇地仰著脖子,一邊又習慣性地將手指塞進嘴里。 門口,那兩個年約四旬左右的婦人顯然被艙里的這一通熱鬧給驚著了,只呆呆望著這一大三小四個人,一時間都忘了要開口。直到林敏敏和jiejie一同走了過來。 這兩個婦人的穿著都甚是體面,但不知為什么,林敏敏本能地感覺到她們應該不是什么貴婦。 果然,那二人見她們過來,相互對視一眼,便雙雙向著她們屈膝行了一禮,其中一位開口笑道:“我們是靖國公府上的,聽聞貴府是京川鐘離家的人,我家太夫人特遣我等前來問候貴府各位。不知府上是鐘離家哪一房的,和威遠侯又如何稱呼?” 頓時,林敏敏只覺手腳一陣冰涼。果然是怕什么來什么,她們混進這頭等艙都還不到一天,居然就真的撞見了認識正主兒的人家! 而,叫她更為驚悚的是,jiejie居然不慌不忙地向著來人盈盈還了一禮,然后抬起頭,鎮定自若地答道:“先父出身長房,在家排行第五。威遠侯是我七叔?!?/br> 看著那兩個婦人向著他們行禮告辭,林敏敏仿佛木偶般僵硬地扭過頭來,望著jiejie道:“說謊不好?!?/br> jiejie的臉色頓時一白。連弟弟也僵在那里不敢動彈。 林敏敏卻在忽然間回過神來,慌張地推著jiejie的肩道:“你也太魯莽了,那個什么夫人派人來問,自然是認識這家人的。不行,得趕緊去收拾行李,我們這就搬回去……” 她這邊一陣慌亂,jiejie卻是被她這話弄得一頭霧水。她偷偷和弟弟交換了一個眼色,扭著頭小心試探道:“娘……在說什么呀?” 此時的林敏敏早已方寸大亂。她放開jiejie的肩,一邊翻箱倒柜地將昨晚剛收拾好的行李又折騰出來,一邊催促著那姐弟倆:“快,來幫忙,趁著還來得及,我們趕緊撤。萬一被人識穿我們假冒那個什么鐘離家的人,天知道這些特權階級會做出什么事來,搞不好會把我們全都丟進海里!” “識穿?”隱隱抓住一點重點的jiejie忽地放下心來,忙過去按住林敏敏的手,笑道:“娘在說什么呀?什么識穿?我們就是鐘離家的人,誰敢把我們丟進海里?” 林敏敏的手驀地一停。她扭頭看看jiejie,再看看站在臥室門口探頭探腦卻不敢進來的弟弟,“你說什么?我們……就是……鐘離家的人?!我們家不是姓鐘嗎?” 她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有些反應不過來。 jiejie搖搖頭,將她拉到床邊坐下,望著她坦然道:“我們家不姓鐘,我們家姓鐘離。因為行商終究不是什么體面事兒,所以在外面爹都是自稱姓鐘?!?/br> 坐在床邊,看著jiejie那坦蕩的眼神,林敏敏眨了好一會兒眼才反應過來。難怪一向穩重的jiejie說起謊來會那么的鎮定自若,原來人家根本就沒說謊…… “那個,你不是跟船長說,我們是什么京川鐘離家嗎?可我們家不是住在長寧嗎?應該叫長寧鐘離氏才對吧?”她兀自掙扎道。 “京川是我們家的堂號,長寧是祖籍,這又不沖突?!鳖D時,jiejie的眼神里又冒出那種“呵呵”的笑意來。 林敏敏一陣默然。學中文的她自然知道古人的名堂多,除了正常的姓甚名誰外,一般人還有什么字、什么號,且那個號一生還都在變來變去,一個人一輩子的稱呼可以有無數種,比如姓李名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又號謫仙人等等等等……只是,叫她沒想到的是,古人連報個家門都還能有那么多種復雜的叫法,除了籍貫加姓氏外,居然還有什么堂號。 她摸摸額,由衷地感到一陣力不從心。 我想回去。她默默嘀咕。 