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未殊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襟,“我換身衣裳便去?!?/br> 為免人心浮動,這什么前朝皇子的鬧劇,自然是趕緊壓下風聲。晏瀾沒有驚動詔獄,而是把鬧事者丟進了自己統轄的禁軍大牢,但未殊走到牢門前便不肯再下足,說臟。 晏瀾臉色一沉,對手下道:“帶回王府,本王親審?!?/br> 于是未殊又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璐王府里,晏瀾吩咐上茶,他只看了一眼便道:“還不如我給你沏的茶?!?/br> 晏瀾不得不換了三次茶,最后未殊才勉勉強強地接受了,又說:“給我裝一些我帶家去?!?/br> 晏瀾按下跳躍的太陽xue,轉頭讓人準備。 未殊這才說:“把人帶上來吧?!?/br> 那人被兩個兵卒押上廳堂,一身囚服,眉宇間有股桀驁之氣,像個江湖上的悍客。他環顧一圈周圍的人,晏瀾沉靜地擺了擺手:“都下去?!?/br> 一時間廳堂空曠,只他們兩個,坐著,那人,站著,屋外零星的雪霰子飄進來,未殊捧著茶想,啊,下雪了。 那人突然朝他跪下了。 未殊驚怔,還沒來得及反應,晏瀾已一聲暴喝:“你做什么!” “我不姓衛?!蹦腥撕鋈婚_口了,卻全不拿正眼看晏瀾,鷹一樣銳利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未殊,“你姓衛!” 衛,是大歷國姓。 未殊的十指緊緊地扣住了茶盞,茶水的熱度幾乎要將他的皮膚燙裂。 他的表情仍然平淡無瀾。 他安靜地與男人對視,慢慢地道:“在下無名無姓?!?/br> “你忘了敬毅皇帝的話了嗎?”男人的話好似是從牙縫中一點點迸出來,又摻了屋外的飛雪,變作決絕的聲色,“你是大歷朝的最后一人了,你怎么能數典忘祖?!” 未殊沉默良久。 晏瀾銅扇微合,往額頭上輕輕敲了敲,目光一錯也不錯地盯著未殊的反應。 他將茶盞放回了桌上,站起身來,問晏瀾:“你有什么疑難?” 晏瀾抿了抿唇,道:“圣上親征去了,城里便出這樣的大事,我不知是該……” “交給大理寺吧?!蔽词庹f,“你莫非還要我算一卦才能下決心?” 晏瀾不安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剛才說的……” “緩刑重典之間,你還需要我教嗎?” 晏瀾感到未殊平淡語氣下的裂隙,那么明顯,好像已足以吃人了。他沒有多想,將下人備好的茶葉交給他:“那你早些休息?!?/br> 未殊抬腿便走。那跪著的男人卻突然一聲冷笑。 “想不到大歷衛氏的最后一人,竟然從了胡狗?!彼捻鈶阎钪氐某鸷蘩釉谖词獾纳砩?,“你怎么不去死?!” 晏瀾以為未殊不會再說話了,可是他竟然還是開口了:“我不姓衛?!?/br> 男人依舊是冷笑,那笑聲漸漸顯出陰鷙。晏瀾忽覺不對,兩步搶上,男人面孔七竅竟齊齊流出鮮血來! 他還在笑。 未殊驀地轉過了身,冷冷地看著那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的男人。 晏瀾從未見過未殊露出這樣的眼神,冷得好像從深淵之下攀爬上來的鬼影,不僅沒有溫度,簡直已沒有了人氣。 “這種妖言惑眾的人,”他慢慢地說,“你應該懸尸城樓,以儆效尤?!?/br> 晏瀾苦笑,“這可不行,莫姑娘會罵我的?!?/br> 他原想緩和一下氣氛,可是未殊卻好像沒有聽見,徑自離去了。 這天晚上,未殊又夢見了那個懸崖上的男人。 他額前的十二旒在風中激蕩,互相敲擊出清脆的震響。他抬起袍袖,海風獵獵鼓蕩起他明黃的衣袂,他的面容并不老態,正是四十余歲的沉穩和狠戾,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發下了詛咒—— “我大歷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會讓你斷子絕孫!” “師父,師父?