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月有滿虧,日有盈昃,五星二十八宿,都是行各有時。你不能只愛看它們光芒耀眼的時候,而不肯看它們殘缺黑暗的時候?!蔽词獯蟾艔膩頉]有說過這樣長的一句話,所以他說得很慢,“尤其,你不能因為你不喜歡這些殘缺黑暗,就認為它們不存在?!?/br> 阿苦低著頭,無意識地踢著腳,心中似乎已被勸服了,可面上卻不肯表露出來。她別扭了老半天,才絞著衣帶子道:“你說的都對,可有些字太難了,我不會寫?!?/br> “我教你?!蔽词獾氐?,走到她身邊來。 他的氣息突然那樣靠近,驚得她險些握不住筆。她知道她只要一轉頭就會碰到他的胸膛,于是她全身都繃得死緊了,生怕自己當真控制不住地轉過頭去。 他對她的一番心猿意馬卻仿佛渾無所覺,只是接過她手中的筆,輕輕蘸了墨,斂袖運筆,低聲道:“觀察月相,記錄它的變化,這是每一位天官必學的功夫——你在看什么?” 阿苦干笑兩聲,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了那清秀的字跡上。為了讓她看懂,他特意寫得很慢,每一橫、每一豎、每一拗折,都力求盡善盡美,架構穩妥而略顯清癯,宛如梅折春水,殘月敷冰,空靈淡漠,無人可以靠近。 她都來不及贊嘆,便聽他又道:“每寫一句,記得空上一行?!?/br> “為什么?” “寫占辭?!?/br> 寫占辭!阿苦一個激動便轉過了頭,咚一下撞上了他的胸膛,他后退半步,表情略有些古怪地看著她。 她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地道:“我太激動了……可是,”她又興奮起來,“仙人要教我從月亮上看卦對不對?” 未殊看了看那紙上的字,慢慢地道:“我想,你距離學習月占……還有很長一段時間?!?/br> 嗯,很長一段時間。 還是先學寫字吧。 *** 扶香閣上上下下,都覺得錢阿苦一定是見了鬼了,才變成這樣。 她每天就把自己悶在小房間里,練字。 為此,弋娘不得不幫她跑了好幾趟,買紙。 阿苦把仙人給她的那一卷素紙攤在面前,不斷地臨,不斷地臨。臨到后來,她閉著眼睛都能寫下那二十二個字: “人定后三刻,月出而蝕,從下始……” 一聲嗤笑,從窗臺處傳來。 阿苦睜開眼,便見到小葫蘆一身淺粉襦裙,肌明骨秀,臨風坐在窗臺上,一雙玉白的小腿便在裙角之下蕩啊蕩,間或露出小巧的金紅絲履,漂亮極了。 阿苦轉過頭去,她一直不肯承認小葫蘆的漂亮,“你來做什么?” 小葫蘆撇了嘴,“我可是好不容易來一趟,就我爹,我爹那樣,能賴我?” 阿苦將筆往硯上擱下,沒有說話,卻嘆了口氣。 小葫蘆又嗤笑了一聲。 阿苦乜斜著眼看她,“你再笑,再笑我就把你丟出去?!?/br> 小葫蘆咋舌,像是真怕她把自己丟出去,趕忙從窗臺上輕盈地跳了下來。她負手在后,踱到阿苦的書桌前看了一眼,嘖嘖有聲:“怪不得聽聞你轉了性了,原來是真的轉了性了,要臨帖,怎么不找我?” 在小葫蘆湊近來之前,阿苦眼疾手快地將那卷白得瘆人的紙收了起來,然而小葫蘆已經當先看見:“啊呀呀,這是澄心紙吧!這個紙死貴死貴啦!” 什么澄心紙,聽不懂,不要聽。 小葫蘆在她對面坐下,兩手支頤看著她,“你這些天有些奇怪?!?/br> “才沒有?!卑⒖噜洁?,“我練字你也要怪?” 小葫蘆清圓的眼睛轉了一轉,“是因為那個白衣公子吧?” 阿苦笑了。 “小葫蘆,”她笑得雙眼都瞇了起來,活像一只邪惡的小狐貍,“你知道的,我娘可喜歡你了,天天夸你漂亮……” “夠了夠了!”小葫蘆臉色一變,拼命擺手,話題立刻換掉,“我今日是找你去看花呀!法嚴寺的茉莉花開了,要不要去?” 一聽有的玩,阿苦便把練字什么的拋到了腦后,“去,當然去!摘幾枝過來給我娘……” 給我娘討她歡喜,這樣我每隔三天去找仙人的時候,她就不會再大呼小叫了。 