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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里相許(師徒)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里面的人卻許久沒有再發話。烈日蒸人,古公公的臉色愈加難看,無妄望了他一眼,不得不道:“仙人脾氣不好,他都說了是假的,圣上還要去找太醫署,這不明擺著欺負人么?”

    公公啊,我家公子不是有意給你難堪,而是他自己并不知道這樣子很難堪……

    古公公腦筋轉了過來,“那,那老奴便按仙人的意思回話,這圣旨,便算是接過了吧?!?/br>
    倒是滑頭。無妄心中嗤笑,擺了擺手,“天氣熱,公公早些回宮吧?!?/br>
    古公公點頭哈腰地去了。肩輿離去,馬車再度起行。其實司天臺已然近在眼前了,但這馬車卻行到了正門口才停下,馬蹄子都要磕著臺階了。

    阿苦睜大了眼睛,看著那馬車停住,車簾掀起,那書童弓著身子迎接車中人出來。

    然后,她就看見了他。

    他低頭從車中走出,步子穩穩地落在地上,面朝司天臺緊閉的紅漆大門。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一頭烏黑的長發直披下來,全不收束,就如瀑布般流淌在寬大的白袍子上——

    白袍子。

    她的瞳孔微微一縮,又震驚地張大了。

    這才是那件白袍子,與她房間里的那件一模一樣的白袍子!

    他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司天臺巍峨的門闕,和重檐之后露出的那一點塔尖。天空被太陽烤得發白,身上的袍服領子刮擦著脖頸,令他有些不耐地熱。他整了整衣領,邁步走入這大得空闃的司天臺——

    一個小小的人影突然從斜刺里竄了出來,猛地往他身上撞去!

    無妄大吃一驚,然而他離公子遠了一些,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昨日那撒潑耍賴的女孩子仿佛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現在這無人的街道上,把他家公子撞得猛一趔趄!

    阿苦這當頭一撞,當真是懷了魚死網破死而后已同歸于盡的心,撞得足夠嚴肅,足夠認真,足夠有誠意。她一頭撞畢,還來不及揉揉自己暈眩的腦袋,便迫不及待地睜大了眼睛去看他——

    他被她撞得后退了兩步,一手抓住了車轅,額發落了下來,略微遮住了眼。他的臉色瞬間白得可怕,無妄看得心驚,立即搶上前去將阿苦一把推開了:“公子!”

    他的手指痙攣地抓緊了車轅,直抓得指節泛出了青白。無妄連忙扶住了他,他卻偏了偏頭。

    無妄一怔。

    他的薄唇已沒有了分毫血色,微微張開的時候,就如兩片被吹落的枯葉子——

    “讓開?!?/br>
    無妄只好往旁邊挪了一挪。

    然后他掙開了無妄的扶持,站直了身,面對那個女孩。

    似乎真是撞得狠了,她還在拍著胸脯咳嗽,小臉都擠得通紅,一雙明亮的眸子里仿佛盛了水上的日光,燦燦然,不安于室地跳躍著。然而那雙眸子卻一點都不知避忌地看著他,而且看了一眼還不夠,還要看許多眼,最后,便是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

    她看著他這張臉,心中想,我再也不敢不相信小葫蘆的話了,有些人的臉,真是會變的。

    他今天,不就變回來了么?

    蒼白的臉,幽深的眸,俊美得不似凡人,又冰冷得不似凡人。哪里有凡人會像他這樣,眼底沒有絲毫的溫度?

    她想叫出聲,叫他的名字,她已經練習過許多遍的他的名字??墒怯知q豫了,他這副容貌,與八年前相比,竟是完全沒有改變……

    “原來是你?!彼吐暤?。

    她悚然一驚。

    這聲音是熟悉的,是昨日她才聽過的聲音;可是又是陌生的,因為牽扯出來的,好像都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他,他還認識她嗎?

    她剛想接話,他卻又開口了:“占者,神人之事。往后不要以此騙人?!?/br>
    她呆了一呆,又呆了一呆。最后,她終于反應過來什么一般,臉不紅心不跳地道:“誰說我騙人了?”

    他側過頭去,無妄看見他的臉色,嚇得魂飛魄散:“公子……”他看了無妄一眼,后者閉嘴了。

    許久,他才又回轉頭來,道:“那個給你二百貫的煎餅郎,壽數已盡。你若想嫁給他,不必等到明年?!?/br>
    “什么?”她的聲音不自覺抬高了幾分,“你什么意思?”

