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眾人立刻又把耳朵貼了上去。 “孤不用?!笔氰赐醯穆曇?,冷厲得像一根繃緊的弦,馬上就要斷裂了。 那小廝卻沒有說話,眾人只聽見他將膳盤放在桌上的一聲輕響??偣苄睦镆痪o,這果真是個不懂規矩的! “孤說了不吃你沒聽見——” 璐王暴戾的聲音戛然而止。 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后,里頭竟然便沒了聲息。 “你,”晏瀾難受地滾了滾喉嚨,“你怎么來了?” 她安靜地解開幘頭,任長發披落下來,晃了晃腦袋,眉眼都是他熟悉的樣子,那樣溫柔而優雅,“我聽聞你在找我,不想你費事?!?/br> 他說:“我找不到你?!?/br>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說話,活像個受了委屈的婦人在耍賴,可她聽見之后,卻似乎心情變好,嘴角勾了起來。 像一輪殘月一樣,勾了起來。 “我已經不在九坊了?!彼f得很輕巧,“我在白虎街那邊找了活做?!?/br> 他眉頭一皺,“怎么回事?” “我爹趕我出來了?!彼龑⑹謹R在桌上,手指甲無意識地摳著膳盤上的金漆紋路。 他笑了,“在你打了我一巴掌之后?” 她點了點頭,“他知道了我與你一處……就算我打了你一巴掌,他也不能解氣?!?/br> 他說:“那你當初該多打幾下的?!?/br> 她細聲細氣地道:“可我沒舍得?!?/br> 沉水香裊裊上升,將空氣凝成纏綿的云霧,緩緩沁入肌膚。他忽然拉了她一把,她便跌進了他的懷中。 是從那草原上來的少年,身軀結實地緊繃著,蘊藏了豹一般矯捷冷定的力量。她過去很貪戀他這懷抱的氣味,她已經許久沒有聞見了,這樣干凈的氣味,與她過去所熟知的整個世界都不一樣。 “嫮兒,”他側頭輕吻她的發梢,她閉上了眼睛,“我是舍盧人啊?!?/br> “嗯?”她懶懶散散地應了一聲,聲調微揚,是不自知的魅惑。 他的唇貼著她的太陽xue,輕輕開合:“你還走不走?” “我能走到哪兒去?”像是被他的氣息燙著了,她啞了聲音。 他輕笑,笑得有幾分浮蕩,像誤入春閨的浪子,將銅扇柄磕了磕手背,“也對,你走不出我的手掌心?!?/br> 她說:“一著不慎,我除了認輸,也沒有別的法子?!?/br> *** 圣旨傳來的時候,已經是真正的春日光景,司天臺里花木扶疏,紅白茶花開到了極盛,刻香鏤彩,宛如善睞的女子流眄多情。未殊難得地沒有去考星塔上,而是搬一把圈椅坐在后院天井邊看書,薔薇花還沒有開,從高高的院墻上潑下來漫天的紫藤,喧賓奪主地纏滿了花架。風吹過,庭中草木相和,間關一二黃鸝啼鳴,婉轉催人流連。 他一手執著書,一手擱在椅扶手上撐著頭,長發鋪在雪白的衣袍上,眉目靜默,好像看得很入神,可是書頁卻始終沒有翻動。 與他相隔幾步遠的石桌石凳處,正有個少女在認真地點檢著藥材。 她繞著石桌走動,將藥草一一歸類放在一處,動作已盡量放得輕微。她今日穿了一件碧色素緣云間半袖,大約是嫌熱,還將里衫的袖子捋了起來,露出小半截潔白如藕段子的手臂。薄綠百疊裙輕得好似沒有重量,隨著她的來來去去在草葉間拂動,宛如蝶兒輕顫的翅。她看來看去,又發覺哪處不對勁,跑去房中拿來了一本書,便站在原地翻看。 他終是將書合上,“有什么問題?” 她頭也不抬,“你幫不著?!?/br> 他好脾氣地沒有搭理。她螓首微垂,咬著唇,盯著書的樣子像在跟什么較勁似的。陽光被重重藤蘿篩得稀薄了灑落下來,她難得有這樣安靜的時候,他感到新奇,同時也感到美好。 