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杉靈停在小路的這頭,搖頭無奈地輕道一聲,“登徒子?!睜柡笏犇锹曇魸u漸近了,便悄聲坐在了路旁,倚著一棵古松,雙手捂著腳踝,再抬起頭來時,那張明艷的小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痛苦至極的表情。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隨著那歌聲愈加清楚,杉靈看見,一個身著淺棕圓領長衫的書生騎著一頭小黑驢子慢慢朝這邊走來。 杉靈在黑暗中依舊可視物,她看見,那書生約莫弱冠,身型單薄而修長,他面容秀氣,長睫纖纖,猛地看過去,還以為是個姑娘。他一身長衫雖舊,卻漿洗得干凈,就連那雙布鞋也是一塵不染。 他搖搖晃晃地坐在黑驢子上,身后搭著一個扁扁的小包袱。小黑驢識路,無須書生的指引,慢悠悠地低頭行著。 近了,更近了……兩人終是相遇——“舒夭紹兮。勞心慘兮……嗯?”那書生顯然看到了一臉痛苦的杉靈,他歌聲一頓,表情一滯,爾后……便就這樣直愣愣地走了過去! 書生又唱起了歌,仿佛什么都沒見到一般越走越遠。 杉靈哪里想到他竟然會見死不救!她臉色轉為青白,無可奈何地張口喚他,“喂!這位小郎君,你怎理也不理我一下?” 深夜中見一個少女困于野外,他竟就這樣走了過去,這么多年的圣賢書是白讀了嗎?! “娘子說過,深夜在荒郊野嶺中見著那穿著鮮艷的妙齡女子,不是狐妖,便是山鬼,會吸干人精氣的?!睍鷮ι检`的聲音充耳不聞,而是正經地低語了一聲,仿佛在說服自己一樣。 杉靈臉色由青白轉黑,“我不是精怪,是人吶,還請小郎君停下……” “那便更不行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娘子還等著我回去,我怎可在這夜深人靜時同其他女子有一絲糾纏?”依舊是一本正經的低頭自語。 縱然是脾氣極好的杉靈,此刻也在腹誹著:娘子娘子,滿腦子都是娘子的書呆子! 眼見書生就要消失了,杉靈此番也顧不得演戲,起身,飛也似的追上去,一把攔下他,秀眉擰在一塊,“這位小郎君,我不是精怪,也不是什么放蕩女子。我孤身一人尋訪親友,途經此地時腳崴了,所以還請郎君能幫上一幫,載我一程?!?/br> ——語氣理直氣壯,哪里像個需要他人幫助的柔弱女子? “姑娘你……”書生聲帶疑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她是怎樣風風火火追上自己的情形,“確定是腳崴了?” 杉靈十分誠懇地點頭道,“正是如此?!?/br> …… 坐在小毛驢上,杉靈抱著胳膊看著前頭牽著毛驢的年輕男子。 ——他的頭發束得紋絲不亂,脊背挺直,腳步輕快。他的背影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幾乎叫人不敢相信,這個人便是幾個時辰前,那躺在被褥中幾乎枯萎成一具干尸的病人。 木軒木公子,你果然是在這兒。 杉靈的心頭似放下一塊大石,盈盈笑起來。 “這位姑娘,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木軒沒有轉過身來看她,他的聲音隨著夜風向后吹來,“我從沒見過有人穿著像姑娘這般鮮艷好看的?!?/br> “我……從很遠的地方而來?!?/br> “為何而來?” “為了拜訪一位交淺卻緣深的朋友?!?/br> 木軒揚起嘴角來笑了笑,明朗的性格暴露無遺,“姑娘好生瀟灑?!?/br> “公子又怎的在這深夜趕路?” “我么?我是這鎮上的教書先生,今天我趕著去買一個東西,恰好這學堂與鋪子在鎮上的一東一西,我這一來一去,便就回來的遲了?!?/br> 是為了自己的娘子么? 杉靈沒有答話,她默默看了一眼前路:那將木軒魂魄拘來的“娘子”,到底是出于怎樣的因緣呢? 木軒帶著杉靈在槐安鎮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轉了幾轉,爾后走進了一處不起眼的小巷中,在那青石鋪就的小巷盡頭,正有一束融融橙光從門內投射出來,被周遭黑暗所擁抱,更顯得無比溫暖與安心。 聽到小黑驢的蹄聲,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從那束光亮中走出來。 “阿軒?”那是一個苗條嬌小的身影,穿著一身淡褐衣裙,發髻上戴著幾朵俏麗的白色春花。