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古公公又說,老太監我在宮里幾十年,打打殺殺也算看盡夠了。你想要天下大亂,這心腸著實深毒??墒遣恍?,老太監不答應?!愫笕毡阋帞亓?,被關在十五宅里的小王爺不會知道。 她突然抬起頭,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好像要把他盯穿。許多日沒有進食,她的臉頰瘦成了月亮,一雙眼睛大得離奇,像個枉死的鬼,竟駭得古公公都后退了一步。 “他被關起來了?”她說。 老宦官笑了笑,“你也看得明白,圣上若有不諱,只有小王爺可以馬上安定局面。不然,難道真讓他去自投羅網、與圣上自相殘殺?這個當口兒,即便真是小王爺指使你的,老奴也絕不會讓圣上知道?!?/br> 她又靜了。許久之后,她說:“他不會自投羅網。他沒那么傻?!?/br> 古公公哼哼了兩聲,“你還有什么話?待你去了那邊,老奴或可幫你傳達一下?!?/br> 她皺起一雙秀麗的眉毛,似乎還真是費神地思考了片時,方慢慢道:“你告訴他……我舍不得?!?/br> 古公公道:“就這樣?” 她說:“就這樣?!?/br> 天色愈來愈沉,像是直壓到了人心上。雪停了,卻不見太陽,只一味地刮風,自那簌簌的積冰上,低伏著,流竄著,嘯聲四散,變作疏冷的回響。 人群突然一聲驚呼—— 一個人頭落地了。 骨碌碌地滾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父親圓睜著一雙眼,披散糾結的長發遮住了血流如注的脖頸,看上去就像沾血的烏黑線團。 莫嫮呆呆地,與自己的父親對視。 鮮血浸沒了她的膝蓋。一排死囚數過來,她是第三個。 想用這樣的法子,最直接地逼出他們背后的人。真是舍盧人的風格,不講任何迂回。 忽而,在無人注意的地方—— 有一個傴僂的身影靠近了監斬臺,與監斬官交談了兩句。陡然一聲尖細的“圣旨到”—— 好像戲文里一樣,每到了必死的時刻,總會有奇特的轉折。 一直都挺直了脊梁骨的女孩,在聽見這三個字的一刻,竟然全身癱軟了下去,閉了閉眼,便自睫毛下滲出了淚來。 *** 圣旨突降,道是幕后真兇已束手就擒,從犯皆得寬赦。 莫嫮呆呆地跪在地上,一旁的同伴給她解開綁縛的繩索。她的手腕已被捆綁得麻木,全身血流都沖到了腦袋里,讓整個人都暈乎乎的。 她覺得好累。 她知道,晏瀾終究是去了。 去找皇帝,頂下了所謂“幕后真兇”的罪名。 他不惜讓天下大亂,也要保住她。 她的小王爺,做事從來是這樣愚蠢而沖動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顧眼前不管往后。 她不愚蠢,她不沖動,可是她都做了些什么事??? 她站起身,走了兩步,用衣襟兜著她父親的頭顱,全身都是血。也許是這種悍不畏死的表象讓遲遲未散的圍觀人群都害怕了,他們自發地給她讓出一條道來,或大膽或小心地打量著她。 真是可笑,我是為了什么要苦心孤詣去殺舍盧皇帝的?而今我成了你們的談資笑料了。 她的步履越來越快,她只想將所有人都拋在身后。路上積冰很滑,她的鞋底早已破了,腳心被凍住,反而麻木,全身都在寒冷中麻痹,反而不疼痛。 她一直走,不辨方向地走,直到人群終于遠離,她仿佛是走進了一條小巷子,看起來渺無盡頭,其實當真邁進去了,立刻就撞上南墻。 竟是個死胡同。 就像她的人生一樣的,死胡同。 她抱著父親,身子沿著冰濕的墻面慢慢滑了下來,臉埋在父親的頭發里,突然哽咽了一聲。 噠、噠。 兩聲馬蹄的輕響。 一個輕柔的聲音猶豫地響起: “小葫蘆?” *** 莫嫮發現,數月不見,阿苦已變了很多。 阿苦就笑笑,說:“你也變了?!?/br> 兩人肩膀挨著肩膀,還像小時候一樣,坐在卑濕的街角,只是都說不出什么話了。 阿苦仿佛措辭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你還活著就好,方才我都聽聞了,好兇險?!?/br> 莫嫮點了點頭,麻木不仁地道:“我爹爹去了?!?/br> 阿苦的眼神落在她懷中的頭顱,又立刻移開。她沒有說安慰的話,但莫嫮感受到了。她輕聲說:“我犯的錯,卻讓我爹爹受了罰?!?/br> “他愿意的?!卑⒖嗤蝗徽f。 莫嫮略微愕然。 阿苦頓了頓,“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負責。他愿意為你做的事情去死的,因為本來就是他讓你去做的,不是嗎?” 莫嫮側頭,阿苦的眼神是躲藏的,素來一往無前的女孩子,這時候卻好像籠了哀愁。莫嫮心中倏然一驚,好像明白了什么,聲音發了顫:“當然不是——我們——你在套我的話嗎?” 阿苦說:“我為何要套你的話?” 莫嫮咬住了嘴唇。 “哦,我知道了?!卑⒖鄬⑹衷跔狂R的韁繩上搓了搓,“皇帝一直在拷問你吧?其實到底是誰指使你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愿意信什么?!?/br> “你什么意思?” “你的算盤,是不是想讓皇帝與小王爺自相殘殺?”