這時候,無妄在月門邊探出腦袋,朝他招了招手。他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圣旨?!睙o妄悄聲說,“古公公在前頭候著了!” 他眉心一冷,望了一眼庭中的少女,便往正堂走去。 古公公本已坐下,見到他來,又站起來,笑逐顏開:“老奴要恭喜仙人,賀喜仙人!” 未殊面色不動,只撣了撣衣襟跪下來,“請公公宣旨吧?!?/br> 古公公在他這里軟釘子吃得盡夠,這會子也只是一僵,便抖開明黃帛書念道:“黎民苦旱久矣,日前普降甘霖,皇天共沐,天命所賴,社稷之福,著司天臺監正入宮聽賞,欽此!” 未殊領旨謝恩,便欲叫無妄來送客,愣是叫古公公給喊住了:“仙人,那場大雨,當真是您給求來的?您本事可太大了!” 未殊淡淡道:“在下并沒那么大本事?!?/br> 古公公皮笑rou不笑:“我這里恭喜仙人,實在也不是這樁事?!?/br> 未殊眼簾微抬,“公公說的是?” “圣上還有一份口諭?!惫殴樕系膔ou都笑在了一處,“命仙人入宮聽賞時,將那個女娃娃也帶上?!?/br> 未殊沒有隨他笑,也沒有接旨。他只是站在地心盯著古公公,目光幽深得看不見底。 古公公沒來由地感到心悸,小心翼翼地說:“仙人……接旨?” 未殊將袍襟一攬,再度跪了下去。 他的聲音很冷,像是從井底轉上來的水,因為從未見過天日,所以冰寒刺骨。 “臣領旨?!?/br> ☆、第38章 飄瓦 送走古公公后,未殊遲遲沒有回后院去。 無妄端一碗濃茶湊上前來,“公子,用茶么?” 未殊掃他一眼。 無妄笑得很可親:“此去一場惡戰,小的特抓了兩大把瓜片?!?/br> 未殊不言語,接過茶碗便喝,濃釅的苦茶滋味嗆得他猛一咳嗽,險些摔了茶碗。無妄連忙拿下來,急急道:“燙著了沒?” 未殊還是沉默。 無妄一跺腳,“我看上回阿苦在皇宮也沒受多少苦,圣上不見得會對她怎么樣?!?/br> “他當然不會讓她受苦?!蔽词饨K于說話了,話里還泛著濃茶的苦味。 無妄道:“公子您也太良善了,人有時候就該渾一點兒,您看阿苦那丫頭多渾,壓根不把您放在心上……” 未殊又掃了他一眼,他乖覺地住口了。 未殊這才慢慢地道:“你說……方才古公公,為什么要恭喜我?” 無妄將手放在嘴唇上,表示“我的嘴被縫住了”。 未殊道:“問你話,你說不說?” 慣常的清淡聲音,語調卻已失了平緩,略有些急促了,空氣里好像充滿了被方才的茶燙出的水泡,一個接一個地冒騰著。無妄于是將嘴邊線頭一扯,道:“因為圣上也喜歡阿苦啊。公子您想想,您的徒兒若進宮封了妃,您的輩分可就比圣上都高,嗬,您可得是小王爺的爺爺輩兒了!” 他后面的信口雌黃未殊統統沒聽見,“你怎么知道圣上喜歡阿苦?” 無妄翻了個白眼,“行行行,我不知道?!?/br> 未殊自己想了想,卻又道:“圣上是喜歡阿苦?!?/br> 無妄一拍手:“可不是么,所以古公公上趕著來巴結您,眼看著阿苦要成他主子了……” 聽見“主子”一詞,未殊的瞳仁倏地一縮?!澳且膊灰姷??!蔽词庹f,“阿苦不喜歡宮里?!?/br> 無妄又翻了個白眼,“是是是,阿苦不喜歡宮里?!?/br> 未殊起身往自己房間去,“你讓阿苦收拾收拾,我們馬上入宮?!?/br> 后院天井里,阿苦聽了無妄的轉述后,眨了眨眼睛,“給圣上求雨的是我師父,關我什么事兒呀?” 無妄卻湊上來,鼻子嗅了嗅,“我說阿苦丫頭啊,你跟我家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兒???” 