——師父!” 他疲憊地睜開眼,一星燭火微茫,女孩正倚在他床邊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問話里的擔憂夾雜著好奇:“師父也會做噩夢嗎?” 他想坐起身來,渾身卻疲乏得提不起絲毫氣力,頭更痛了,太陽xue突突直跳,幾乎要從他腦中崩裂出來。他知道這是痼疾發作,想開口叫她離開,卻只能發出一串無意義的氣流。 “你說什么?”女孩俯下了身,關切地問。溫甜的氣息縈繞了他的周身,在這微雪的冬夜里仿佛是引人焚身而不顧的火源。他側過頭去不想看她,她的臉上掠過明顯的挫敗。 “你回去吧?!彼氏潞眍^一股腥甜,啞聲。 阿苦很是猶疑,“可你現在……” “回去?!彼蝗环糯罅寺曇?,表情如顫,仿佛困獸的絕望吼叫,“回去!” ☆、第23章 浮冰 阿苦咬了咬唇,當即便想走人。如果不是無妄來求她,她才不會來呢!無妄說師父被噩夢魘著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把她從好睡的被窩里撈出來,誰知道卻要受這勞什子氣——他憑什么這樣發火,他憑什么??? 她心里恨極了,連燈也不想給他留,拿起燭臺便走。手已經放在了門上,燭火隨著她的身形飄忽移動,床上的那個人已經被完全拋在了黑暗里。她卻又有些害怕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 她想,他如果叫她一聲,她一定回去照顧他。 可是他沒有。 他一手撐著床,一手捂著心口,一切痛苦和掙扎都隱沒了聲音,只在窗紙上投下一個冷清的、驕傲的、卻又孤獨的影。她側頭看著那影,卻不敢看他。 師父好像藏了許多許多件心事,卻一件也不肯與人說。 她終于橫下心,推開門。 未殊并不是不想叫住她,他只是再也發不出聲音了。方才那一聲吼已經抽走了他的所有勇略,看著她的背影不作留戀地離去,他想,這樣也好,他們之間,終究還是她抽身離開。 每一次……每一次不都是這樣? 她走得很干脆,不回頭,留給他的則只有無止盡的噩夢的河流。流水浮尸,殘兵斷刃,大雨傾盆,卻不能將血腥氣稍稍洗去分毫。鐵騎,廝殺,無數張扭曲的掙扎的臉孔。有人在罵他:“妖孽!禍害!”有人在溫和地安慰他:“沒有關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人在懇求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風雪聲拍打著窗扉,夢境一層深似一層,好像回環往復永無窮盡的階梯。他裹緊了被褥猶覺寒意侵人,他有些無奈地想,原來無論在黑暗里生活了多久,他終究是需要光和暖的。他終究是期待光和暖的。 這不是噩夢,他很清楚地知道。 這是記憶,是深埋的成灰的記憶。突然被風雪攪動起來,灑了他滿頭滿臉,他不能辨別,才更加痛苦。 他的腦海中反復回響著那句話——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像沉悶的鐘,像鈍重的刀,砸過來,割下去,他混沌一片的腦海里什么也沒有了,只有寒冷和孤獨。 阿苦將所有的燈燭都搬進了東廂房里來,屋外風雪呼嘯,屋內亮如白晝。 在一片眩目的明亮中,阿苦一步步上前,試圖靠近那個做噩夢的人。他其實很安分,平躺床上,被褥蓋得整齊,如果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和慘白的臉龐,他正如一個熟睡的尋常少年。 她不敢喚他,她怕醒來的他更難對付。她將那只小熏爐熱過了,想放入他懷里去。她第一次這樣靠近一個男人的床榻,有些羞臊,心底里卻還隱隱有一種要命的興奮,她的手探進了他的被褥里,將熏爐放好了,他的被褥沾惹了太多他的氣息,暖暖的,溫軟得令她留戀。