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她漸漸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工筆仕女圖,畫的是一個女子斜倚著一張軟榻,手中捧著一只熏爐,正對著一屋子的珍玩陳設發呆。 畫的背景極其繁復華麗。齊人高的博古架,上有寶玩古鼎、玉芝如意,屏風是嵌翡翠云母的十二折,畫滿了孝子忠臣節婦烈女的故事。女子身后、銀鉤卷起的垂簾之外,更隱約可見層樓疊棟、畫閣雕梁,和幾筆冷漠勾勒的河山。 阿苦不是沒見過畫軸,扶香閣里什么風雅的東西沒有?可是這幅畫的構架龐大、設色精巧,卻都是她身居市井所遠遠不能想象的。她甚至能清晰看見女子身下那鋪了紫貂皮的軟榻之下,畫師為那銅制矮足描上的金粉。 她不由咋舌。 這么……奢侈。 只有皇宮里御用的畫師,才能用這樣僭越的色彩,畫出這樣高貴的圖景。 可是,這一片錯彩鏤金之中,那女子的衣衫卻是全副素凈,只一把天青色的紗裙,秀麗的臉盤上也了無裝飾。 阿苦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她金碧輝煌的四周。然后,再看了看她的臉。 這個女人一點也不高興。她好像很冷,面色蒼白,手心蜷在衣袖里緊貼著暖爐,仿佛那是她唯一最后的依靠。她緊抿著嘴唇,抿成了一條淡漠的線,而不是花瓣樣的嬌艷。她的眼神茫然,略微沉暗地低抑著,隱藏了很多阿苦看不懂的東西。 可是,她的臉,和阿苦,幾乎一模一樣。 阿苦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風吹起竹簾,竹聲交錯作響。這一間小閣,就是這一間小閣。 這里原該有一抬博古架,這里原該是云母屏風,而她腳下,她腳下就該是當初擺放那軟榻的位置,那女子就是半躺在這個地方…… 她的背撞到了一個人。 “啊啊啊——!” 阿苦捂著腦袋閉著眼睛尖叫出聲! “鬼啊——!” 那鬼似乎有些無奈,聲音是中年男人的沉穩,震得空氣肅穆一冷,“嚇著你了?” 她是真被嚇出病了。一間無人居住的宮閣,一幅年代久遠的畫,畫上的女子還有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她不敢抬頭,雖然明知面前是個男人,也不敢。 皇帝看她小羊羔似地瑟縮著,碧紗袖子稍稍滑落下來,露出潔白的手腕子,宛如一彎白月了無裝飾。他的心莫名就被勾了一下。 他咳嗽兩聲,“你是錢阿苦?” 阿苦怔怔抬起頭,立刻又縮回了腦袋,雙膝一軟兩手仆地,“陛下!” 她想不起話本里是怎樣給皇帝請安的了,便囫圇地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笑起來,“這都什么東西?!?/br> 她臉上羞赧,他卻不以為意,揮了揮手讓她站起來,目光落在她怯生生的臉上。阿苦的臉色還有些白,目光躲躲閃閃,但那容顏卻不容他錯認。上次他就想將她留在宮里了,如果不是未殊…… 皇帝道:“這里臟得很,我們出去說?!?/br> 阿苦求之不得?;实厶_,走到門邊掀起竹簾一角,忽又頓住,回頭,拿下巴指了指墻上的畫:“你知道她是誰嗎?” ☆、第39章 啞忍 阿苦根本不想回頭看,“我、我不知道?!?/br> 皇帝玩味地一笑,“你們長這么像,你會不會是她的女兒?” 阿苦駭了一跳,“不可能,我是我娘的女兒!” “你上回沒告訴我,”皇帝劍眉微挑,目光危險地一沉,“你母親是誰?” 