    他不再回應,轉身欲上臺階。她僵在原地,片刻,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皺眉,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她。

    她顫聲道:“你不記得我了?”

    他低頭,看著被她攥成一團的雪白袖子,她手心的汗漬慢慢地滲進去了,臟了。他的聲音愈加地輕,像是烈日下渺然漂浮的云:“我自然記得你,你昨日說我扯壞你的衣衫,可你今日才是真的拉扯著我?!?/br>
    她放開他的衣袖,往后跌了一步。

    “你——”明明已經不抱一點希望了,可還是不甘心,還是不滿意,一定要用盡力氣問出最后這一個問題,“你難道不記得,八年前,我……我偷偷溜進司天臺,你送了我一件白袍子?”

    他微斂眸光,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很難。

    “昨日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鳖D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從沒有外人能妄入司天臺?!?/br>
    ☆、第5章 銅扇

    阿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扶香閣的??傊氐椒鱿汩w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正是扶香閣最熱鬧的時候,鴇母花娘們迎來送往,嫖客龜公們目露精光。香氣與酒氣糅合出濃似糜爛的情欲味道,在重重燈火樓臺間隨風徘徊。這個時候是娘親最忙的時候,阿苦從來不去打擾她。

    可是,這個時候,她好想見一見娘。哪怕是被她罵一句也好,又或是聽著她數她的恩客也好,阿苦想,娘聰明絕頂,一定有法子讓她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她惦記一個人惦記了九年,臨了那人與她說,他根本不認識她。

    她是不是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她低著頭往小桃樓走去,然而才剛走到院落的垂花門下,便有小廝貼上來笑道:“阿苦可別往前走了,今日你娘有貴客?!?/br>
    阿苦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哦”了一聲,轉了個身,原路返回。那小廝撓了撓腦袋,九坊三十三院最潑皮的錢阿苦,今日怎么這么聽話……

    阿苦走到廚房的后邊,這是一片狹長的小菜園,是扶香閣的私產,客人不會到這里來。她走到院墻下的一個角落,那里有一棵孱弱的小樹,樹上刻了歪七扭八的四個字“錢阿苦栽”。

    她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那小樹上好不容易抽出的幾片翠葉?!澳阏娌粻帤?,連一個梨子也不結給我看看……司天臺的東西,不都是通靈的么?就你,你偏不爭氣,真是討厭死了?!阕钣憛?,你最討厭了……”

    說著說著,她的語聲漸漸哽咽。

    “你最討厭了!”

    “——姑娘在討厭誰?”

    一個輕佻的聲音突兀地□□了她的哭聲中,像一把刀子切進了空氣,激得她跳了起來。她抬起頭,便見一個寬袍緩帶的貴介公子搖著折扇從廚房邊轉了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塊蜜餞,正笑盈盈地看著她。

    舍盧人?

    這是阿苦見到這男人時的第一反應。

    她的眼睛微微瞇起,瞳色清淡發亮,像兩彎淺淺的月牙兒,看起來溫順,卻藏了許多的光芒。一等舍盧二等蠻,三等黎羌四等漢,舍盧人她見得多了,仗著自己的可汗坐了龍庭,便在漢人的土地上作威作福,一個二個卻反而都喜歡穿著漢人的衣冠,只是掩不住高鼻深目的樣貌。眼前的這個男人也不例外——他雖然生得好看,卻透著一股俗氣,就如扶香閣里的每一個尋常嫖客一樣。

    嫖客是她所熟悉的,俗氣也是她所熟悉的,所以這會子阿苦倒放松了下來。

    “看你衣冠楚楚,原來也會偷妓院的廚子?!彼溧?,“纏頭都扔出去了?”

    “那倒沒有?!彼实匦ζ饋?,聲音清越,隨風拂來,她聞見一陣酒氣。再抬眼,他竟然已走到了她的面前,低頭看著她,“看你年紀還小,也想賺纏頭了?”

    她才發現這舍盧人其實十分年輕,容貌輪廓深邃,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鑲嵌在棱角分明的眉骨下,蕩漾著笑意。她仰著頭看他,腳底一滑,險些摔進泥里去,他伸手就來扶她,被她一把拍開。

    “走開!”她大叫,“我不賣!”