阿苦的話頭截在半空,小葫蘆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繼續發問。 法嚴寺在京城東頭,臨近神觀門,歷來能去那里上香的人都是非富即貴。仲秋時節,空氣里還飄蕩著最后一抹溫柔的香氣,寺中茉莉花開,正是最燦爛的時候,吸引了不少達官貴人前去賞花。幾個相貌威武的僧人手提戒棍守在門口,只認身份不認錢。 然而阿苦和小葫蘆偷溜進法嚴寺也不是第一回了。 “嘩,好家伙!” 阿苦從樹上跳下來,搖了一地的桂花,她渾不在意地踩過去,便驚嘆了一聲: 滿園的茉莉花??! 她本以為茉莉是頗小氣的花,花瓣不大,綠葉擾擾,看得人發悶。然而若種了滿園……這便真如一場雪一樣,紛紛然漠漠然開了漫天,風來不動,只那樣矜貴地亭亭地立著,那幽謐的花香令她鼻頭發癢。 不遠處,似有衣香鬢影、鶯聲燕語,朦朦朧朧迢遞而來。她與小葫蘆所在是這花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再往前走得幾步便會撞上賞花的貴人了,她可不想冒這個險,便欲摘了花走人了事。她看中了距離最近的一株,剛要伸出手去,一邊小葫蘆卻道:“哎,你看那一朵?!?/br> 她順著小葫蘆手指的方向望去,卻是在花圃里邊,藏在綠葉之間的一個花骨朵兒,要開不開的樣子,她看了一眼便道:“丑死了?!?/br> 小葫蘆撇了撇嘴:“你不懂,連著葉子摘下來,這個才好看?!?/br> 阿苦心中把矯情的莫小姐罵了一萬遍,擦了擦手,低著身子走到花圃邊,伸出手去夠那花兒。那花看著不遠,摘起來卻不近,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不要跌進花叢里去,身子不斷地前傾、前傾…… “啊呀呀,哪里來的采花賊!” 一個嬌脆的聲音炸空響起,阿苦吃這一嚇,立刻就不負所望地往花叢里一栽,摔了個狗吃屎。 小葫蘆也被嚇得不輕,本來還只想找個地洞來躲躲,然而當那華服少女娉娉婷婷地走來時,她反而按捺下了性子,對花叢中掙扎起身的阿苦使了個眼色,當機立斷地行了個大禮: “小女子參見公主殿下。不意驚了公主鳳駕,罪該萬死?!?/br> 真不愧是莫先生的女兒,信口雌黃的本事就是高。阿苦腹誹著,揉著摔痛了的屁股好不容易站起來,沒注意腳底下又踩殘了許多花枝。然而她還沒看清楚那公主的樣子呢,便聽她又一聲慘叫:“啊呀,花兒都被你踩死啦!” 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叫的。阿苦沒好氣地想著,沒料到自己的心思卻被一個聲音朗朗然說了出來:“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叫的?” 阿苦險些又摔了回去。 定睛望去,她伸直了手指,矯舌不下:“你你你,你就是那個嫖客!” 聽見她這話,沐陽公主幾乎又要尖叫起來,晏瀾拿銅扇一合擋住了她的口,眼風往阿苦那邊一掃:“姑娘慎言?!?/br> 阿苦還想說話,小葫蘆揉了揉額頭道:“這是璐王?!?/br> 她這話聲音雖小,晏瀾卻聽得清楚,不由得往小葫蘆那邊掠了一眼。但見那少女一身婉麗輕柔的水紅襦裙,襯得腰身盈盈一束,立在那雪一樣的茉莉花叢中,美得令人心曠神怡。少女微微笑著,又向他行了一禮:“王爺金安?!?/br> 晏瀾點了點頭,然而一邊的沐陽公主眼巴巴地發話了:“堂哥,你看那花兒多可憐,那可都是不苦大師的心血……” 不苦大師。 這法號取的,真是豈有此理。 阿苦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剛才大喊大叫,我怎么會踩壞它?” 沐陽公主睜大了眼睛,“若非你方才意欲摘花,我怎么會大喊大叫?” 阿苦道:“誰說我要摘花?我只想離它近一點?!?/br> 沐陽公主輕蔑地笑了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你對這花兒伸出手去,自然有摘花的嫌疑?!?