阿苦的手握緊了,冷汗滲了出來,在這一刻,她的腦子偏轉得飛快,“她……就是個娼妓?!?/br> “哦?”皇帝似乎很感興趣,“落了籍的?” “那當然!”阿苦脖子一梗。她娘當然是落了籍的,怎么也不會是暗門子吧! 皇帝看她那副急吼吼的樣子,笑道:“那改天得登門拜訪一下了?!?/br> 阿苦一愣——登門拜訪?作甚?然而皇帝終于走了出去,她再也不想久待此地,立刻跟了上去。 琳瑯殿的正殿里設了兩張小幾,幾上的八棱繪彩金碗里擱了四片蜜糕,皇宮大內的點心精致得不像拿來吃的,而像擺來看的?;实垡娝难劬χ倍⒅敲鄹?,便道:“想吃?” 她將頭搖得撥浪鼓也似,“不想,不想?!?/br> 皇帝也不與她爭,只是看著她的臉。她回過頭來便和皇帝的目光對上,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皇帝有一張典型的舍盧人的臉。淺淡到無情的褐眸,泛著金屬樣的冷光,鼻梁高挺,將刀削般的臉容分成明暗的兩面。他披了紫貂領的寬大袍子,沒有系帶,露出里頭漢制的儒衫,不倫不類,草原男子的賁張力量自那絲綢紗緞之中透出來,那氣息像是兵馬過境,只有燒殺掠奪,沒有分毫的溫存。 阿苦低下了頭,慢慢地道:“陛下找阿苦,有什么事么?” 皇帝懶懶倚著御座,“聽杜醫正說,你醫術日精,頗有青出于藍之風?!?/br> 阿苦微微一笑,“杜大人那是說笑了,阿苦怎么可能……”話又哽住,“青出于藍”是什么意思? 皇帝道:“朕倒相信他。過些日子,你過宮來,給朕瞧病?!?/br> 阿苦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終于還是要提這句話了嗎? 她低下頭,“陛下龍馬精神,哪里有用得著大夫的地方?!?/br> “有啊?!被实垩垡膊徽?,“朕有病,朕無子?!?/br> 阿苦的手一抖,又痙攣地攥緊了袖中那一只玉環。玉質溫涼,從她的手心一直傳遞到心底里,一陣麻,一陣苦?;实勖媲?,她終究收斂了很多,只是這一口氣卻無論如何咽不下了,沖口便道:“這事情,陛下一人干著急可不行,得找娘娘來看?!?/br> 沉默。 尷尬的、危險的沉默。 皇帝的眼睛審視地瞇了起來,像草原上伺機而動的狼。 他緩緩發問:“哪個娘娘?” 這一問卻把阿苦給問住了。這西平京六宮之中,她可是一個娘娘也不認識??!皇帝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許久,想她的膽子不至于大到結黨后宮,但念及未殊屢屢出入禁庭,又不能肯定了。 他去年以未殊一句“假的”便處置了琰妃,后宮之中,恐怕都知道了容成仙人神機妙算,一言能令人生,一言能令人死,若去巴結于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未殊那孩子,畢竟是漢人。 皇帝凝注著女孩淺褐的瞳眸,道:“你盡可以好好想。也可以,”頓了頓,“去找你師父商量?!?/br> 他終于提到師父了。 阿苦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她不肯表現出對師父的關切,是以一直不說;可他當先說出來了,她才感覺到冰涼的恐懼兜頭潑下,冷得她全身發顫。 皇上在用師父威脅她嗎? 她不能猜,不敢猜,頭埋得更低,看見腳底金磚上燙著草原上的銀蓮花,一朵朵花盤素凈,卻因年代太久而模糊了邊角,令她無端想起那幅畫上女人的臉。 