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夜空無垠,星野沉默。 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重的話。而他馬上就對她做了更加嚴重的事。 他毫不猶豫地吻住了她。 ☆、第72章 艷痕【新文已開】 她略微驚愕,伸手便推他,他沒有防備,竟被她推得一趔趄。她自己卻也往后退了幾步,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像從來不認識他一樣。 水上浮冰,風中梅信,幽濃的夜色里唯聞得兩人的喘息,像負傷后亟待再次一搏的獸。 她梗著脖子看他,他卻也沒有服軟,臉龐的輪廓冷峻如鉤月。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粗魯,可是他竟然為她的話感到憤怒,他不想再朝她伸手也不想再與她說分毫的好話,她不乖,她已經再也不是他的小徒兒了。 最終卻是她,顫聲開了口,像壓彎了草莖的冷露終于滴落下來,一如所期待的,一如所命定的,往而不返。 “師父,”她說,“真的……真的沒什么大事。你看,我完好無缺地回來了,也沒有人發現我……” 他不言。 “師父,”她又說,“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 她朝他走過來,輕輕去拉他素色長袖下的手。冰涼而修長的五指,扣緊了,她慢慢地展開一個笑:“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是嗎?”他忽然道,“就連莫姑娘要被行刑處斬,你也不在乎?” 她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頭,便看見他殘忍的直截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從中剖斷。她突然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我知道!我知道!”她近乎大哭大叫,“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你是仙人,你通天徹地,你告訴我,我有什么法子?!” 他冷若玄冰的眼神終于松動了些許,有些什么酸楚的東西自那裂隙中細密傾瀉了出來。想上前,想抱住她,想親吻她,想告訴她不用怕——可是腳下灌了鉛,每一步都拉扯得骨骼鈍痛。 他嘴唇微張,聲音輕不可聞:“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br> 她伸袖抹了一把淚,冷冷地道:“不錯,她死了也活該?!?/br> 他靜了片刻,又道:“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守護的東西?!?/br> 她不說話了。 他側首,對她溫和地道:“我去年便與你說過,今年冬十二月,有星孛?!?/br> “什么?” 她的話音還未落,天空突然暗滅下來。僅僅一瞬之后,仿佛大幕拉開,在那遙遠的、泛著瑰紅光彩的蒼穹盡頭,接二連三地劃下流星來! 她呆住了,忍不住上前兩步。 一道連著一道璀璨的光芒,從不可知的遠處墜落到天與地的終極,風在這一刻呼啦啦吹出了動天坼地的聲響,寒冷中燃燒的火焰倒映在女孩幽亮的瞳仁,幻化作夢寐的冥火。 燦爛的,美麗的,轉瞬即逝的,一觸即破的。 未殊安靜地凝望著,忽而,他回過頭來,看她面對天空出神的樣子。 凝紫,明黃,緋紅,耀白,無數種光彩隨著夜空的變幻在她的臉龐上流動漂浮,她的目光仿佛與那流星一同灼燒。 不知過了多久,流星沉沒在不可知的遠方,她身上微暖,是他自后方抱住了她。 下頜擱在她的肩窩,他的呼吸縈繞在她的發梢:“中宮有喪?!?/br> 她閉上眼。她對他的神機妙算已經麻木。 “阿苦,”他輕聲說,“方才是我錯了?!?