    這話她好像從小就在說,對各種各樣把她錯認成花娘的嫖客說。過去她并不覺得有什么關系,可是這一回,這一回她突然好委屈。她不是花娘,她不是鴇兒姐,她不陪酒,她不跳舞,她不吟詩作對,她不猜拳行令,她只是喜歡到處玩鬧的錢阿苦,她只是在這里種了一棵樹,可是它不肯結果子,就好像她在心里藏了一個人,可是他卻不肯記得她。

    那舍盧少年有些尷尬地站在地心,手里的折扇也不搖了。阿苦尋常都是很有眼色的,若不是她今日真的心境奇差,她不會看不出來這少年的金玉冠、銅鏤扇、玉帶錦袍都象征著怎樣的身份。

    她不再看他一眼,拔腿便走了。少年留在當地,半晌,回過頭,對著那小梨樹苦笑:“這都什么,漢人女子就這樣?”

    一個暗影不知從黃昏何處浮凸了出來,“小王爺?!?/br>
    他將銅骨折扇收起,在手心敲了敲,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嗯?”

    “仙人說是假的?!蹦前涤暗穆曇粢话逡谎?,沒有分毫的波瀾。

    小王爺那雙淺色的瞳孔微微一縮,又緩緩地張開了。

    “我知道了?!?/br>
    這一夜,未殊沒有睡好。

    月光像是無窮無盡細碎的銀沙子,從窗欞的縫隙間悄沒聲息地漫了進來。他披衣而起,用手擋了擋光,再抬頭望向窗外。

    氤氳的黃白云氣圍繞著蒼白的月輪,淡漠而飄渺。他安靜地凝望著那云氣,看著它散而復聚,漸漸凝作連環的重影,變得比夜月的本身還要明亮。

    “月暈連環,白虹干暈?!币粋€嬉笑的聲音在窗邊低低地響起,“怎么說的,嗯?”

    未殊的目光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就那樣平靜地回答:“月暈連環,白虹干暈,女貴人有陰謀亂?!?/br>
    “你倒是算得準?!蹦侨巳允切?,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圣上已把琰妃拿下了?!?/br>
    未殊披上一件雪白的袍子,走到窗邊,“嘎啦”一聲推開了窗扇。那人冷不防地往旁邊一跳:“你動作輕點,要打我嗎?”

    月光灑在那人深邃的眉目上,正是當朝皇帝最頭痛的小侄子,頑劣不馴的璐王晏瀾。

    “月暈輔星,大臣下獄?!蔽词鈪s不行禮,也不招呼,仍是對著那月光散發出的淡淡暈芒,安安靜靜地道。

    “那是太醫署了?!标虨憮u了搖銅骨折扇,“他們這次誤診,誤得真是……圣上為皇嗣愁了這么些年,這話再討喜,能隨便說么?”

    未殊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本沒有任何的意味,卻驀地讓晏瀾心頭一寒,扇子也不搖了。但聽未殊又道:“不止太醫署?!?/br>
    “那還有誰?”

    未殊不說話了。

    晏瀾訕訕地道:“得得得,你是天官,天官只管天上的事,不管我們這些俗人??傊ド习讯畔棺诱倩貋砹?,我看太醫署好歹能消停會兒?!?/br>
    聽到那個人名,未殊的目光微微一動,“他?”

    晏瀾笑道:“我也奇怪,我還以為他寧死不為五斗米折腰呢?!?/br>
    未殊不置可否。晏瀾收起扇子便要離去,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道:“我與你說的,可是今晚的大機密,你不要告訴旁人?!?/br>
    未殊看著他,好像完全沒有聽懂他的話,又好像全部聽懂了,卻要裝得一無所知。晏瀾搖了搖頭,他認識未殊二十年了,可是他從來搞不明白這人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

    晏瀾走后,未殊還是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不遠處,考星塔修長的影子投射下來,籠得陰暗一片,花架上過早凋落的薔薇便在那光與影之中漫無目的地飄飛。他的目光漸漸下移,落在那薔薇黯淡的花瓣上,這場景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在哪里曾見過。

    這是他住了二十三年的院落,這是他看了二十三年的夜空。他可以熟悉地背出任何一本古占經上的任何一條占辭,他可以閉著眼睛進行蓍占和龜占,他可以準確判斷出同一種星象里最細微的差別。他從出生時起,就沒有算錯過一次。

    ……真的是如此嗎?

    內心底里,有一個極輕微的聲音在發問。

    你明明錯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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