看著林敏敏那頹喪的模樣,jiejie終于同情心發作了一回,伸手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娘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記得了嘛。不過,我們確實是京川鐘離家的人,而且還是長房嫡支。我們這一支向來血脈不旺,我爹那一輩的男丁只有我爹和我七堂叔兩個,其他都是旁支庶出的?!?/br> 嫡支……庶出…… 聽著這奇妙的兩個詞,林敏敏再一次深深感覺到她是回不去了。 不過——她苦中作樂地胡思亂想著她在前一個世界里的身世——如果換到這個時代里,她應該算是嫡出的大小姐吧?她那兩個被父母捧若掌上明珠的同父異母和同母異父的弟弟meimei們,是不是該算是庶出了? 這么想著,多年來那一直有些不平衡的心,頓時就很阿q地平衡了。 她深吸一口氣,伸手摟過今世的家人,長嘆一聲,無奈地道:“以后這種事,早點跟我說清楚。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記得了?!?/br> 頓時,躲在門外的弟弟竊笑開來。 “那么,你們的原名叫什么?”她問。 jiejie笑道:“我叫鐘離卉,弟弟叫鐘離嘉,meimei叫鐘離安?!彪y得的,她沒有掙脫林敏敏摟住她的手。 林敏敏卻趁機撒起嬌來,將腦袋抵在jiejie的肩上,嘟嚷道:“有空的時候,多給我說說鐘離家的事吧,好歹在我們回去之前,讓我心里先有個底?!?/br> 鐘離卉的肩微微一僵,撇著嘴道:“也沒什么好說的,爹說了,回去只找七叔,其他人都不用理會,那些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鳥?!?/br> 林敏敏抬起頭。jiejie那倔強的模樣,立馬叫她心里升起無數的猜測。顯然,當初他們一家離開時,曾發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 “你們那個七叔,就是那個什么威遠侯,他呢?他是只什么鳥兒?”林敏敏笑道。 叫林敏敏驚詫的是,她這調侃的語調頓時就叫那倆孩子不滿起來。 “七叔才不是什么鳥兒呢!”弟弟跑過來替那位侯爺打抱不平道:“七叔可厲害了,十六歲就當上大將軍了呢!” jiejie也以責備的目光看著林敏敏:“七叔為人公正,脾氣又好,當初別人都欺負我爹時,只有他肯幫著我爹?!?/br> *·* 客船離岸后的第五天,為人公正且脾氣又好的威遠侯才得到消息,說是那只小狐貍懷揣著他的錢,偽裝成一個寡婦,帶著幾個孩子混上了一艘客船。 看看滿臉忐忑的吳晦明,鐘離疏輕描淡寫地揮了一下手,道:“我們在這里耽擱得也夠久了,起錨吧?!?/br> 他的輕描淡寫卻沒能騙過吳晦明。吳晦明暗暗看他一眼,便退下去呼喝著眾人準備起錨,一邊又以眼色警告著大家小心戒備。 一般來說,侯爺并不怎么容易生氣,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他真生起氣來,就會氣上好久。所以,就算沒有吳晦明的眼神警告,只要看著他嘴角擒著一絲笑,偏偏那細長的鳳眼卻瞇成兩道月牙兒,滿船的老人兒便本能地全都避著他走道兒。 可是,侯爺的怒氣總是積壓在心里不發作也不好,于是,當搭船的老莫發現船忽然起了錨,去問大副吳晦明是怎么回事時,那個體貼的副手就十分壞心眼兒的把那傻老外支去讓侯爺泄憤了。 “怎么起錨了?”換了身夸張大紅直裰的老莫戀戀不舍地望著潮南碼頭,“我還沒找到那位小姐呢?!?/br> 頓時,侯爺那細瞇起的月牙兒更見弧度。他忽地一抬手,止住正在起錨的眾人,笑瞇瞇地道:“對哦,我都忘了,我們船上還有位貴客呢?!