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他獨個兒住在考星塔上,足跡不出司天臺,甚至不出倉庚園。 “大概也是那時候起,公子開始生病,圣上便讓我來照料他。 “第一次見他???那是在倉庚園的門口,我等了足足一整日才見他出來,他一愣,說:‘你做什么?’” 白衣黑發的少年,雙眸如兩汪冥界的幽泉,靜靜地凝望于人之時,仿佛能勾走這世上一切庸俗的魂魄。無妄說不清楚,他只覺那時候的公子比如今看來要危險得多,或許這也是圣上撥他過來看著他的原因吧。 他當時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明來意。少年抿緊了薄唇冷靜地聽他說完,才道:“我不需人伺候?!?/br> 他陪著笑道:“怎么會呢?圣上關心您……” “我不想讓圣上知道的事情,他便是派整個金衣侍衛隊來也窺探不到?!鄙倌昀淅涞氐?,“我不若自閉倉庚園中,圣上總可滿意了吧?” 他怔了怔,“您這是何必……圣上并不是……” 少年卻已不耐,徑自舉步,與他擦肩而過。 “回去告訴圣上,”微漠的冷笑,“我每日都按時服藥?!?/br> 無妄呆了很久。 “太燁四年……”阿苦突然抓住了他的臂膀,拼命搖了搖,“我來偷了一次梨,圣上就把你派來了?然后,然后司天臺的墻還加高壘厚了對不對?還添了許多侍衛對不對?——太燁四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太燁四年,你翻墻進署里,偷走了十幾只梨?!?/br> 一個冷冷淡淡的聲音截了進來,沁得阿苦心頭一顫。她下意識轉頭望去,師父已一身疏疏落落地邁步走來,目光深深淺淺地投注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來自己理應還在生他的氣才對,“哼”地一聲轉過了頭去。 她求他的時候他不記得,現在他記得了,她……她卻不稀罕了! 無妄訥訥地站起來,“公子?!?/br> 未殊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本無更多意味,卻令無妄莫名地膽戰心驚。 公子……已經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多少? “你下去吧?!蔽词獾吐暤?。那聲音似寬容的喟嘆,無妄于是知道,公子已經想起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被圣上安插在他身邊的…… 也許,自己馬上就該離開司天臺了吧。 公子并不憤怒,也無失望。公子一向是如此的,就算熒惑守心,彗星晝見,天雨血,石生水,他也不會有任何的動容。 更何況他一個小小的、無傷大雅的臥底呢? 無妄走后,院中只剩了未殊與阿苦,一立一坐,都不說話,長長的白石臺階前落了許多柳絮,有些軟綿綿地拂在人身,教人心頭無力。天際流云澄澹,那刺目的日光竟然也因而變得纏綿而破碎。 “阿苦?!蔽词鈫玖艘宦?,而后,才邁上前一步。 阿苦突然噌地站起身,悶頭往門后跑。 那卻是連接至倉庚園的月洞門。她全沒注意,滿腦子只想著逃離這里,逃離師父,再也不要被他那樣看著,再也不要聽他那樣說話,再也不要……她一頭跑進了倉庚園,甚至沒聽見身后師父突然急遽起來的呼聲。 “別——”眼見那小小人影剎時消失,未殊不假思索便追了過去,倉庚園中的陣法是他自己設下,幾乎是用盡所學,極難、極危險—— 那是他用來對付…… 他不敢再想下去。 阿苦還未走幾步,便感到灼熱之氣撲面襲來,再行片刻,眼前竟現出一片火海! 呼啦一下,火墻噌噌竄上五六丈高,她抬頭望去,竟似攀摩青空。她未注意間,火海已將她四面包圍,卻并不急于吞噬,她的呼吸漸漸困難,可是她靈臺清明,她知道這不過是障眼法。 但她仍不敢往前走。 火海中竟漸漸現出了一個扭曲的女人的影子。那么悲哀,卻又那么美麗。她站立在大火之中,天青的紗裙,素邊的折袖,火風吹得她衣發都輕輕飄揚起來,她回頭,素凈的側臉似一彎新月…… 她看見了阿苦,便笑了。 “阿苦,乖孩子,”她笑道,“過來,讓娘抱抱……” 阿苦往后退了一步,火舌立刻舔上她的發梢,逼得她猝然往前一跌。那女子卻也正朝她走來—— “你不要過來!”阿苦驚恐地大喊出聲,“你走,你走開!” 灰燼瞬間飄進了她的喉嚨,扼住了她的呼吸,她再也發不出聲音,想逃,可四面八方都是火海,她如何能逃?! “——阿苦!阿苦,你在哪里?” 是師父! 阿苦眼中一亮,“師父,我在這里!” 女子淡色的唇角微微勾起,卻是個顛倒眾生的寂寞神情。 那么美,可阿苦一眼都不敢多看。 因為……她像她。 “那是你的……男人嗎?”女子輕聲發問了。 阿苦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你……你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女子卻仿佛沒有聽見:“這世上的男人,都不可信……”低聲喃喃,“口中說著你,懷中攬著你,心里卻想著別人……若沒有別人時,你以為你勝了?