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正想要抬步跟上去,不想,那扇門開了又合上,連給他說不的機會都不給,他也只能是提心吊膽的候著,暗自祈禱著,這位身份尊貴的貴客不要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厚重的殿門在段天諶身后緩緩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在這個燈火輝煌的大殿內一聲聲回蕩,乍一聽去,竟像是寺廟里的梵音清唱。 段天諶腳步輕盈的走在殿內,左側軒窗大敞,晚風徐徐,迎面竹青色帷幔輕舞,拂到臉上時,又被他毫不留情的拂開。 緩緩走入其中,便看到一魚戲蓮葉的屏風正立在重重帷幔之后,屏風一旁放置著一張小矮凳,其上整整齊齊的疊著一疊衣物,絳紫色,珠光寶色,一看便知此衣物并非凡品。 他腳下步伐加快,拿起凳上的外裳看了看,而后又抬頭環顧了四周,沒發現其他的衣物,便也放下心來,除下裂掉一只衣袖的黑色銀紋鑲金邊錦袍,將這絳紫色的外裳換上。 若是駱宇在此,定要好好的檢查一番,看看衣裳上是否投了毒灑了藥粉什么的,可在他看來,那完全沒必要。 亓云帝敢把他請來這里,要說在路上動手,他或許還有些相信,可在這些穿到他身上的衣物上動手腳,卻是不可能的。 為君者,大都有著睥睨天下的傲氣,動手和投毒這兩件事兒,互相比較之下,哪個更顯得光明磊落一些,自然也是毫無疑問的。 他穿好了衣裳,走到銅鏡前照了照,隨即滿意的勾唇一笑。 從小,他是最喜歡紫色的衣飾,可自從母妃離他而去,再沒有人給他縫制合身的衣裳后,他就不怎么穿紫色了的。 長大成人后,他的衣食住行也都是青擎在打理,青擎曾經跟他說過,他穿起紫色衣服,就會自內而外釋放出與生俱來的尊貴威嚴之氣。 當時,他聽了,立即給青擎下了命令,聲稱以后府中不必再出現紫色的衣物。除非時機已到,他的鋒芒可以盡數展露出來,為世人所見。 如今看著鏡中模糊的面龐,他眉宇間忽然籠上一層淡淡的哀愁,怎么都沒想到,時隔多年,再穿起這樣一身衣裳,竟會是在他父皇和七弟都看不見的地方,在這個害得他母妃和云氏滿門無一得以善終的罪魁禍首的國家里。 怎么想,都怎么諷刺。 段天諶伸手撫上衣袖處的鑲金云紋上,細密完美的針腳,很像記憶中母妃所特有的,不過也只是像而已,永遠都不可能是的。 正這么想著,他忽然感覺到身后射來一道強烈的視線,不帶殺氣,卻足夠讓人無法忽略。 他不由得瞇起雙眼,自銅鏡中看過去,殿內依舊帷幔輕舞,沒有發現任何的反常,許是覺察到他動作的遲緩,那道視線也慢慢撤去,變得若有似無。 這樣的變化,只發生在一瞬間,可段天諶心頭卻疑竇叢生,思及亓云帝將他引來此處的目的,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會不會就與這道若有似無的視線有關? 又或者,這一切不過是他的錯覺而已? “奴才參見諶王殿下?!边@時,厚重的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蘇公公弓著腰小跑著進來,直直跪在段天諶面前請安。 段天諶不悅的皺眉,冷聲叱道:“不是讓你在外面候著嗎?為何會突然闖進來?” 蘇公公心尖兒都跟著顫了幾顫,面對著段天諶這無時無刻不在釋放著冷氣的人,總感覺整個身子都要被凍僵了。 他忙低下頭,惶恐不安道:“回諶王殿下的話,奴才見您在里面待了這么久,心想著是否有什么地方是奴才可以幫忙的,便自作主張跑進來了。您是東梁國的貴客,奴才就怕哪里伺候不周,怠慢了您的!請諶王殿下恕罪??!” 段天諶一手負于身后,四下環顧了一周,沒急著叫他起來,而是淡淡問道:“這宮殿是何人居住的?” 