彼粗夏?,笑得無比親切:“說起來,其實我們早就到了大周朝的治下了,閣下是不是可以移駕,下船了?” 老莫一愣,“怎么?我為什么要下船?” “您沒聽說嗎?”威遠侯笑彎著鳳眼道:“我已經退役了,這艘船也不再是公務船,自然就不好再留特使閣下在我這船上作客了。何況,閣下是要去京城面圣,我等可沒那個資格去。我相信,這會兒鴻臚寺的人定然已經接到消息了,即便沒有,潮南的官員也能替閣下安排船只送您進京。至于我們,請原諒,失陪了?!?/br> 說著,他扭頭喝令放艇靠岸,手腳麻利地將那位法王特使給打包“請”下船去。 內心感到愧疚的吳晦明決定親自送特使一行人上岸。臨別時,他拍著老莫的肩,萬分沉痛地解釋道:“閣下莫惱,不是我們侯爺怠慢貴使,實在是我們爺心里憋屈,不愿意這時候進京?!?/br> “那,你們要去哪兒?”老莫問道。 “許是回家看看吧,”吳晦明道,“好久沒回長寧老宅了?!?/br>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雖說如今知道自家是名正言順的鐘離家的人,可那個不知打哪里冒出來的靖國公夫人,還是叫林敏敏心頭一陣發怵。 換了芯的林敏敏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即便平時她已經很用心去觀察學習周圍人們的言行舉止了,但不是原裝的就不是原裝的。面對幾個孩子,她自覺還算是有幾分把握去糊弄,可換了比孩子們精明百倍的大人,她還真就沒有那個自信去應對。 “那個,你們真不知道那個……呃,靖國公夫人,跟我們家是什么關系?”她忍不住向孩子們打探道。 她這明顯底氣不足的模樣,豈能瞞得過jiejie那精明的眼睛。鐘寧卉——鐘離卉——很是不屑地瞥了林敏敏一眼,直指人心道:“娘怕什么?!人家只不過是派人來打聽一下我們家的門庭罷了,又不是正式拜會,娘只當不知道就是。這種事,原就該是底下人和底下人之間相互通報一聲的事兒,不過是因為我們家沒有下人,才由我們自己出面罷了。人家若真想跟我們家走動,自會派人拿著名貼過來拜訪,到時候娘若是不想應酬,只說我們身上守著孝,不方便見客就好?!?/br> 頓時,得到指點的林敏敏一陣訕笑,摸著后脖頸道:“也是,我們正守著孝呢?!?/br> 既然沒了后顧之憂,當弟弟滿心跑馬地想要去見識一下那個小雜役夸耀過的豪華大餐室時,林敏敏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于是,一家人手拉著手,樂呵呵地去了那頭等艙客人們專用的大餐室。 *·* 林敏敏以為,這頭等艙的乘客素質總要好過那三等艙的,可等她帶著孩子們來到餐室時才發現,她這張狐貍臉大概到哪里都不會消停。 且,這越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越是容易無所顧忌,盯著人看的目光也越是肆無忌憚。 被人盯得渾身不自在的林敏敏十分后悔沒有披了那斗篷出來,jiejie和弟弟則忙著沖那些無禮瞅著她的人瞪回去。這時,忽然聽到隔壁桌一個老婦人高聲對與她同桌的一個老頭兒喝道:“看什么看?沒一點子大家氣象!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妾室,且還是個死了夫主的。你若是不嫌晦氣,去找他家主母要來就是,這么直勾勾地瞅著,像個什么樣子!” 看著那老婦以不屑的眼神瞪著林敏敏,孩子們頓時怒了,林敏敏則是一陣冷笑。她拉住暴跳而起的弟弟,以誰都能聽到的“小聲”勸著弟弟道:“不過是個沒見識的,怕是家里才剛剛富貴起來,還不懂得什么叫作禮儀。