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人群突然意識到什么,爆發出了吼聲:“放開她!”“舍盧狗,放開她!”“你殺人不算,還要欺負人嗎!”“這巴掌打得好!”…… 阿苦怔怔地抬著頭,看著城樓之上,旗幟飛飄,少女和王爺隔著尺許距離僵持著。 那是小葫蘆嗎?那是她的小葫蘆嗎?她好像不認識她了。 晏瀾慢慢放下了捂著臉頰的手,目光冷銳地盯著莫嫮,“你這是何苦?” 少女咬了咬唇,她終究不如他心狠,她自己當先流下了淚來??墒撬穆曇魠s很定,沒有顫抖,語調里甚至帶了冰冷的笑謔:“那都是我的街坊鄰居,你殺了他們,我打你一下,你不虧吧?” 晏瀾眼睛也沒眨一下,“他們都是亂民?!?/br> 少女溫文爾雅地輕聲說:“那你也殺了我算了?!?/br> 晏瀾突然不耐煩起來,“你搗什么亂!這事情與你無關!你知不知道你那些叔叔伯伯平時都在做什么,你根本不了解他們,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她似乎被他嚇住了,那形狀優美的柳葉樣的眉稍稍擰了起來,眼睫毛微微顫,眸子里還有未盡的淚,像兩汪清澈的湖。風雪在兩人中間穿梭呼嘯,將那兩汪湖水蒙上了輕渺的陰翳。 他有些后悔了。 她一向是那樣溫柔可愛的人兒,她從來不曾這樣疾言厲色過,也從來不曾這樣倉皇驚愴過。 他忽然發現,其實自己也根本不了解她。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地笑了一聲。 奇特的笑,像是從喉嚨里發出的死氣。 “你高興怎樣便怎樣吧?!彼f,“不是從來都如此么?” 她轉身便走,守城的士卒去攔她,晏瀾擺了擺手。 他看著她下了城樓,如一滴水淹沒在人海之中,片刻之后,他便再也找不見她了。 他想告訴她,不是的,不是他想怎樣便怎樣的??墒歉嬖V了又有什么意義? 該走的人,留不住的。 ☆、第24章 掙揣 阿苦終于在一個偏僻的街角堵住了小葫蘆。 路上冰滑,她追得匆忙,好幾次險險摔倒。風雪把她的聲音都混成了撕裂的破絮:“小葫蘆!等等!” 小葫蘆安靜地停下來。 “我,我可好久沒見你啦!”阿苦奔上前,喘著氣對她笑,“你剛才真厲害,底下的人看了都叫好呢!” 小葫蘆今日披了一件大紅羽緞斗篷,內襯著金絲緄邊的水紅衫子,華麗而優雅,長發盤成了少女的髻,用一根長長的玉笄壓住,玉色瑩潤,就像她的眼。她眨了眨眼,眼眶里的淚水好像已經干涸了,只臉頰上還留了幾道淺淺的印痕。 阿苦笑起來,眼中亮晶晶的:“你變漂亮啦!” 小葫蘆和和氣氣地說:“你也是?!?/br> 話里卻透著仿佛是多年不見的生疏。 阿苦頓了頓,猶疑地上前兩步,想去拉她的手,她卻避開了。阿苦收了笑,輕聲道:“他欺負你,你別要他了?!?/br> 小葫蘆歪著頭看她,眼神很復雜。阿苦知道小葫蘆懂的比她多,想的也比她多,心里有些著急了,“就是這么回事,他是壞人,是嫖客,是殺人犯,你撂了他吧!” 小葫蘆又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上仿佛有冰晶子輕輕墜落下來?!拔乙蚕肓塘怂??!彼穆曇粲鷣碛?,“他是舍盧人,我爹說了,舍盧人沒一個好東西?!?/br> 阿苦撓了撓頭,弱弱地道:“不管怎么樣,我都陪著你?!?