/br> 阿苦說不出話了。 因為她聽不懂對方的話。 她只好求助地望向小葫蘆。小葫蘆讀的書多,小葫蘆一定有辦法。 然而小葫蘆卻好像傻了一樣,只是望著那嫖客笑,傻笑。 而這時候,她們這個角落里的圍觀者也越來越多,她已經看見了和尚戒棍上那閃閃發亮的金環—— “跑?!彼а?,低聲對小葫蘆道,“跑!” ☆、第9章 面圣 小葫蘆猛地反應過來,提著裙角便跟著她跑。阿苦三兩下爬上了桂花樹,璐王和沐陽公主兩兄妹大約被她們嚇呆了,動都沒有一動。阿苦正伸手去拉小葫蘆時,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哪里來的潑皮,敢在法嚴寺撒野!” “不苦大師!”沐陽公主大叫道,“大師您看,這兩個小賊踩壞了花兒還想逃!” 阿苦擰了擰眉,這公主殿下也太討厭了,小葫蘆這么漂亮,怎么能是小賊?她再也不顧小葫蘆的眼色,當即從樹干上敏捷地滑了下來,拍拍手道:“大師對不住了,你叫不苦,我叫阿苦,我們命里就不對盤?!?/br> 那不苦大師生就一副高而壯的體態,濃眉大眼,看上去正氣凜然,卻無法測度他的年紀。但見他目光一凝,卻是對著阿苦的臉打量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兩位女施主是從何處進得敝寺?” 阿苦咬著唇,知道今日這婁子捅大了,惟今之計,只有做小伏低,低眉順眼,仗著自己是弱質女流跟著老和尚賣乖撒潑……心底里都盤算好了,嘴巴一撇便要哭將出來時,卻聽見一個淡淡的聲音安靜地截了進來: “小徒頑劣,擾了佛門清凈,還望大師海涵?!?/br> 阿苦睜大了眼睛。 她沒有完全聽懂這文縐縐的話,但她認出了這個聲音。 這聲音淡得好像一縷飄渺的云,可是這聲音又真是美麗極了,就像這世上所有美麗的東西一樣,它不可向邇,它轉瞬即逝,它一去不返。 不苦大師看了一眼傻愣的阿苦,又看了一眼云淡風輕的未殊,道:“原來仙人的高徒,還能看出老衲與她命里不對盤?!?/br> 未殊微微一怔,看向不苦,目光凝住片刻,說道:“小徒不學無術,大師與她明明是有緣分的?!?/br> 他是據實而言,卻沒管自己話里有歧義。身后的無妄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而不苦大師的一張老臉竟然紅了。 “今日便看在仙人的份上,”不苦竭力維持自己的尊嚴,“不與你們計較這幾盆花了?!?/br> 未殊點了點頭:“如此甚好?!?/br> 無妄對天翻了個白眼。 事情這便算解決了,小葫蘆整了整衣衫上前去,對幾位貴人都款款行禮:“小女子謝過仙人,謝過王爺,謝過公主?!?/br> 在她與阿苦的組合里,阿苦一向是前鋒,而她一向管善后。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要謝公主,不過好歹她跟小王爺走在一起,不謝也不太好的樣子。 未殊自然聽如未聞,在他的世界里,從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需要客套一下的。晏瀾微微一笑:“姑娘多禮?!蹦请p冷褐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小葫蘆,后者卻未知覺。 沐陽公主已經溜到了未殊的身后,剛才還大喊大叫的刁蠻少女瞬間變成了小白兔,眨著清瑩瑩的眼睛,頗有幾分委屈地道:“仙人何時收了徒,本宮都不知道?” 未殊回答:“十八日前?!?/br> 晏泠愣了一愣。她問話的重點自然是后半句,但未殊卻只回答她前半句,她不甘心:“那姑娘資質一定很好吧?” 未殊回答:“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