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他將踩在白骨上,他的指尖將觸碰到腐爛黏膩的血rou。 他將看到王座下最不堪的現實。 赫連誅的心仿佛被人拿著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 他整個人都被定住了, 耳邊隱約還聽得見錘子砸下去的回響。 赫連誅快步沖向天坑,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天坑又大又深,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 深坑下什么都看不清楚, 赫連誅在一眾朝臣的大喊聲中, 義無反顧地隨著阮久跳了進去。 一年的時間, 坑里的尸首早已變成了白骨,摔在上邊有些疼。 赫連誅身手矯健,扶著坑壁滑到底,然后迅速站起來,環顧四周。 他還算能看清楚周遭的環境, 看見阮久所在的位置之后, 便快步朝他走去。 白骨橫在他的腳邊, 無數只只剩下骨頭的手指,抓住他的衣擺、褲腳,還有鞋子。 被他殺死的人,在此刻,無比齊心地絆住他的手腳,阻止他走向天底下他唯一在意的人。 赫連誅不信鬼神,更不怕鬼神,不管不顧地踢開那些煩人的東西,一步一步走向阮久。 阮久是掉下來的,摔在坑底,渾身都疼,勉強扶著地上的東西坐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腦子還是混混沌沌的。 他不知道細作該做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好這些事情。這些年來,更沒有把自己當成是細作。 他只是在每年年底那幾天,苦惱一陣子,把自己代入細作,給梁帝寫信而已。 平常時候,他就是阮家的小公子、鏖兀的大巫,還有赫連誅的王后。 現在是七月,距離上一次,他想起自己細作的身份,已經過去七個月了。 他早已經暫時忘記了這些事情。 偏偏這些白骨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猝不及防地告訴他。 他們是一樣的。 原來是一樣的。 阮久一直不愿意去想細作的身份被發現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能藏得很好,直到太子或者蕭明淵即位。 蕭明淵肯定不會為難他,太子看在他兄長的面子上,大概也不會。 可是英王…… 英王派人把他帶到這里來。 就是要告訴他,赫連誅知道了,赫連誅知道了,他知道所有的細作…… 阮久遲鈍的腦子終于鈍鈍地反應過來,他抬起頭,看見赫連誅朝他走來,下意識往后退了退。 他退后的速度,趕不上赫連誅大步走向他的速度,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就被赫連誅抱住了。 阮久小小的一只,渾身都在顫抖。赫連誅想要按住他,拍拍他的背,讓他不要這么害怕。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赫連誅一愣,什么也顧不得了,只是道歉:“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騙你的?!?/br> 他伸手要抹掉阮久臉上的眼淚,卻不想越抹越多。 早知如此,他派人殺這些人的時候,就應該囑咐他們,把尸體好好埋起來的。 現在好了,被發現了。 “你別難過了,我知道你和他們都認得,關系很好?!焙者B誅實在是怕極了,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偏偏阮久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是眼淚越流越多,越哭越兇。 他實在是慌了手腳:“我讓人好好安葬他們,好不好?要不我……我本來也不想對他們動手的,但是他們是細作……” 這話一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阮久還是在哭,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而赫連誅好像也想到了這一點。 阮久也是,也是個細作。 赫連誅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 阮久張了張口,嗓音沙啞,還帶著哭腔:“對不起……” “不是,我沒有……”沒有要殺你的意思。 “我也是……”阮久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就算赫連誅可能已經知道了,但他還是說不出口。 