不,他還有他的家國天下,江山帝業……” 她的聲音凄凄切切,明明沒有譜曲,卻如一闋和著火焰的哀歌。阿苦聽得心里發酸,酸透了,她不愿再聽下去,便自欺欺人地不斷喊師父。那女子靜靜地望著她,望著她的驚恐,望著她的期待。 大火幾乎要燒穿阿苦的心肺。她感到窒息了,方才都毫無所覺的,然而這痛苦仿佛是隨著女子的話音倏忽竄進了她的身體,她再也喊不出聲音,她絕望地想,自己方才是在犯什么毛病呢?師父即算要娶公主……那也是很合適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呢?師父難道能娶她嗎?不不不,那太可笑了,那真是難以想象…… 人死之前,都會想到這些滑稽無聊的事情嗎?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壯志未酬,也沒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難解,她只想到了太燁四年的那一夜,月華如水,五歲的她的眼底,全是那人清俊而蕭瑟的背影…… 她十五歲的心里,就此駐進了求不得的哀傷,她顛仆在火中,想哭,卻流不出淚。 “阿苦!”未殊瘋狂地呼喊著,明明知道障眼法中的阿苦是聽不見的,他卻不能抑制住心底的恐慌,將全副心神都喊出了聲。 他已很久沒有這樣激動過。 陰風漸起,大雨從天的裂口處傾盆而下。那個高鼻深目的舍盧男人獨立雨中,身后是延展開去的千萬重琉璃宮闕,大雨之中,仿佛一片不可觸及的天上世界。 男人低下身,沉沉的目光凝視他半晌,他聽見大雨砸在漢白玉磚地上的聲音,像刀刃在碰撞。 “往后,”男人的聲音很冷、很定,“你就叫未殊吧?!?/br> 雨簾再度落下,男人的面容漸漸模糊在飛濺的雨氣之中。未殊忽然后退了一步。 容色蒼白。瞳孔漆黑。 不。 我要找回阿苦。 我怎么能陷入自己的陣法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 “未殊?!?/br> “你快走吧,這里從沒有人能來?!?/br> “可是我來了?!?/br> 未殊驀地抬頭,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手中提著一雙木屐,赤著腳抬著頭,雙眸如白水銀里黑水銀,便那樣毫不避忌地盯著他看。大雨之中,她似乎有些冷,將身上的衣袍攬緊——他這才發現,她穿著他的白袍子—— “我會還你衣服的!”她開心地說。 說完之后,轉身就走。 不—— 不要走! 未殊下意識地就要追將過去—— “公子!”一個緊張的聲音破空響起,他的衣袖被人強行一把抓住。未殊凜然一驚,回頭厲喝:“你怎么在這里?” 無妄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公子,您不能跟著陣中的幻象走?!?/br> 未殊頓住了。 方才那片刻的激動與恍惚已從他臉上消褪得干干凈凈,此時此刻的他冷漠而蒼白,月光、大雨和女孩,都已經離他遠去。 是無妄救了他。 “你怎么進來了?”他平心靜氣地發問。 無妄道:“我來幫公子尋阿苦?!?/br> 未殊看了他半晌,笑了兩聲,“我竟不知,我身邊有個這樣厲害的書童,竟能破了我的陣法?!?/br> “我本不是尋常書童?!睙o妄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袖子,嘴上說得坦然,神態卻仍似個心懷恐懼的孩子,“公子您……您知道的?!?/br> “我不知道?!蔽词馄岷诘难垌鹑绫涞娜?,“圣上不就是盼望著我什么都不知道嗎?” 無妄啞然。 公子遲鈍了這么些年,他幾乎都要忘記公子曾經是多么尖銳、多么乖戾的人。 他轉身而去,“公子既然已清醒了,便趕緊去找阿苦吧。公子想必也不須我來多管閑事了吧?” 未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門之后,目光愈來愈沉。片刻后,自己亦轉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 清澈的泉水聲,叮咚、叮咚,仿佛九坊西邊那一條歡快的小河。 河邊,有三五成群的婦女在洗衣裳。搗衣杵啪啪地落下,水花四濺,女人和孩子的笑聲混在一處,晾衣繩上樣式俗艷的各色衣裳迎風招展。 “喲,這不是扶香閣的花魁么!” “嘁,帶了娃了,早不是花魁了?!?/br> “花魁娘子,那女娃娃是哪家男人的喲!” “我看她生了雙狼眼睛,莫不是舍盧男人的種吧!” “好歹是個花魁,怎么能讓舍盧人……嘖嘖?!?/br> 女人在河岸邊沉默地攤開了衣裳,嚼舌的婦人們便一個接一個地抱著衣籃子起身離開,誰都不愿和她多說話。背簍里的小女孩咬著手指懵懵懂懂地看著,女人把她抱了出來,迫使她正面對著自己,神情很嚴肅:“你給我聽好?!?/br> 小女孩竭力擺出一副和她娘一樣的嚴肅神情。 “你爹是大歷飛盧將軍池奉節,可不是什么舍盧人?!迸硕⒅⒛请p淺色的瞳仁,仿佛想將她看穿了,“你娘……你親娘雖然是舍盧人,但她很可憐。她和旁的舍盧人不一樣……” 末了,女人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