阿苦往后一縮,發愣,“什么怎么回事兒?” “你倒是想清楚啊,”無妄搖頭晃腦地道,“你想清楚了,也就省得我給你倆瞎cao心,是吧?今兒個進宮,圣上要說了什么,你可得拿捏著回答,別忘了你和我家公子可在一條船上?!?/br> 阿苦看他半晌,直將他看得發毛了,她才轉過臉去,道:“我怎么就和你家公子在一條船上了?” “唉,”未殊老成地嘆了口氣,“你說你別不別扭……我跟著公子也有*年了,他那人是有點毛病,你要跟他計較這些,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怎么還不更衣?” 無妄臉色刷地一變,轉身,便見未殊已換好了衣衫出來,正站在月門邊,并沒看向他們。 阿苦望過去,師父將長發束了起來,玉冠桐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頸項,素常的清俊之外,更多了一分凜凜然不可向邇的清冽,真如山巔上飄然走下的神君一般。有一顆水珠自他下頜滑到了喉骨上,又一顛,掉進了衣領之中。 阿苦便盯著那一滴未擦干凈的茶水珠子出了神。 她自然并不想進宮,只是圣旨如此,終究不可違逆。然而師父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的淡定也令她有些不舒服,她的行事一向是誰讓她不舒服她就讓誰更加不舒服,所以她穿出了一件綠羅生色綽子,罩著薄得透出肌膚的碧紗衫,下系一條暈裙,柔媚得直能漾出水來。 他看見她這身打扮,眉頭發皺,轉過身去。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宮里來接人的馬車邊,然后發現—— 兩乘馬車。 兩乘不一樣的馬車。 她的心沉了一沉,便鉆進了那乘稍小一些的。車內一片珠光寶氣,還鋪了長絨地毯,隔著繡羅鞋撓得她腳心發癢。隱約聽得馬鞭凌空的響,馬兒緩緩起行了。 她不是傻子,她是在妓院長大的,男女之間那檔子事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她知道皇帝看她的眼神,那就跟妓院里的嫖客看花娘的眼神一模一樣。她討厭皇宮,不僅因為皇宮像一座巨大的妓院,更因為皇帝是一個所有人都不能違抗的嫖客。 便扶香閣的花娘,若不想接客也可以裝病發癲的;可哪個女子若不想搭理皇帝,恐怕便只有亡族滅家。 是因為這樣,所以師父才并不顧及她自己的感受么? 兩乘華輦穩穩行至北鳳闕,驗過名籍,宮門慢慢朝里打開。門上的千萬顆冷紅釘子映著春陽,無情地發著光。再行過福圣門,繞西闕樓,兩乘車便各自駛往了不同的方向。 琳瑯殿。 阿苦是第二次來到這座陰沉沉的宮殿了。四面都是竹簾,一條條削得整齊的紫竹簽子挽著金絲絡,柔順地垂落下來,篩了光,篩了風,篩了涼氣和人影。阿苦抱著自己的雙臂在這空蕩蕩的小閣子里走了幾遭,上回她被人伺候著沐浴更衣,都沒有好好打量過這地方。 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墻上。 那是一堵面北的墻,光線晦暗,前面罩了灰色的簾帷,看起來還積了不少塵埃?;蕦m之中,怎么會有這樣冷清的所在?連灑掃的人都不來動它么?她的好奇心被勾起來,左右張望,閣外的宦官宮女都跟死人也似一點聲息都無,于是悄悄伸手,嘩一下拉開了那簾帷。 她頓時被嗆了滿口的灰。墻頂上的灰塵撲撲簌簌地下來,好像在刷洗著什么一般。她咳了幾聲,轉臉再看,那墻上竟現出了一軸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