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所有人都在找尋自己的父親,所有人都念念不忘自己的父親。 可是,我的父親,我還能去哪里找尋他呢? “小王爺,”許久,未殊恭恭敬敬地后退了兩步,躬身行禮,這姿態令晏瀾倏然刺痛,“今上無子,王爺又掌禁軍,勝算頗高。微臣先祝王爺旗開得勝,開萬世一統之業?!?/br> 晏瀾臉上陣紅陣白。他平時怨念仙人不懂禮貌,可當這人當真與人講起禮貌來時,卻是那么地可恨?!澳恪闶裁匆馑??”晏瀾顫聲問,“你是仙人,堪天輿地,本王需要你的幫助……而況你是……” “微臣能做什么呢?”未殊直起身來,眉宇溫和,竟如是看著犯錯的孩子,那樣一種久遠的寬容。 晏瀾訥訥:“你難道不能……幫我算算……” 未殊沉默片時,慢慢道:“占者本如醫者,微臣所知之事,杜醫正大約也早已知曉。小王爺有杜醫正做臂助,又何必問微臣?” 晏瀾微驚,轉頭去看杜攸辭,后者神容微斂,似乎在嚴肅地思索這句話。未殊又望了一眼窗外,道:“王爺若當真有心大寶,便不該再與微臣多作來往。以免圣上懷疑王爺……通敵?!?/br> 末尾兩個字微微下沉,說完,他已負袖而去。 并不搭理他們的回應,也并不希求他們的客套。 容成仙人,一向是一個孤僻到寂寞的人。 可是他走出水榭,略微加快的步履卻是為迎向那個春日下蔫蔫兒的小丫頭。 看到他來,丫頭的眼睛都亮了,三兩步跑上浮橋,卻又犯了擰,絞著衣帶子在那邊矯情。他不自覺噙了笑,腳步穩穩地踏在木浮橋上,他仿佛聽見了橋下的水花聲,仿佛看見了水花之下的游魚與水藻,溫柔,黏膩,癡纏。 他忽然想,也許就這樣,一輩子,也不錯。 ☆、第52章 渾天【入v公告】 “阿苦?!?/br> “師父?” “在你眼中……”頓了頓,“我是誰?” 阿苦只覺奇怪,“師父就是師父?!?/br> “還有嗎?” “還有……”阿苦歪著腦袋想了想,“還有你是最厲害的容成仙人,是我最佩服的人?!?/br> 佩服?深潭似的目光微微閃動,“還有呢?” “還有……”又想了想,“還有,你是我第三喜歡的人?!?/br> 默了默,“為什么是第三?” 艱難地掰了掰手指,“因為,第一是我娘,第二是小葫蘆……” “不必說了?!蓖嚤谏弦豢?。 眨巴眨巴眼睛望向他,“我已經說完了……第三就是師父你啦?!?/br> 他們此刻正從紅柳街往回趕。車窗外斜日西沉,滿城楊柳飛花,春暮里撩得人心發癢。阿苦在紅柳街買了一大堆的胭脂水粉環佩簪釵,未殊就在一旁沉默地付賬。 未殊似乎已很少再戴人皮面具。就這樣白衣白袍出門去,一路上賺得許多人回頭指點。阿苦當然知道師父是很好看的,顯然大家也都覺得師父好看,她很得意,又有些沒來由的焦躁,索性整個人都掛在了師父的胳膊上。 未殊頓了頓,“我要提東西?!?/br> 阿苦訥訥地收了手。未殊將大包小包往車上放好,回轉身來,卻很自然而然地牽過了她的手。 周遭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舍盧人風教不嚴,大昌朝男女大防都不似前代那般講究,然而……然而眾人關心的重點是,這女孩明明還沒及笄…… “你早已及笄,往后不要總做孩童打扮?!蔽词獾?。 “我這是權宜那個計?!卑⒖嗥擦似沧?,“及笄了就要嫁人,我不想嫁人……” 未殊不再說話。 車馬搖搖,竹簾半卷,在男子的面容上投下一格一格的影,那雙幽黑的眸子于是愈加深邃。只是他并沒有看她。 阿苦掰著手指算了算,沒錯啊,師父是第三啊……為什么師父要生氣? 總之師父生氣了,一路上都不再開口。進了司天臺,也是各回各的房,阿苦心里揣了個計算,進房后便拖出向杜醫正借的一應茶具和從御藥房順出來的幾味藥,關著門搗騰半天,直到墻壁險些被她熏糊了,總算是做出了一盅藥茶來。 可惜她雖會熬藥,卻不會煎茶,捧著這搶救出來的一盅去敲師父的門,心里慌張得要命。片刻無人應門,她便想算了算了,老子不伺候了!轉頭便走,卻險些撞上無妄。 無妄卻似是回來取什么東西,看見她,神色微變,“你找公子嗎?他在前頭呢?!?/br> “我才不找他?!卑⒖鄬⑺幉柚炎o好了,梗著脖子道。 無妄怪異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最后回了一個拖長的“哦——” *** 司天臺正堂。 宮中新近下賜了一方純金打造的渾天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能安置在正堂中的天窗下,日光透入渾象中軸,熠熠生輝,可惜中看不中用,轉動起來十分艱辛,錯訛也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未殊命人搬來一把太師椅,他便坐在這渾天儀前,看著。 每到出現問題的時候,他就伸伸手,這邊拽一拽,那邊拉一拉,又用長尺丈量,手邊刷刷畫著算稿。 