蘇公公神色一怔,很快就反應過來,連忙回道:“啟稟殿下,此處并無人居住。因距離御溟殿最近的宮殿,往日里御溟殿若是舉辦什么宮宴,此處便作為諸位大臣女眷的臨時更衣歇息之所。您所在的位置,乃鸞鳴殿的正殿,供諸位大臣使用;而偏殿則是……” “行了?!倍翁熘R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雙眸幽黑深邃,極盡所能的搜尋著殿中的異樣,狀若無意道,“本王問你,這件外裳是何時準備的?又是何人準備的?” 蘇公公訝然看他,后又覺得此舉冒犯,立即低下頭,又搖搖頭,“回諶王殿下的話,奴才也不是很清楚。今兒個難免會出現一些異常情況,想必是宮人提前得了皇上的囑咐,特意為您備下的吧。要說起這具體的時間和經手的人,奴才一直守在皇上身邊,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出來??!您若真想知道,不如等一會兒,奴才去給您查查?” “如此麻煩,就不必了。一會兒記得把本王換下的衣裳帶出去,連同這疊在矮凳上的整套衣物,都帶給本王的隨身侍衛?!倍翁熘R定定的看著他,唇角微勾,眸色清冷,二者結合起來,竟是說不出的融洽默契。 他理了理身上的外裳,又環顧了一下,便也走了出去,并沒有當場追究其中的原因細節。 蘇公公立即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小心翼翼的捧起那矮凳上的衣物,連滾帶爬的起身,快速的追了上去。 許是他跑得太急,直接把段天諶換下的黑色銀紋鑲金邊錦袍給忘在了矮凳上,裂掉的衣袖曳下那一張矮凳,在殿內宮燈的照耀下,投下一道纖細的影子…… …… 段天諶再回到御溟殿時,殿內酒醉半酣,觥籌交錯。 甫一見到他踏入,眾人的目光幾乎都落在他的身上。 但見他一頭烏發用紫金玉冠束住,劍眉斜飛入鬢,唇角勾起,五官立體俊美無雙,尤其是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里如墨般深邃幽黑,此刻正散發著點點寒星,其中所隱藏的睿智和機警,令文武大臣敬佩不已,更讓御溟殿內的諸多公主小姐動了芳心。 亓云帝正端坐在龍椅上,看著他從門口走入,身后似是披著如水似紗的月光,舉手投足間皆是一道靚麗的風景,說不出的美輪美奐。 尤其是在換上這絳紫色的外裳后,瞬間將他之前隱藏起來的氣勢都釋放了出來,威嚴驟增,立體俊美的五官更是帶著獨屬于皇室的尊貴氣。 真不愧是蒼帝的兒子! 想到這里,亓云帝垂下眼瞼,看著琉璃盞里如鏡面般平靜清澈的佳釀,眼里剎那間劃過一絲陰鷙。 段天諶面帶淺笑的坐下,一旁駱宇連忙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隨即探頭過來,神秘兮兮道:“王爺,您怎么去了那么久?該不會有什么艷……額……艷遇吧?” 段天諶眼刀兒犀利橫過去,驚得他連忙縮回自己的座位上,脖子也短了好一截,“駱宇,你給本王仔細著點。方才那筆賬,本王還沒跟您算呢!” 與此同時,他心里卻在想著,是否需要對顧惜若耳提面命一番。 瞧瞧,這都說的什么話? 不小心被人聽了去,還不得以為他御下不嚴,縱容這些手下胡言亂語呢! 他環顧了一圈,待看到一旁空著的位置時,連忙沖駱宇道:“他去哪兒了?” 駱宇“哦”了下,頗是不以為意,“王爺,人有三急,你又不是不知道。沒必要去管太多的吧?” 段天諶不疑有他,思緒依舊停留在方才的詭異事情上。 “父皇,光是欣賞這些歌舞,想必諶王殿下也不能盡興。不如兒臣獻上一舞,也算作對蒼朝貴客的歡迎?”喧嘩中,一道靚麗的身影娉娉裊裊走到大殿中央,身姿窈窕,婷婷玉立。 