/br> 她沒有料到他竟會認錯,一時睜開眼,側過頭,狐疑地看著他。 他不由失笑,摟著她腰身的手臂略略收緊,眼睛里跳動著光,語氣變得出人意料地軟:“冷不冷?我們回去吧?!?/br> 她心中仍舊疑惑,可到底被他軟化,低聲嘟囔:“我也不對……我不該大吼大叫。我們……我們好不容易……我們總不能回去送死?!彼宋亲?,對他展顏一笑,流星劃過的夜空之下,仿似倏忽開落的優曇花,“是我太任性了,師父?!?/br> 一場流星雨,仿佛便令她安靜了下來,令她不再與他爭執西平京里的是是非非,很奇怪,又很自然。 他沒有多問,面對她的笑容,他竟有些手足無措。眼里的微光浮浮沉沉,半晌,卻將她用力地攬向自己,深呼吸道:“你如今可見到彗孛了,開心么?” 她點了點頭,“但有師父在,我總開心極了?!?/br> 這話很誠實的,她沒有半點作假。抬頭,眨眼,他習慣黑夜的眼睛看見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縹緲得仿佛水底游魚。 他輕輕摩挲她的臉頰,終于,帶著幾分討好的忐忑去吻她。這一回他仿佛立意要她舒服,吻中添了幽幽的欲,雙手恍惚般游移。她閉上了眼,承接他突如其來的奉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知道了她自己的長短分量,也知道了有些東西看起來危險但其實不過是刺激。她知道了女人和男人應該是什么樣,遠遠不是她過去在扶香閣中所知的那樣淺薄。她知道了他是她的男人,從而也知道了自己對他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她竟有些厭惡這樣的自己,可是又對這樣對待自己的他迷戀到無可自拔。 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這樣溫柔,可她迷戀這樣的溫柔,迷戀到不想多作提醒。 他將她小心放倒在水邊的大石上,將外袍給她墊著,又總覺不夠似的,要用臂彎圈住她。他細細地嚙吻,男人的身軀壓上來時好似水流經過般自然,她被他吻得不知南北,自喉嚨口逸出了輕微的呻吟。 明明前半夜的痕跡都還未消去,兩人竟然都控制不住自己。 她確乎是醉了,她看見月亮在他頭頂搖晃,枯樹枝拌著風沙沙作響,冰河之畔,寒氣入骨。男人緊抿著唇,只聽見愈加粗重的呼吸,額上的汗水錚然落下,滑過她的臉,像她流的淚。謫仙一樣的少年,竟然連歡愛的時候都是風度翩翩,他讓她全身沒有一處不是舒適的,沒有一處不是快樂的,可是卻從不表達自己是不是滿足。 她咬他的耳朵,被他顛得話音零散:“師父……” “嗯?” “你……你歡不歡喜?” 他不答,卻低頭去舔吻她的肌膚。她敏感地叫起來,他的唇反而無法無天地向下移,她不能承受地去推拒,他抬起頭,黑暗中的笑容溫潤如水:“你歡不歡喜?” 她眼前一眩,他已笑出聲來,胸腔輕微地震動,朗朗如此夜的月華。 “阿苦,”她將要攀至頂峰時,他忽然低低地開口,初冬里蟲鳴消歇,只聞見瀑布攜著冰凌漱流沖下,激得兩人身軀一陣發燙一陣冰涼——“我將一切都給你了,你知道么……” *** 阿苦是被馬鼻子蹭醒的。 起初她以為是未殊在蹭她,還皺了皺眉喚了聲“師父”;然而對方竟變本加厲,往她臉上打了個響鼻。她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呆呆地看著這匹跑進了屋里來的馬。 這是他們當天從靜華宮逃出來時牽的馬,原有兩匹,師父將它們拴在屋后。此刻卻只剩了這一匹母馬,雙耳無辜地耷拉著,兩只渾濁的大眼卻很是執著地盯著她看。 她縮著手打了它一下:“不乖!怎么自己掙出來了呢!” 馬兒又嘶了一聲,駭得她直跳:“別叫了別叫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跑去屋后一看,果然,那匹公馬不見了。拴馬的繩兒還纏在房柱上,柱子沒有斷,房子也沒有塌,那公馬顯然不是自己跑掉的,而是被人放掉的。 師父也是,怎么沒事把馬放了? 她籠著袖子,踏著積冰,繞著這簡陋的木屋走了一圈,又將兩手放在嘴邊呵了口氣,搓了搓,空中霧氣蒸騰,迷蒙了她的眼。 