/br> “你陪我?”小葫蘆卻突然笑了,促狹地覷她,“你還是去陪你的白衣公子吧!” 小葫蘆這一笑,阿苦只覺得天地都開春了,當即挽住她手臂蹦蹦跳跳地道:“你別管我,我好著呢,你要照顧好自己,別給自己找氣受?!?/br> 小葫蘆默了默,“可不是給自己找氣受么?!?/br> 阿苦沒聽明白,“什么?” “喜歡一個人,不就是給自己找氣受么?!毙『J抬起臉看著茫茫風雪,聲音很平靜。 “你……你還喜歡他?”阿苦云里霧里地道。 小葫蘆說:“你以為喜歡一個人就跟割塊rou一樣,說下刀就下刀,說水煮就水煮,說吃掉就吃掉了?” 阿苦打了個哆嗦,“這什么比方?!?/br> 小葫蘆輕聲說:“痛死了?!?/br> 阿苦連連搖頭,“不,還是割rou更痛些?!?/br> 阿苦將小葫蘆送回家,又偷偷回了一趟扶香閣。弋娘看到她就跟見鬼了也似,非但不高興,還直把她往外趕。 “去去去,你還知道回來?”弋娘拿笤帚啪啪啪打她,“師父很帥是吧?師父很厲害是吧?老娘每天等得望眼欲穿,你連個信也不知道寫……” “我不會寫字??!”阿苦捂著屁股大叫。 弋娘白眼一翻,“扯謊扯到你祖宗跟前來了?我給你買的那些紙都白瞎了?” 娘兒倆吵吵吵,直吵得忘了時辰,阿苦本來打擺子似地眉飛色舞跟弋娘講述司天臺奇遇,突然筆挺地站了起來:“糟了,我該回去了,不然師父該找我了!” 弋娘臉色很不好,“快滾!” 阿苦笑嘻嘻地抱了她一下,倒叫弋娘身子一僵。 “娘,我很想你的?!卑⒖嘣谒厣喜淞瞬?,弋娘一掌削過去,她矯捷躲開,大笑著跑遠了。 弋娘眼中的光芒漸漸沉落下去。 *** 未殊發現這幾日的藥不太對。 不,確切地說,他本來就不該服藥。為什么無妄一直在催他服藥? 他盯著那一碗辨不清本來面目的藥羹,慢慢地道:“這是什么藥?” 無妄答不上來。 未殊抬起頭,看著他,“誰是你主子?” 無妄賠笑:“當然是您啊公子……” “這是什么藥?” “——這是治噩夢的藥?!卑⒖嘞坪熯M來。她身上還帶著外間的風雪氣,暖爐里的火星子被激得一晃。 冬日里司天臺各處的綠漆隔子青絹竹簾都放落下來,局促的暖閣里,炭火氣熏得人微微發悶。他看著她前前后后地安置東西,“你這幾日去做什么了?”總是晚歸。 “采藥啊?!彼硭斎坏氐?。 他卻一怔,“采藥?” 阿苦撓了撓頭,“去了好幾次呢?!贝曛植涞脚癄t邊上來,未殊往旁邊讓了一讓。 “你如何知道我該用何藥?” “我小時候玩過啊?!卑⒖嘈Φ?,“你知道的,我坑蒙拐騙,也得有個資本吧?西平京南郊山頭上,還沒有我認不出的草呢!” 他看著她的笑容,那笑容好似是與他完全無關的。這幾日風雪驟緊,據傳皇帝已在回軍途中,未殊并不清閑,竟連她屢屢出門都管不住了。他忽然想起,不知他有多久沒給她上課了? 或許她的天分,卻是在藥草上? “不要隨意出去?!彼D了頓,“或者讓無妄陪著你?!?/br> 無妄在暗處翻了個白眼。 阿苦專注地烤著火,“再說吧?!?/br> 他不再說話。但是下一回她出門的時候,無妄便遠遠地跟上了。 似乎意識到后頭跟了個尾巴,她拼命往人多的地方鉆??爝^年了,雖然風雪漫天,街上卻也一片大紅喜氣。她時而閃進胭脂鋪,時而晃去綢緞莊,最后,感覺無妄已經把她跟丟了,她再不遲疑,直出了城,往南郊山上去。 弋娘對她是放養,她小時候就已經摸清了西平京周邊的三山四水十二官道。