晏泠看著他這副嚴肅認真心無旁騖的樣子,氣得好笑:“倒真是個沒心肝的?!?/br> 未殊手下的動作稍停,卻仍舊不想說話似的,目光緊緊盯著那金色的渾天儀。 “還以為你有多清高,我還想著法兒討好你,”晏泠越想越委屈,“原來你只要金子就能打發了??!” 未殊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渾象上純金的黃道軸,“這不是金子,這是渾天儀?!北砬楹艿?,“是一座粗制濫造的渾天儀?!?/br> 晏泠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去調了內廷的檔案,這不是父皇賜的,是皇后賜的?!?/br> 未殊道:“是么?”轉頭,“趙主簿?” 趙主簿抹了把汗,“是啊,仙人,您不在,古公公說由下官接旨也是一樣的?!?/br> 未殊點了點頭,又招他過來,“你看,這一處壓得太重,所以轉起來時,有很大的誤差……” 晏泠覺得眼前的男人就像這座渾天儀,看起來金光燦爛,其實根本轉不動。 “我不管你與皇后有什么商量,”她咬了咬牙,大聲道,“你總之要娶我,今日父皇已答應我了!” “——哐啷!” 白瓷茶盅跌落在地,滿地碎瓷騰騰向上竄著水汽。奇特的香味,像藥,很苦,又像茶,很清。 未殊幾乎是立刻就站了起來,一手扶著椅背望了過去,“阿苦?” 阿苦呆呆地看著堂中諸人,連話都說不出了。 未殊的目光自她慘白的臉移到她微紅的雙手。手上有水泡,顯然是燙傷。他的心遲鈍地沉了一下,然后才開始如火如荼地痛起來。 他上前幾步,又要繞開碎瓷,想開口,而阿苦根本沒有給他機會,徑自轉身跑掉了。他欲追去,晏泠卻大叫:“你等等!” 他按捺住,不回頭,“公主還有何吩咐?” 晏泠咬了咬唇,道:“我上回與你說,幫幫我的母妃……” “讓她放棄吧?!币苍S是實在喪失了耐性,未殊的回答十分利落,“她斗不過皇后?!?/br> 晏泠睜大了眼睛,“這怎么可以——母妃她只要有個孩子——” 未殊轉過頭來,話音已變作真正的冰冷:“你今日不是去面圣了嗎?圣上是為什么宣召宗室的?因為皇后懷娠了,對不對?” 晏泠往后跌了一步,臉色慘白,“你,你怎么知道,這還是內廷的大秘密……” 未殊的目光清冷,薄唇無情地張合:“圣上多年求嗣,一朝得子,滿朝歡欣鼓舞。你的母妃,難道還有機會?” “不,”晏泠搖頭,“也可能是女孩的……” “是兒子?!拔词獾淖旖俏⑽⒐戳似饋?,竟似尖峭的冷嘲。 晏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似乎是這一刻她才想起,眼前的男人有著通天徹地、窺探天機的能耐。然而她仍舊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和母妃的命運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宣判,她驀地哭出了聲:“你——你為什么要幫她?” 未殊道:“我沒有幫她?!?/br> “我求求你了,”晏泠哭著哭著,身子都要癱軟了下去,“我這樣喜歡你,你不要這樣對我……” 未殊凝望著這位天之驕女,半晌,嘆了口氣,道:“人總是這樣?!?/br> 總是怎樣,他卻不說。 晏泠扶著梁柱站直了,日光將她哭泣過后的眉眼照得幾近透明,滿臉淚痕之后神情凄然,“仙人……原來你真的毫無心肝?!?/br> 未殊卻微微笑了:“如此,你還一意要嫁我么?”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也是他最后一次對她笑。 目眩神迷,水動花搖。 可是那笑里沒有感情,空洞洞的,一片漆黑。于是她知道了,他是真的從來不曾喜歡過她,不,是真的,從來不曾在意過她。 他這樣的男人,只會有“有”和“無”兩種感情吧。不是深深淺淺,也不是多多少少,不是愛人,就是過客。 晏泠于是撐起精神,回應了一個等量齊觀的笑。 “那我便祝你,”她一字字地道,“得償所愿?!?/br> 未殊已轉身往后院行去,最后一句話寥落地散在風里:“我并無可愿之事?!?/br> ☆、第53章 告白【三更合一】 阿苦坐在后院臺階上,伸出巴掌來由無妄給她涂著燙傷膏,低垂著眼,一言不發。 “你們師徒倆,擰起來倒是一樣一樣的?!睙o妄好笑。 “他有什么好擰的?!卑⒖噜洁?,“哪件事兒不順他的心啊?!?/br> 無妄顧左右而言他:“你這藥膏著實好用,哪天再給我配一副?” 阿苦卻盯著他:“那你告訴我一樁事兒?!?/br> 無妄警惕道:“什么事?” 阿苦垂下頭,想了想,“你與我說說,你頭一次見到我師父的情狀吧?!?/br> 無妄松了口氣,“這個好說。那是太燁四年的秋天,在那之前,公子身邊是一個人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