她生著一張小圓臉,一雙水靈的杏目,一顰一笑間,滿是少女的嬌憨。興許是在門口等了很久,吹著了風,她的鼻尖和耳朵皆是紅通通的。 “娘子!”木軒一見那少女,眉眼立刻帶上笑意。他迎上去,將兩只手捂在她冰涼的臉頰上,并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尖,“都說了多少次了,我回來得遲了,你好生在屋里待著便是,要是病了怎么辦?” 少女揚起臉來,笑得甜蜜,“你若早些回來,我便就不會在門口了!” “下次一定早些回來?!比崧暟参恐?,木軒扭過頭去,又道,“娘子,我今夜在路旁遇著一個姑娘,她腳崴了,不能行走,說是想借宿一晚,娘子你看如何?” “既然有麻煩,我們當然要幫的!”那少女從木軒的懷中伸出半個腦袋來看向那陌生的姑娘,“姑娘你腳現在怎樣了?我去隔壁李郎中家里為你取兩副跌打……”突然,她的笑容僵在臉上,話語也生生定住了。 “杉靈見過木夫人?!蔽宀室氯沟呐訋е兠鞯男σ?,朝她微微頷首,“今夜怕是要打擾了?!?/br> 她站得筆直,臉上沒有半點痛苦的神色,哪里是崴腳的模樣?! 少女掌心一片濡濕,幾乎站都站不穩,她的聲音中帶著些微顫抖,“孟杉靈?” 木軒見二人氣氛奇怪,問,“你們認識?” “真是巧極了,我那位交淺卻緣深的朋友,正是木公子你的夫人,素娘啊?!?/br> 第五章 玉簪 一碟時令的翠綠野菜,一碟年頭腌漬得正香的臘rou,再加上一盅已經燉得奶白濃稠的鯽魚湯。這幾樣簡單的山野小菜被素娘放在爐上用炭火細細溫著,端上來時,依舊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孟姑娘,想是你也餓了吧?不要客氣,多吃點?!蹦拒幮Σ[瞇地招呼。 杉靈依言端起飯碗來,她先是拈起筷子夾了一點野菜,送入口中咀嚼了幾下后,微微皺起了眉,她也不言其他,逐一嘗了臘rou和湯,最后還扒了一口飯,眉頭卻沒有松開…… 果然,這里的飯食如她所料,味道是一模一樣的:不管這里的食物做得再是色香俱全,入口都是一種甜膩的味道,一嚼,還能發現食物軟糯干澀,rou沒有骨頭,魚沒有刺,連野菜都嘗不出一點清爽來。 對座的木軒顯然沒有意識到丁點異常,像是傻子一般吃得滿臉幸福。 突然間,杉靈心頭一跳,再無心吃飯。 她回想起與木軒相遇后的種種,終是意識到了什么——是她的思慮太片面,當初來槐安鎮時,只料到這里的素娘不是人世中那個素娘,她萬萬沒有料到,眼前的木軒,也不是人世中那個木軒! 起碼,不是一個完整的木軒。 想到這里,她瞥了一眼角落里正在縫補衣裳的素娘,此刻坐于油燈下的少女哪里還有心思縫補?捏著針線的手僵在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去,而是用余光偷偷打量著杉靈,見杉靈向自己這里看來,她怕極了似的微微抖了抖。 杉靈自問不是什么洪水猛獸,怎的就讓這個少女怕成這樣?若要懲罰她早就懲罰了,何須這樣做戲一般坐在這里吃這味道奇怪的飯菜? 暗自嘆了一口氣,杉靈不再去看素娘,裝裝樣子將幾道菜淺嘗了幾口,讓木軒認為自己吃飽后,便百般無聊地抱著胳膊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仰著頭望著天空。 槐安鎮的夜沒有星星,自然也不會有人世那般絢爛的銀河了。杉靈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亂看著什么——這最后一個夜里,便讓她給素娘一個機會,同木軒好好待上一待吧。 屋里,素娘正挽起袖子來收拾碗筷,木軒則打開包袱,似在收拾一些書籍。兩人皆是無言,燭光搖曳溫暖,這靜靜的一幕顯得平常又是那樣溫馨。 那頭素娘正將擦干的碗筷放進柜子里,只感覺身后一個身影突然欺上來,遮住了些許燈光,爾后一只手環了上她的腰。 正要開口叫他不要胡鬧,就覺發髻有異,伸手一摸,發現多了一只冰涼的簪子。 “好看?!鄙砗竽侨藢⑾掳偷衷谒念^發上,低語呢喃了一聲,“我娘子戴什么都好看?!?/br> 素娘笑了笑,卻也沒有再說什么。 ——那首飾鋪子在鎮子的西頭,學堂在東頭。木軒為了給她買這根玉簪,這一來一回,便晚了。 無須拿鏡子來照,夫君選的東西,無論什么,她都喜歡……驀然間,素娘的鼻子一酸,眼睛竟也漸漸模糊了。 她的夫君,她可以窮盡生命去愛著的這個人,在今晚,便就要離她而去了么? “咦?”手上莫名一片冰冷,木軒詫異,他抽回手來,見手背上是幾滴晶瑩的淚水。