她咬咬牙,欲抽出手來,卻聽啪地一聲,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他抓得很用力,她幾乎立刻就要喊疼,好歹忍住了,他已喃喃出聲:“阿苦……” 她驚駭地回頭看他。他卻仍是閉著眼的,過于明亮的光讓他的疲倦和痛苦都無所遁形,她的心突然狠狠一縮,像被鞭子凌空抽了一記。 她沒有應他,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阿苦?”語調微微上揚,似在詢問,卻是哀懇,“別……別走……” 他還停留在前半夜吧?她默了片刻,將他的手反握住,徑自坐在他床邊的地上,咽了口唾沫,終于開口:“我不走,你睡吧?!?/br> 仿佛是安下了心,他不再說話了。她等了約莫半個時辰,腿坐得酸了,便想抽出手離去。他的手卻好像自有知覺,手指張開將她抓得更緊。 她眨了眨眼睛,認命地坐了回去。 當未殊從迷夢中醒來,他已經把阿苦纖白的手腕抓得麻木??粗φ艉舻嘏踔滞蠹毚?,他卻別過了頭去。 然而阿苦卻也只是說了句:“你真厲害,睡著了還那么大力氣?!辈]絲毫怨怪他的意思??此亚逍烟┌?,她便轉身走人。 他想問她去哪里,話到口邊又潛生出奇異的膽怯。房內一片靜默,他能聽見雪片落在屋瓦上的聲音,像是誰輕盈地步來,在偷聽他的心聲。 *** 錢阿苦其實壓根沒想那么多,她滿腦子想的便是出去玩。 來到司天臺里快一個月,她都要被悶成傻子了。好不容易今天早上師父變成了傻子,她怎么能放過這個機會?趕緊回房,找出來師父給她的新衣衫,輕軟的夾襖,淡淡的清水樣顏色,領口邊綴了細細的雪白絨毛。她攬緊衣襟,那絨毛便輕輕蹭著她的臉,癢乎乎的很舒服。 她走出司天臺,才發現整座西平京已被大雪覆蓋,遍天遍地的潔白,她踩出一腳,便陷進了積雪里。 她高興地要叫起來,往前直跑,在雪地里跑出一條小小的道路來。她要去找小葫蘆玩雪! 可是小葫蘆卻不在桂花坊里。 是莫先生來開的門??吹侥菑垏烂C的橘皮老臉,阿苦忍不住往后一縮。莫先生沒有請她進門,上下打量她一番,慢吞吞地道:“嫮兒去橫城門了?!?/br> 橫城門?橫城門有什么可玩的嗎?阿苦疑惑不解地又往橫城門跑,然而才到半途,人已漸漸多了起來,涌動成一股推推搡搡的潮,把她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橫城門邊。 她睜大了眼睛。 威武高大的城樓上是常年執戟的甲兵。他們面無表情,目光平視前方,根本不因城樓下的人頭涌動而動容分毫。 “橫城門”三個古老的大字邊,用麻繩懸下來四五具尸首,一個個已經死透,天邊慘白的風卷著冰涼的雪撲打在他們血跡淋漓的臉上,化成古怪的水從高空滴落下來。 “太過分了……”有人在低低地呢喃。 “畢竟是假的?!庇腥嗽趪@氣,“要是真的,不會這么簡單?!?/br> “早就沒有真的了?!庇腥死湫?,“早就死絕了!” “這是昏了頭了,自不量力?!庇腥藷o奈地搖頭。 阿苦聽得一知半解,只想著去找小葫蘆??墒撬龑⑷巳簰吡艘蝗τ忠蝗?,怎么也沒掃見她,胸肺都快被人群擠裂了。忽然人們又一陣sao動,有人喊出了聲:“舍盧王爺來了!” 她一怔,與眾人一道望向城樓上,果然是那個嫖客。霜雪漫天,他一身華服立在城堞之間,容姿凜凜,鎮得人群靜默了片時。 他什么也沒有說,已經讓人們感受到了某種壓力。他是上位者,而試圖反抗的人,只能落個懸尸城樓的下場。 突然間,一個纖細的人影搶上了城樓,把璐王狠狠一推,嘩啦就給了他一巴掌! 人群呆住,好像全都被封進了冰里,凍得連哆嗦都沒有一聲了。 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少女一巴掌下去干脆利落,璐王身子一晃,旁邊的兵士立刻扣住了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