舍盧人入駐西平京不過十三年,所居是前朝的宮殿,少有修葺;而大歷的舊宮殿里,又怎會有舍盧人的裝飾? 另邊廂,未殊的馬車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才停下。 他以兩指略掀車簾,瞳孔微微一縮。 馬車兜了宮城一整圈,竟然又回到了司天臺前。日光炎炎,站在門口迎接他的卻不是無妄或趙主簿,而是甲戈凜冽的金衣衛。 昂達尼剌一身威武甲胄,在階下按胸行禮:“末將恭迎仙人下車?!?/br> 未殊卻仍坐在車中一動不動。 “我徒兒呢?”片刻后,他淡淡開口,幽黑的眸子靜默地凝注著地上跪著的人。 昂達尼剌道:“圣上聽聞仙人曾受前朝余孽攻擊,心中甚是擔憂,特命末將布置金衣衛三十人保護仙人。末將已將差事交代完畢,現在要回宮了?!?/br> 未殊很耐心地聽完了,然后道:“我徒兒呢?” 昂達尼剌頓了頓,道:“錢姑娘還在宮中?!?/br> 未殊沉默了片刻,舉足下車。昂達尼剌連忙上前迎接,他卻已站穩在地,不動聲色地遠開了。 未殊徑自邁入司天臺中。在那一錯身的剎那,昂達尼剌似乎聽見耳邊響了一個聲音:“死于刀兵?!?/br> 日頭明亮刺眼,鋪在地上宛如一層積冰。昂達尼剌那昂藏的身軀竟晃了一晃。 無妄匆匆忙忙自庭中迎出來,看見司天臺外侍立的金衣衛面色一怔,又顛顛兒地跟著未殊跑,一邊道:“這是怎么回事?阿苦呢?沒跟您一塊兒回來?” 未殊一直走到了自己的院中,花木蔥翠,綠藤如瀑布一樣自假山石上披落,一派生機盎然。未殊卻突然感到心口發悶,許是這太陽烈得令他暈眩了,他不得不伸手扶住了門墻。 “給皇后傳信?!彼蝗婚_口。 無妄沒聽清楚,“什么,公子?” “給皇后傳信!”未殊的聲量驀地提高了,響在發白的天穹里,“我答應她了!” 而后砰地一聲,他關上了房門,身子靠在門上,整個人都陷溺于窒息般的空氣之中。眼前的一切景物都變得虛幻了,房中普通的陳設全成了鬼影,嘩——朝他飛撲過來。 不需要很久,就能將他吞噬干凈。 不需要很久。 *** “娘娘……” 古公公面色為難,肥碩的身軀攔在了琳瑯殿門前。 胡皇后未披珠翠、未穿翟衣,只一身簡凈的青裙,鬢邊簪一朵春日的小花,映得她年輕了許多歲。她微微一笑,便似春水稍泮,涓涓地流淌出來,“本宮有事面呈皇上,還請公公代勞了?!?/br> 古公公道:“這個……皇上里頭也正有事呢,要不娘娘先到偏殿歇著,老奴待會再來請您?” 胡皇后慈和地笑道:“你算什么東西,要你請我?” 古公公整張老臉都僵冷了,春風吹過,吹得他背脊繃直,冷汗一股股冒出來,“老奴,是老奴言語不慎,該打,該打!”說著往自己臉上一邊一個震天響的巴掌,又哭喪著臉道,“娘娘便體恤一下老奴吧,老奴還想多伺候陛下和娘娘幾年……” “你不過是奉我的令去通報一聲,他怪也怪不到你頭上?!焙屎髲谋亲永镙p輕哼出一口氣,“這琳瑯殿里全是前朝的鬼氣,你就不怕給皇上沾著病了?” 這樣大不敬的話也只有胡皇后敢說。古公公聽得幾欲崩潰,身子幾乎跪到地上,伸手一搡旁邊當值的小宦官,“你去,快去!” 胡皇后陡一看到阿苦的臉,一顆心便是一沉。 皇帝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坐在上首,阿苦戰戰兢兢地,幾乎已退到了大殿邊緣。胡皇后走上前,道:“陛下,妾有事要奏?!?/br> “嗯?”皇帝懶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