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小心!”一聲清冽響起,下一瞬間她已被人帶得凌空飛起!她嚇得嗷嗷亂叫,雙手亂舞:“啊啊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太白金星放過我……” 他的手攬著她的腰肢,手底的觸感是意外的溫軟。聽見她的叫聲,他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風聲呼嘯過耳,卻只是剎那之間的事情。當他帶著她踏過四十九個卦位穩穩地落在了璇璣臺上,她還緊緊地閉著眼,恐慌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他似乎斟酌了很久,才終于說出了精挑細選的三個字:“沒事了?!?/br> 咦,是他的聲音? 阿苦眨了眨眼睛,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寬大的白袍子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的背后就是遼遠的星空。視域里一亮一暗,她怔怔地轉過頭去,看著白玉階上突然冒起的火焰。 “這、這是怎么回事?”這些火焰是哪來的? 他卻靜靜地道:“不懂就不要裝懂?!?/br> 意識慢慢地回到腦海,難道,難道是自己方才走錯了,動了機關?臉上頓時惱成了緋紅,方才……方才若不是他…… 方才被她自己刻意關閉掉的感官也漸漸地回到了四肢百骸。他早已把手抽回去了,可是她這時卻感覺到了他留在自己腰間的熱度。 她的表情瞬息萬變,最后,卻歸于一種奇特的安然。 “我叫阿苦?!彼f。 ☆、第7章 暗月 “阿苦?”他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語調微微上揚。 “嗯?!彼昧Φ攸c頭。這是她第一次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她鄭重得手心里都滲出了汗,舍不得蹭在薄錦的衣料上,五指握成了小拳頭,“我娘姓錢,她不會寫錢字,所以花名叫弋娘。我娘可漂亮了,是扶香閣的頭牌……”說到這里,她真想抽自己一耳括子,“那個,我娘說,賤名好養,給我取名阿苦,我的人生就一定是甜的!” 她滿懷自信地介紹了這么一大堆,他卻好像并沒有聽進去很多,只是道:“所以你姓什么?” 她一愣,“我姓錢啊?!?/br> “哦……”他慢慢道,“原來你隨你母親姓?!?/br> “是啊?!彼凉M不在乎地道,“我沒有爹嘛?!?/br> 他沒有說話。 她急了,“你犯不著可憐我,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你不知道,妓院里那些男人——” “我沒有可憐你?!彼狡降氐?,“我自己都不知道有父親是怎樣,如何能夠可憐你?” 阿苦呆住?!跋扇恕扇吮緛砭蜎]有父親的吧?”她自作多情地幻想起來,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許多美妙的泡泡,“也對,仙人難道不是那個與天地同壽,那個與日月齊光,那個吸納山川精華……”她拼命地回想著莫先生的話本子。 “我父母死了?!彼俅纹狡降亟財嗔怂脑?,“你說的那種,應該是妖精?!?/br> 阿苦梗著脖子看他半晌,“你父母……” “我父母死了?!彼貜?,表情沒有分毫的波瀾。 阿苦原本還想安慰一二,可是見著他這樣的表情,又不知從何說起了。她突然往后退了兩步,撲通一聲就給他跪下了:“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他側著身子,卻是沉默。她知道自己能活到現在全靠出奇制勝,不敢抬頭看他,只火急火燎地磕了三個響頭,拍拍衣襟便又一躍而起,笑得花一樣燦爛:“這便算拜師啦!” 他打量她半晌,沉吟:“這便算拜師?” 她拼命地點頭:“是啊是??!你知道桂花坊的莫先生嗎?他說的故事里,英雄好漢都是這樣拜師的!啊——”她點了點腦袋,“師父是不是還要先出題考考我?” “出題?” 他忽然笑了。 一個冷清到極致的人,忽然綻開一個幽靜的笑容,在星空之下,衣袖飄舉,真如神仙一樣。 阿苦看得幾乎要流下哈喇子來,又被他冷淡的聲音給截住了—— “你還是先把卦位記住吧?!?/br> *** 未殊雖然沒有說要怎樣教她,但阿苦已經自作聰明地給自己規定了三日一課九日一驗。起初她總是翻墻進司天臺,屢屢把官署里嚇得雞飛狗跳,聽了無妄不知多少回的哭訴之后,未殊終于決定把授課的地點長期定在署外的璇璣臺,時間長期定在晚上,入定時分。 “師父,我不明白?!卑⒖嗌钜荒_淺一腳地踩著黑暗中的水洼,跟著他往外面走去,“你跟他們說說,往后放我進來不就得了?我是你的徒弟,怎么就不能從大門走?” “大門?”未殊頓住步子,稍稍側首,仿佛有些輕微的疑惑,“大門從來不開?!?/br> “什么?”阿苦驚得一跳。司天臺那扇金碧輝煌的大門,竟然從來不開? 未殊看她一眼,又轉過身去,提著風燈繼續前行,步履徐徐,雪白的衣袂間鼓蕩起夜風?!爸挥械圯偰苋胨咎炫_正門?!?/br> 他過去從沒有耐心與人解釋這些事情。 阿苦擰了擰眉。帝輦——就是皇帝的車輦?