連綿群山環繞之下,西平京補給充足,易守難攻,只要扼守幾處要道,便可以在戰爭中撐持很久。這也是為何當年的舍盧鐵騎跟西平京死磕了四五年而一無所獲,最終繞道先取東安京,把西平京困成了一座孤島,還使出了下九流的反間計,讓大歷皇帝撤回了龍首山上的駐軍,才終于拿下了它。西平京的人比較難搞,舍盧人干脆定都此地,將西平京鎮壓得一聲大氣也不敢喘。 說書先生總是惋惜,說如果敬毅皇帝當年不要懷疑池將軍,西平京說不定還能撐下來。 可憐池將軍忠心赤膽,卻被勒令回朝,全家籍沒,而敬毅皇帝還沒來得及處理池將軍和他的家人,就被洶涌而至的舍盧鐵騎逼得闔宮出逃了。 “別人笑我做jian臣,我做jian臣笑別人。我須死后才還報,他在生前早喪身?!彼龘u頭晃腦地唱起戲來,先扮那一臉jian詐的費無忌,再扮那一臉苦情的伍子胥:“俺也曾西除東蕩,把功勞立下幾樁樁。生博的標名畫閣,常只是舍命沙場?!肭貒郾苹⒗?,在臨潼筵會上——當此一日,若不是我伍員呵——怕不那十七邦公子盡遭殃!怎聽他費無忌說不盡瞞天謊,著伍子胥救不得全家喪……” 她唱得倒頗動情,忠臣遭讒,自古以來都引人唏噓。然而戲詞里的故事畢竟遙遠,大歷朝的故事實在也就與戲文是一樣的,與阿苦并沒有太多干系。她出生的時候,大歷朝已經亡了。弋娘說,為了生她,她都沒有去看舍盧皇帝的御極大典,那一日的承天門上可是撒了幾千兩的銀票啊。 幾千兩的銀票…… 阿苦活了十五年了,見過的錢加在一起都沒有那么多。 她一邊扯著藥草,一邊咂了咂嘴,閑閑地道:“你累不累?” 無妄終于不得不從雪松后面走了出來,“你別這樣,公子他也是擔心你……” “他擔心我,讓他自己來陪我啊?!卑⒖喽紫律碜尤ネ谘?,表情隱在陰影里。 “他……”他不好意思唄。無妄看她忙碌,也蹲下身來,好奇地道:“你在做什么?” “挖蟲草?!卑⒖嗪苷J真很嚴肅,“只要挖到一只,我就可以一輩子不干活了?!?/br> 無妄看著她很認真很嚴肅的表情,想笑不敢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往后退了兩步,耐心地等她扒拉。 阿苦挖得兩手雪泥,驀地停住了,“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 無妄微愕,“什么?” 阿苦將食指比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睛微微地瞇起了。 積雪在輕輕地顫動,樹枝忽然一彎,好一片雪砸將下來,飛作一堆風浪樣的泡沫。 無妄的背脊也僵直了。 兩人一同轉過身,便見到沉默的大軍,密密麻麻地在山野間延展開,黑壓壓似大雪上爬滿的螞蟻。領頭的旌旗飛飄起來,風雪之中,現出一頭張牙舞爪的狼。旗下的人輕輕一動,那高頭大馬便沉穩地朝他們行了過來,在十余丈外停住。 無妄一把拉過她的手朝那邊飛奔過去,在那匹駿馬之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小的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第25章 琳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