你若跟她計較,才真是失了‘大家氣象’?!?/br> 她故意重重咬著那最后四個字,不顧身后傳來的桌椅響動,又自顧自地勾下頭去問meimei要吃些什么。 meimei卻是好奇地扭頭看著身后。不一會兒,那重重的腳步聲果然過來了,老婦人沖她惱怒地喝道:“你是個什么東西?膽敢歪派我!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林敏敏眨眨眼,扭過頭去,一臉“驚訝”地望著那老婦人道:“老夫人這是在跟我說話嗎?” “當然!”那老婦人怒道。 “那,夫人是認識我?” “誰認識你??!你以為你是誰?!”老婦人身旁,一個看上去眉眼利落的丫環扶著老婦人的手臂沖林敏敏嚷嚷道。 林敏敏還尚未答話,就只見jiejie的小臉兒一板,瞪著那丫環嚴肅地道:“主人家說話,哪有個丫環也能隨意插嘴的道理!你家主人沒教過你禮儀嗎?” 頓時,那老婦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林敏敏贊賞地看看jiejie,嘴里卻柔聲責備道:“jiejie失禮了,老夫人最是講究‘大家氣象’的,豈能不懂得教導下人?!?/br> “哼,是他們先失禮的!”弟弟雖然聽不懂林敏敏話里打的機鋒,卻知道維護jiejie,當即跳起來替jiejie打抱不平。 林敏敏笑瞇瞇地看看弟弟,偏又裝出一副教育孩子的模樣,輕聲細語道:“即便是有人失禮在先,也不代表我們就能失禮于后?!闭f著,又招呼jiejie弟弟一起起身,沖著那老婦鄭重行了一禮,抬頭道:“我這幾個孩子年紀小,說話難免直了些,還望老夫人不要見怪。孩子嘛,都這樣,總比不得大人懂得的道理多,知道什么叫作口舌,什么叫作是非?!?/br> 她流轉著那雙桃花眼,沖著老婦嫵媚一笑,那笑容要多妖嬈有多妖嬈,偏偏手里卻使著這些日子跟jiejie學來的禮儀,無比優雅地朝老婦人斂袖頷首,那禮行得要多恭順有多恭順,直氣得那老婦渾身都發起抖來,偏偏還發作不得。 林敏敏拉著兩個孩子直起身,又彬彬有禮地沖那婦人一頷首,說了句:“抱歉,我的孩子們都餓了,失陪?!北泐I著孩子們扭身又坐了回去,也不看身后的動靜,拿起筷子就夾了一筷子菜給弟弟,囑咐道:“別光吃rou,也吃些素菜?!?/br> 如果不是顧忌著這頭等艙里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以林敏敏的脾氣,還怕噎不死那老太婆,偏她不能,只能這么輕描淡寫、柔中帶剛地回擊一二。 這大海上行船,原本就是件極枯燥無聊的事,除了新從潮南碼頭上船的客人外,頭等艙的客人們相互也早就已經認識了,如今忽然來了個年輕貌美的小寡婦,原本就夠叫人側目的了,偏偏這小寡婦還勾得那個何姓色老頭多看了她兩眼,頓叫他家的河東獅打翻了醋壇,故意高聲去羞辱于她,卻不想那美人兒竟是個帶刺兒的,只簡單幾句話就噎得那個向來囂張的何姓老婦無語相對。頓時,頭等艙里這些窮極無聊的貴客們全都生出了興致,看向那個落敗老婦的眼神里仿佛都帶了手一般,只恨不能在她背后推上一把,好叫這二位搞個決斗來提一提神兒。 那老婦在之前也早就打探過一番,知道這次從潮南上船的人家沒一個是有重要背景的,故而才敢出言挑釁,卻是沒想到她這一腳踢在了鐵板上,那個小寡婦居然如此牙尖嘴利,軟綿綿幾句話竟就叫她丟了顏面,偏偏眾人那等著看戲的眼神又叫她發作不得,只得回手拍了那個扶著她的丫環幾記,罵罵咧咧地罵著“狐貍精勾人魂”的話,氣呼呼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