皇帝能把車駕進門里去?真夠厲害的…… 她這邊還在胡思亂想,那邊未殊已經站在了璇璣臺上。她連忙收拾心神對付腳底下的卦位,不知道擦出了多少火星子才險險地走上了臺。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她訕訕地笑:“我們今天學什么?” 未殊道:“看月亮?!?/br> “咯噔”一聲,是阿苦的上下牙關磕著了。未殊又看了她一眼,她滿臉笑容:“您說,您說,我聽著?!?/br> 未殊抬頭,望向那一輪侵蝕大半的暗月。在那暗影之后,掙扎地透出了一點蒼白的微光,似一個脆弱的紙環。 今日本不是望日,卻有月蝕。夏月蝕,有兵起,天下旱,民無糧。 “師父?”阿苦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師父?” 未殊目光微動,道:“今日是幾日?” 阿苦掰著指頭數了數,“是八月十四?!?/br> 未殊點了點頭,自袖中拿出一卷紙帛拋入她懷中,淡淡道:“記下吧?!?/br> 阿苦手忙腳亂地接住了,慌道:“記什么?” 未殊的目光慢慢自那黯淡的蝕月挪移到了女孩的臉上,“你沒有帶筆?” 阿苦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帶了帶了!”立刻把自己的書袋往下一倒,叮鈴哐啷一陣亂響,她撥弄半天,抬起頭,哭喪著臉道:“我忘記帶了……” 這樣的撒謊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更何況面前這個師父看起來那么好騙。果然,未殊并沒有責怪她,只是目光在她帶來的東西上滑了一圈,“這些都是什么?” “啊,”阿苦笑了,拿起那些千奇百怪的物事獻殷勤道,“師父您看,這是九子鈴,這是抽簽筒,這是陰陽骰子……” 她說著說著,那邊卻沒了聲息。她沒來由地心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他卻依舊沒什么表情。 “這些用不上?!彼人f完,安靜地批了五個字。 “用不上?”阿苦叫冤,“可是莫先生的話本里明明說……” “我教與你的東西,自然與市井中的不同?!?/br> 未殊的目光沒有變,語氣也沒有變,夜風拂過的時候,他白衣上的皺褶也沒有變??墒前⒖鄥s覺得這句話里似乎終于有了幾分——情緒。 她愣愣地看著他,他負袖立在黑暗的天穹之下,瘦削的身形仿佛即刻便要凌風飛去。那樣地孤獨,卻又那樣地——驕傲。 啊,是了,他這句話看似平靜無瀾,實際上卻就是在說:“你師父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天官,你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我都瞧不上?!?/br> 將未殊的話在肺腸里這樣滾過了一遍,阿苦終于覺得舒坦多了,眉眼都笑成了兩彎纖細的月牙兒:“我知道,師父您是最厲害的嘛!” 未殊沒有說話,只是遞給她一支筆。 她怔了怔,連忙拋下懷里的東西,裝模作樣地捧起那一卷素紙,他提醒道:“拿反了?!?/br> 她訥訥地將它轉了一圈。 他靜了靜,走上前來,抽出那紙張翻了個面,又放回她手中,“用這一面寫?!?/br> 老子都沒見過這么好的紙,怎么知道用哪一面寫!阿苦還在腹誹,但聽他忽然有些猶豫似地道:“你是不是……不會寫字?” 她錢阿苦什么都能裝,就是裝不了文化。 這一回,她決定坦白從寬。 眨了眨眼睛,她低著頭,羞愧難當地道:“我……我只會寫幾個簡單的字?!?/br> 未殊并沒有什么反應,只是又拿出了一方墨硯,放在高臺的石桌上輕輕地研磨了一陣,方道:“八月十四日,這五個字會不會?” “啊,”阿苦忙道,“這五個字會的!” 說著,她便將那方散發著淡淡馨香的紙在石桌上鋪開,將筆尖在口中抿了抿,蘸了蘸墨汁,開始下筆。雖然寫得歪歪扭扭,好歹算是能看清。未殊一邊磨墨,一邊往紙上瞥了一眼,未置可否,又道:“錢阿苦?!?/br> “???”阿苦猛地抬頭,手中的筆一頓,便在素白的紙上留下一塊好大的墨點。未殊指了指道:“接著寫,你的名字,‘錢阿苦’?!?/br> “哦……”“錢”字她是苦練過的,因為弋娘不會寫這個字,阿苦就專練了去氣她。然而后面的倆字又邋遢了。 未殊繼續口述:“人定后三刻,月出而蝕,從下始。月蝕不盡,光耀散為白色?!?/br> 他停了口。 他發現她早已經不寫了,就那樣傻愣愣地看著她。 “嗯?”他頓了頓,一個語調上揚,便當是發問了。 “我……”阿苦仍停留在呆滯狀態,“我一個字也沒聽懂?!?/br> ☆、第8章 折花 “你剛才有沒有注意看月亮?” 阿苦急得要抓頭發,“這哪里有月亮?” 未殊不說話了。 她又道:“這月亮明明被天狗吃了,別說月亮了,星星都沒有,我怎么看……” “月亮在那邊?!蔽词饴卣f道,長袖中的手指向那一片黑暗之后,那一輪淺白色的光環,“它只是被擋住了光?!?/br> 阿苦痛苦地叫了一聲,“光都擋住了,還有什么好看……” “阿苦?!?/br>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這一喚,便讓她整個人都呆在了當地。 “師、師、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