段天諶只在聽到聲音的那一瞬間,抬眸看了眼,又立即垂下眼瞼,自顧自的盯著酒杯出神。 駱宇見狀,大略掃了下那女子,以她對亓云帝的稱呼可以看出,肯定是皇室里的哪位公主,暗自思忖了下,還是忍不住開口揶揄:“王爺,這是哪位公主???她似乎對您有意思呢?” 段天諶瞟了瞟他,冷冷道:“你今日心情很不錯?” “還好還好,”駱宇笑嘻嘻的縮了縮脖子,終究是不敢直接正面對上他,便也邪惡的采取迂回戰術,“王爺,您不覺得她很美?” 段天諶丟給他一個“你的品味真低”的鄙夷神情,“不覺得!” “可屬下覺得,她比王妃要美??!”駱宇不信他依舊是這副無動于衷的模樣,明明人家公主都說了,為了歡迎他們這些來自蒼朝的貴客,特意獻上一舞,如此善解人意身姿窈窕的女子,可比王妃好多了。 “比王妃美?駱宇,你這眼睛,真該取出來洗洗了?!倍翁熘R抬頭,皺眉在那女子身上逡巡了下,便也不屑的收回了視線。 就算不看臉,只看那腰肢,就絕對不合格。 想到這里,他忽然覺得手心發癢,想要摟抱住他的小妻子的沖動特別強烈。 奈何于佳人遠在岐城,只能放在心里慢慢牽掛,手心輕輕摩挲著,似乎還在懷念著以往觸摸那纖瘦腰肢的完美感。 駱宇瞬間想不明白了,厚著臉皮問:“王爺,屬下還真是覺得這個女子比王妃美??!您是不是……” 王妃怎么說的,什么觀來著……哦……審美觀出問題了? 段天諶仰頭飲下一杯酒后,才緩緩問道:“她有王妃那么直爽耿直嗎?有王妃那么真實嗎?有王妃那么能文能武嗎?” 答案自然是——沒有! 可這跟美沒有任何關系??! 駱宇無奈了,暗自在心里給段天諶白了個白眼,忍不住反駁:“王爺,照您這么說,王妃是很獨特,可是跟美可沒有任何的關系?!?/br> 這回輪到段天諶給他白眼了。 這世上,能夠按照自己心意去活,甚至活得格外自由自在的人,也就只有顧惜若一個。其他的人,不是為聲名所累,便是迎合他人喜好而改變,失去了本真的自己。 如今她或許正在改變,可多年養成的囂張習性,可不是輕易就能抹除干凈的再者,他也根本就不需要她去抹除,能夠擁有這樣獨一無二的性子,勝過擁有人間所有美景。 這道理,駱宇不懂得,甚至世上也沒有多少人能夠懂得。 駱宇見他不回答,一時覺得無趣,正好看到舒旭悄悄走進來,忙扯住他,笑吟吟道:“舒侍郎,你覺得王妃如何?” 舒旭神色一怔,片刻后才緩緩說道:“駱御醫,你這問題,可是把舒某問到了。王妃如何,王爺心中自有決斷,又豈是咱們能夠私下里談論的?” “得!”駱宇一把推開他,嘟囔著回頭,“算他問錯人了?!?/br> 舒旭挑了挑眉,抬步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在路過段天諶身邊時,卻被他叫住,“舒侍郎,方才沒見到你,不知去了何處??!” 他眸光微閃,快走幾步坐定后,才緩緩道:“王爺恕罪,微臣正欣賞著歌舞,可半路忽然就……所以,請您見諒啊……” 他說得隱晦,段天諶也知曉其中的意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后,又自顧自的對著手中的酒杯發呆。 在他移開視線后,舒旭暗自松了口氣,那一聲輕嘆聲,幾不可聞。 …… 亓云帝看著站在大殿中央的女子,又用余光瞥了眼段天諶,意味不明的問道:“諶王以為映雪公主的提議如何?” 段天諶抬頭看了看,不痛不癢道:“映雪公主乃金枝玉葉,一切自然是亓云帝說了算,又豈有本王置喙的余地?” 話落,他又低下頭,不再理會面前諸事。 佘映雪聞言,臉色一白,回頭看著段天諶,好看的丹鳳眼里劃過一抹憂傷。 駱宇看著,實在是于心不忍,忍不住在段天諶耳邊道:“王爺,這映雪公主可是東梁國的第一美人,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其中最值得驚嘆的便是那精彩絕倫的舞姿。