滿臉無奈,他扳過素娘的肩頭來,見自己的小娘子已是淚流滿面,撲哧一笑,他擦去她臉上眼淚,“傻瓜,你也太容易感動了吧?不就是一根玉簪么?等為夫再多買幾個珠翠給你,你還不得哭暈過去?” 素娘聞言一愣,爾后很是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你、你馬上忘了這件事!” “娘子你哭了便是哭了,在自己夫君面前哭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還說呢!” “哈哈哈,我不說我不說!唉喲這是衣衫不是帕子,可不能擦鼻涕!明日我還要去學堂里呢……” 嬉笑聲從屋內傳來,屋外的杉靈聽了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這世間,最美的是情,最惡也是情。 一個情字,叫她淪為墮神,叫灼光嗜殺成性,叫陸離背棄整個天下。 他們這些生靈,但凡有情,皆溺斃其中,抽身不得,困頓萬世。 夜愈加深了。 槐安鎮上的人早就入睡,街道空曠,唯有夜風在此間幽幽穿梭,發出嗚嗚宛若哭泣的聲音。 素娘掀開被子走下榻,身旁的木軒睡得正熟,素娘看了他好一會兒,爾后輕輕為他壓了壓被角,套上布鞋,走出門去。 杉靈此刻已經站在外頭等著她了。見了她,少女面色凝重,頃刻間便重重跪在地上,機械地磕著頭,“求重明君開恩!” “你想求什么恩?求我饒恕你這過錯,還是求我放你和木軒一馬,讓你一錯再錯?” “聽聞重明君乃是上古大神,以仁慈待萬物……所以還請重明君饒恕我和木軒?!?/br> “你既然知道我乃重明鳥,你便也知道,我曾墮入魔道。此番我做事只為贖回自由身,怎會顧及你的生死?木軒我定是要帶走的,無論你肯與不肯?!?/br> “素娘只求重明君,不要帶走他!”說話間,素娘磕頭的動作就沒有停下來過,她一個水靈靈的姑娘,怎經得如此摧殘?不多時,地上已是血跡斑斑。當聽聞杉靈硬是要帶走木軒時,她痛苦至極,更是用力將頭撞擊向地上,“求求您,不要帶走他,我活不長的,只需幾天,只需幾天就好……” 杉靈的臉色轉為冷漠,她低聲念道,“自私?!?/br> 然而素娘卻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一般,依舊磕著頭,口中喃喃乞求著,“求求您……求求您……”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屋內那一簇微弱的油燈光亮堪堪投射出來,將角落中那個雙膝跪地的瘦弱少女映照得更是卑微。 這世間的精怪,多是驕傲且倔強的,而她,為了一個并不愛她的世人,竟可以卑微到不顧一切的地步。 杉靈感覺自己竟動了惻隱之心,“不要磕了?!?/br> “求求您,求求您……我馬上就要死了,不會耽誤太久的……求求您……” “夠了,我說不要磕了?!鄙检`說著伸手在虛空中一抬,一股無形的力瞬間朝素娘襲去,爾后將她一拉,硬是止住了她的動作。 素娘怯生生抬起頭來,她額上早是鮮血淋漓,鮮血混著淚水,流滿了整張臉,可怖又狼狽。 杉靈蹲下來,掏出帕子,輕輕為素娘擦去臉上的污濁,“我知你無心害木軒,生魂可離體七日,你想著在七日之內將木軒的魂魄送回rou身便可,是嗎?可你想過沒有,世人rou身柔弱,不似精怪。他的rou身失去了魂魄便會開始腐爛。而今正值溫暖的春日,不需七天rou身會全全毀去,到那時,你還覺得自己不是害了他么?” 嬌小的少女抱著膝蓋,蜷縮在墻角中,聽聞杉靈這么說,霍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許久后,她的眉頭皺了皺,漆黑的眼中盛滿了哀傷,“我、我從沒想過要害他……” “我知道,”杉靈柔聲安慰著,“所以,放他歸去吧?!?/br> “可是,”少女死死攥著自己的衣服,她的嘴唇慘白,周身不住地顫抖,“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他呀……” 少女的聲音細細的,似乎盡力壓制著聲調,卻帶著無限委屈與不舍。 他的一切都已經鑄進她的血rou中,放走他,無異于割rou放血那般疼痛。 杉靈伸出手來,撫在素娘柔軟的頭發上——屬于素娘的記憶緩緩流進她的腦海中。 記憶洶涌而來,是那樣清晰而熱切。 那是初春時候的第一場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