那母馬也傻傻地跟著她繞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原點,見到那一截被解開的繩子,仿佛不甘心被騙一般憤怒地朝她哼了一鼻子。 阿苦盯著那截繩子靜了半晌,伸手拍拍母馬長長的脖子,懶懶散散地道:“沒事,沒事的啊。不就一男人?!?/br> 太陽已經落到了山的西邊。她沒有料到自己睡了這樣久,于是又去回想,昨晚究竟是幾時入眠的?前半夜也鬧,后半夜也鬧,自己直到現在還覺腰酸,抱怨了些時,傻乎乎地笑了。 師父看起來清瘦,其實床笫之間,還實在不那么好對付呢。 她走回廚房,看見集市上買來的東西都被師父碼得整整齊齊,rou類、菜類分得仔細,還有她的藥材,放在角落的藥簍子里,藥簍子也是師父自己用竹篾編的,分了四層。 大約要過年了吧?寒冷中總似飄著喜樂的香味?!獛煾笗ベI年貨了嗎?不不……怎么可能呢。 想象著師父在年貨間挑挑揀揀的樣子,她都要被自己逗樂了。 大雪封山,師父許久沒有去打獵,頂多往鄰近的村子趕個集。屋里屯了不少貨了,師父哪里還需要出門呢? 阿苦正思索著晚飯做什么菜,那母馬卻又在門口哀哀地嘶鳴了一聲。 她回頭,原來廚房的門半合著,將它的脖子卡在了門口。它便這樣探出一個腦袋來對著她叫,大大的眼睛濕漉漉地反射著外面積雪的光。 當啷—— 她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馬兒啊,馬兒?!彼f,慢慢地走過去,一下下地撫著馬兒的鬃毛,眼睛里的神色很安靜,“師父去了哪里?” 母馬眨了眨眼。 “他會回來嗎?” 母馬往她身上蹭了蹭。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對不對?” 母馬抬起頭來,仿佛有些奇怪地看著喋喋不休的女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昨晚,星孛紫微,侵后妃四星。他抱著她說,中宮有喪。 昨晚,他的聲音有些泛冷,目光憂傷而沉默,他問她,就連小葫蘆要被處斬,你也不在乎嗎? 昨晚,他終究是仿佛屈服了一般地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然后,他卻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守護的東西—— 所有突如其來的熱情,所有忐忑掩藏的期待,所有要守候的,所有要爭取的—— 仿佛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阿苦突然蹬上了那匹母馬,低下身子拍了拍它的脖子,大聲道:“走!” ☆、第73章 虛影 大雪的天氣,原該瑟縮在家中的人們,此刻卻都涌上了街頭。 冷得搓手頓足,卻還是要拼命伸出腦袋去,看那東市上跪了一行的死囚。巍峨的皇城在凝重的鉛幕下形同頑鐵,只是上了色,鍍了金,閃閃發亮,將死囚們慘白的臉色和囚衣都掩蓋了下去。 劊子手將他們踢了幾腳,迫得他們又往前挪了挪。 一個女孩,蓬頭垢面,讓人看不見臉。但是人們最想看的就是她的臉,因為據說刺殺皇帝的就是她。 她在哭嗎?她在笑嗎?她會說什么了不得的話嗎?她會突然掙扎嗎?圍觀的人們仿佛有些蠢蠢欲動了,如果這只是一場簡單的行刑,那未免也太對不起那個亡滅的前朝。 莫嫮很安靜地跪著。 她知道該來的今日不會來。 那個從前朝一直伺候到本朝的老宦官到詔獄來看過她一次。他說,你母親是誰,圣上根本就不知道,他殺了很多人,原就不必一一問過姓名再殺。但是,他又說,你看你們現在,太太平平,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你們總說舍盧人待漢人不好,難道過去漢人待舍盧人便很好了?殺來殺去都沒什么意思,太平才是最實在的。 莫嫮沒有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