赫連誅那樣喜歡他,把他當作天底下最信任的人。 可是他是細作。 要他親手把赫連誅拉出孤家寡人的深淵,又親手把他推回去。 阮久說不出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赫連誅同樣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緊緊地抱住他。 阮久哭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月亮都升起來了。 他沒力氣了。奔波了兩三日,還沒怎么吃東西,現在又大哭一場,最后只能脫了力,靠在赫連誅懷里。 赫連誅摸了摸阮久的鬢角,把他抱起來。 他喊了一聲“來人”,外邊的人才敢點起火把,朝里邊張望。 “大王?王后?” “沒事?!焙者B誅淡淡地應了一聲,抬了抬手,讓上邊的人拋一根繩子下來。 草原上時常有人不留神摔進天坑里,這就是常用的救人方法。 旁人讓赫連誅把繩子系在阮久的腰上,他們好先把王后給拉上來。 可是赫連誅才把阮久放下來,看見阮久雙眼通紅、渾身顫抖的可憐模樣,他就舍不得了。 舍不得放開一瞬。 赫連誅沒有猶豫,解下自己的外裳,給阮久圍住。 阮久穿他的衣裳,有好大一片衣擺都拖了地,索性圍得很緊,把他整個人都包起來了。 阮久不用低頭,就能聞見赫連誅的氣味,草原上枯草的味道,還有頭狼蓬勃的野性。 隨后赫連誅仍舊把他抱在懷里,拿繩子把兩個人的腰纏在一起,緊緊地纏了好幾圈。 他把阮久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讓他抱緊,隨后握住繩索,身手矯健地就往上爬。 赫連誅已經往上攀了一段路,阮久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下意識想要松開手,然后又反應過來,自己好像不能亂動。 赫連誅察覺到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一松一緊的,便說了一句:“別亂動,抱緊?!?/br> “……噢?!比罹谜貞艘痪?,然后攀住他的脖子,幾乎整個人都窩在他懷里,腦袋貼在他的胸膛上。 他遲鈍地想,原來赫連誅不想殺他,還要救他。 赫連誅真好。 他這樣想著,就這樣說出來了:“你真好?!?/br> 赫連誅動作一頓,呼吸也停滯了一瞬。 阮久問:“你怎么了?” 赫連誅頓了頓,語氣“冷硬”,簡單回答:“爬不動了?!?/br> 阮久往下看了一眼:“那怎么辦?我們要再回去嗎?”他忽然想到了不太好的事情,又一次紅了眼睛,小聲道:“那你要把我丟下去嗎?” 赫連誅不敢再逗他了,低下頭,在他的眼角啄了一口,然后雙手向上一攀,就到了地面上。 “……” 阮久窩在赫連誅懷里,赫連誅正低頭把系在兩個人腰上的繩子解開。 阮久試圖質疑他:“明明就只差一步了?!?/br> 赫連誅不解釋:“剛才就是爬不動了?!?/br> 侍從們都識趣地離得遠遠的,得了赫連誅的命令,才敢上前,給阮久披上衣裳,檢查傷勢。 * 天晚了,一行人在北庭的驛館里落腳。 阮久受了些皮外傷,摔進天坑時,他是背朝地掉下去的,背上腿上都是磕碰的青紫痕跡,腦袋還撞了一下,頭暈得厲害,晚飯都吃不下,干嘔了好幾次。 阮久難受極了,抱著枕頭趴在榻上,讓赫連誅給他上藥。 赫連誅到了點藥酒在掌心,搓熱了,才按在阮久背上的淤青上。 阮久生得白,身上又容易留痕跡,只是捏一捏就會紅,背上的淤青看起來格外厲害。 赫連誅沒想到,那些細作在秋狩時設下的計沒能傷到阮久,反倒是他們死了,阮久就在他面前的時候,阮久還受傷了。 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赫連誅剛要開口,才喊了一聲“軟啾”,他就發現阮久已經睡著了。 沒辦法,他只能把薄薄的小毯子抱過來,給阮久蓋上。 阮久歪著腦袋,靠在枕頭上睡著,先前哭得厲害,喘不上氣,臉還是紅的。眼睫微顫,還掛著未干的眼淚。 赫連誅在他身邊躺下,伸出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臉頰。 他低聲道:“我是個昏君?!?/br> 他喜歡上了別國派過來的細作,還五年如一日的護著他,為他生,為他死。 天底下沒有比赫連誅更昏庸的大王了。 * 北庭與溪原離得很近。 帕勒老將軍拿著兵符,帶著兵馬,前往溪原攔人,正好也碰見了喀卡的首領,文勃。他帶著穿著梁人衣裳的士兵,同樣等候在溪原。 相互一問才知道,都是來等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