阿苦笑了笑,“只怕皇帝并沒有那么蠢呢?!?/br> “你什么意思?!”莫嫮幾乎要尖叫出來。 阿苦的身子微微一晃,她低下頭,莫嫮只看見她凈白如瓷的下頜,兩彎濃密的睫毛如新月輕掩,她柔嫩的臉上絨毛還未褪凈,神色卻已深不見底。 “抱歉,小葫蘆?!彼_口,竟然說,“我不該這樣傷你?!?/br> 莫嫮近乎絕望的眼神漸漸平復下來,她想伸手撩開好朋友的額發看看她的表情,卻終究沒有動。她輕聲問她:“說說你吧,你怎么回來了?我聽聞……胡皇后沒了,圣上仍然在滿天下地找你和仙人——你為什么回來了?” 阿苦吸了吸鼻子,轉頭望向別處,“因為他回來了?!?/br> “什么?”莫嫮沒有聽懂。 “我方才去了十五宅,”阿苦卻把聲音放溫和了,好像莫嫮仍然是需要勸慰的,“小王爺還好好的呢,只是不讓見人。你有空的話,去瞧瞧他?!?/br> 莫嫮的眼光冷了下去。 阿苦又道:“往后我不一定能見著你了,你一定好生與小王爺處著。過去的事不必再想,既然圣旨特赦,小王爺又待你好,便誰也奈何不了你了。小葫蘆,過去承蒙你教了我許多道理,我沒你那么靈光,可我知道一樁,那便是喜歡的人就要追,要在一起,要活著在一起。不要一時想不通就把人丟了,更不要輕易去死。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會有多難過?!?/br> 她說了這么一長串,似乎終于有些累了,停了下來,眼睫上仿佛落了冰霜,清瑩一片,映得眸光透亮。莫嫮安安靜靜地凝視著她,說道:“你很難過,是不是?” 阿苦怔了一怔,苦笑:“小葫蘆總是這樣聰明?!?/br> 莫嫮搖了搖頭,“可是阿苦才是最勇敢的?!?/br> 阿苦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望著天邊密密匝匝的層云道:“我去找他了?!?/br> 莫嫮也站起來,看著她慢吞吞走到那母馬身邊,摸了摸馬兒的肚皮,姿勢難看地上了馬,再朝她咧出一個笑容來。 而后,絕塵而去。 ☆、第74章 無咎 往昔最是熱鬧繁華的九坊,入冬以來便全數歇業了。 這里的大部分居民已經下了詔獄,或者去了不可知的地方,被朝廷發榜通緝。阿苦牽著馬走過狹窄僻靜的巷道,便看見花枝招展的扶香閣,一片死寂的扶香閣。香艷的氣味還留在鼻間,卻一個人影都沒有,踏上小桃樓的樓梯,空空作響,震得人心發顫。 母親的臥房中也沒有人。然而被褥凌亂,桌上甚至還有殘留的酒水,似是離開匆忙。阿苦踢了踢地上的空碗,轉身蹩去了自己的房間。 柜子中仍留著一件白袍子,是上回師父在此處換下的。上回……那得是多久之前了啊。上回她將舊的拿出去,又將新的放回來,不管怎樣,她總是著意要多留下一些他的東西她才甘心。 到了此刻再去懸想當初,當初似乎都被封存在銅銹的鏡面,那個疏離淡漠的師父,那個無理取鬧的女孩,和一些如今已成不足道的細微瑣事…… 阿苦記得自己當時離去得匆忙,那件白袍都來不及收好。然而此刻它倒是平平整整地疊在柜子里,顯是精心地洗曬過了,衣料的銀邊紋路清晰可見。她略微愕然,想這是誰做的? 總不會是弋娘吧? 狐疑地將那袍子取出,欲放回自己的包裹里,卻有一張白而亮的紙張掉落出來。 卻是她去年用來練過字的澄心紙,一面是她自己歪曲扭八的字跡“月出而蝕,從上始……”一面是十分潦草難看的三個字: “法嚴寺”。 阿苦呆住了。 這是她老娘的字,她再不會認錯。 娘親……將師父的白袍子洗好、疊好,還收著她當初一筆筆練的字。 娘親……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喜歡師父,知道她不該喜歡師父,知道她到最后還是喜歡師父。 所以她一定會來扶香閣取這件袍子,一定會看到這張字條。 她的娘親,任勞任怨做了十五年的娼妓,從來都是她的好伙伴——她似乎是直到這時候才忽然發現,自己的娘親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樣。弋娘從來不打她罵她教訓她,甚至還時常跟她湊在一起說其他女人的壞話,教了她許多男人女人的大道理,每每擠眉弄眼地問她有沒有看上誰家公子…… 原來,對養了自己十五年的娘親,自己也完全不了解。 當自己一意孤行地跟隨師父離開九坊的那一日,自己甚至沒有回頭看娘親一眼。她會很哀傷嗎?會很內疚嗎?會很憤怒嗎? ——娘親,也參與了謀逆大案嗎? 她抱著包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上馬便往法嚴寺狂奔。 風雪是突然間緊起來的。 阿苦原不會騎馬,說是策馬狂奔,其實全身都要顛散架了,眼前都冒出了金星。然而手心里冷汗都凝了冰,端是提著一口氣撐著自己,馬蹄嘚嘚將積雪踏得四處飛濺,天空在這一瞬壓將下來,大風狠狠擦過她雪一樣的臉頰—— 而后鵝毛大的雪花便落下,一片片,一層層,潑天飛舞,不講情面。母馬抖了抖鬃毛,她心中竟爾一慌,眼前又是大雪彌漫、根本看不清路徑,驚叫一聲便從馬上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