您就這么拒絕了人家,簡直是一大損失??!好歹您也看過再說??!” 段天諶涼涼的眼神飄過去,一直平靜無瀾的眸子里也出現了一絲慍怒,“駱宇,此前本王不追究你的大不敬之醉,是否讓你尾巴翹上天了?你給本王記清楚了,這里即便不是鮮血淋漓的戰場,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想要把你的腦袋穩穩的端著,就給本王安分著點。否則,本王不介意直接把你留在東梁國,當那所謂的映雪公主的駙馬?!?/br> 一聽到“駙馬”二字,駱宇頓時蔫了下來,只差沒吐著舌頭縮著脖子鉆到雙腿之間,做起鴕鳥埋沙狀。 不想,御溟殿門前忽然走入一道頎長的身影,伴隨著穩健的腳步聲,那人緩緩說道;“諶王這話可就見外了。若此次兩國之間和解順利,立下友好邦交,以后本宮這七妹,可是時不時都要去蒼京游玩,想要見到你,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br> 眾人齊齊看去,不少大臣已經認出,這是許久不回云都的太子,整張臉上頓時大放光彩。 卻見佘煜胥緩步走了進來,五官俊美勝似女子,目光深邃銳利,一襲明黃色的錦緞長袍加身,身姿俊秀挺拔,寬肩窄腰,如蒼松翠柏。 腰間佩戴著一條明黃玉帶,正中鑲嵌著一顆墨黑的寶石,黃金冠在陽光下散發著至高無上的尊貴之氣,一國儲君的威儀和尊貴盡顯無遺。 段天諶終于抬起頭,看著不動聲色走來的佘煜胥,袖中的手慢慢的收握成拳。 許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佘煜胥猛地轉過頭來,朝著他微微頷首,眼瞳里甚至還流露出一抹難以名狀的得意之色,直把他看得手指頭咯咯作響。 佘煜胥卻慢慢移開了視線,大步走到亓云帝面前,恭敬行了一禮后,淡淡道:“兒臣參見父皇?!?/br> 亓云帝皺了皺眉,似是對他的突然出現很是不悅,不過礙于此刻的場景,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擺了擺手,便想要讓他退到自己的位置上。 卻不想,佘煜胥對他的不耐恍若未覺,看了看神色莫辨的段天諶,又瞧了瞧徑自低垂著頭的佘映雪,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父皇,既然七妹有這個心思,何不讓她去表現出來?說不定,還能簡單利落的解決了和解之事呢?!?/br> 他話中有話,在場的人皆是人精,幾乎沒有聽不出來的。 佘映雪更是紅了臉頰,小腦袋使勁兒的垂下,幾乎要埋沒在胸前的衣襟里。 正在亓云帝想要呵斥的時候,段天諶卻突然起身,沖著佘煜胥直直走了過去,在他面前站定后,伸出手,淡淡道:“佘太子,幸會?!?/br> 佘煜胥奇怪的看著他的動作,不明白他是何意思,并不答話。 “哦,你可能不懂得這個動作的意思,用本王王妃的話來說,初次見面,握手代表友好?!倍翁熘R又抬高了手,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幾分,“本萬初次見到佘太子,頗有種相見恨晚之感。難道佘太子不覺得該對此做出一些反應嗎?” “諶王妃這個論調,還真是獨特,”佘煜胥一面笑著回話,一面伸手握住他的手,全身的筋脈盡數凝聚到掌心,面上卻不動聲色,“不過,諶王妃這句話,諶王估計是會錯意了?!?/br> “會不會錯意,佘太子心里也清楚得很。何必在此自欺欺人?”段天諶冷冷看著,手下同時運起真氣,與佘煜胥的相互牽制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