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怎么這樣相像呢? “今日真是晦氣!”無妄急得不行,便從懷里掏了一錠碎銀子欲拋給她,他卻突然抬手按住了無妄的手臂。 “公子?”無妄疑惑地望向他。 “我沒有扯壞你的衣裳?!彼察o地說,一雙幽潭似的眼睛一錯也不錯地凝注著哭泣的女孩。 “我根本就沒有碰過你?!?/br> ☆、第3章 仙人 她呆住了。 他頓了頓,見她沒有反應,心中便想離去??墒谴D身了,卻又邁不動步子,好像身后有一根繩子在拉拽著他一般。 他便是那樣凝注著她,用他那雙干凈得未曾沾染一星煙火的眸子,她又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漂浮在他那雙漂亮的瞳孔之上,漂浮。 旁邊與她約好串腔的人也傻了眼,撓了撓頭,還想繼續糾纏下去:“阿苦你說,方才我都看見他拉扯你了!” 阿苦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反而是他靜靜地開口了:“我怎么可能碰她?她一直在屏風后面——” 這話一出,看熱鬧的人都驚呆了。 駭異莫名的目光射向阿苦,有的,甚至含了悲憤和鄙棄。 “的扶香閣里?!辈恢獮楹?,話在他口里繞了一圈,說出來時,卻成了這副模樣。 他不想再呆在這個地方了。 他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煩躁,好像再多停留上一時半刻,心便會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不是比干,他沒了心是活不了的。 他轉身就走。 而她,卻也沒有大哭大鬧地挽留。她伸出袖子將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一抹,拍了拍身上的灰,好整以暇地站了起來,對身邊的人道:“謝謝啊,魯伯伯?!?/br> 再回頭,那人雪白的身影已然被人潮吞沒。 不知為何,她的心境突然松快起來,她搖了搖腦袋,哼著小曲兒一蹦一跳地跑回了扶香閣里去,金色的陽光跳躍在她烏亮的長發上,快活得像一尾飛出海面的魚。 *** 輕輕松松,兩百貫。 扶香閣的后院里,阿苦坐在石桌邊,一個一個地點著銅板。 那賣煎餅的還真不賴,兩百貫說扔就扔了。有誠意又有孝心,雖然,嗯,蠢了點,但她聰明呀。 要是嫁給這樣的人,倒也不錯…… “你不會真想答應那李大餅子的提親吧?”小葫蘆走過來,提著裙裾在她身邊擠著坐了下來,瞥了一眼桌上的錢吊子,“倒是真有錢,我爹說一個月的書都沒這么多錢?!?/br> “我今日跟他說,他明年就能成親,我是真有那意思?!卑⒖嗄闷鹨幻躲~錢,對著陽光瞇著眼睛細瞧,光芒被銅錢的方孔濾出了斑斑點點的飛塵,“不過我現在不想了?!?/br> 小葫蘆雙手支頤,笑得眉眼彎彎,“是因為今日那位公子吧?” 阿苦臉子往下一拉,狠狠削了她一眼,“你知道個屁!” 小葫蘆愈加笑不可支??墒撬袀€本事,她越是笑,看上去就越是矜持,眼睛里都盈盈地蕩漾起來了,身軀卻還是坐得端莊筆直的?!拔颐髅魇裁炊贾?,我還知道,你今日第一百二十六次認錯人了?!?/br> 聽得這話,阿苦懊惱地雙手掩面,“別說了,丟死人了!” “往常一百二十五次認錯人,你還能順勢敲上一筆?!毙『J黑漆漆的眼珠轉了轉,“今日怎么手軟了?” “他太狠了?!卑⒖啾砬榘г?,“他哪里知道什么叫憐香惜玉……不過,”她突然又坐直了身子,雙目發亮地看著小葫蘆道,“我有一種感覺,他和之前那一百二十五個穿白衣服的人都不一樣,他是最像‘他’的!” “哪里像?”小葫蘆漫不經心地問。 “身材像,聲音像,還有,還有眼睛像?!闭f著說著,她又喪氣了,“可是怎么臉卻完全不一樣……” 小葫蘆歪著腦袋想了想,“我爹說,有的人會法術,能隨時改變容貌……” 阿苦白了她一眼。她乖乖地閉嘴了。 “別把你爹那套搬進我的扶香閣里來?!卑⒖嗥擦似沧?,“你爹是話本講多了,真當自己也是一話本?!?/br> “我可是好心?!毙『J揚了揚纖細的眉毛。 阿苦看著這個好伙伴,很羨慕她有這樣好看的眉毛。明明九年前她們一起去司天臺偷梨的時候,小葫蘆比自己還丑些;怎么這九年下來,小葫蘆卻長得比自己快?用娘的話說,“葫蘆這妞兒,真是要腰有腰,要腿有腿,再多個兩年,都能來咱們閣子里掛頭牌”。 當然,讓小葫蘆來扶香閣掛頭牌,那會要了莫先生的命的。 其實小葫蘆無數次偷溜出來跟臭名昭著的錢阿苦一起玩,玩了快十年,早已要了莫先生的無數條命了。 就像這回一樣。 “嫮兒!”莫先生粗嘎的聲音在院墻外響起來了,然后,就是他的腦袋,一跳一跳地從院墻的那道線上冒出來,他每跳一下,就大聲罵出三個字,“嫮兒你,還不跟,我回去!怎么又,到扶香,閣來了!還嫌我,不夠煩,嗎!” 小葫蘆站起身來,急忙忙地道:“我來了我來了,你別叫了!” 阿苦將錢串子收好,一手放在桌上撐著頭,這才望著小葫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莫先生卻還在叫:“你下次,再跟錢,阿苦玩,我打斷,你的腿!” 小葫蘆跺了跺腳,回頭對阿苦道:“我先走了,下回再聊!” “你再告訴我一樁事,”阿苦卻耍賴似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對著會法術的人,我要怎樣才能讓他現原形?” 小葫蘆匆匆道:“朝他的影子……潑狗血吧?” *** 西平京的人都知道,皇城正北方,通天門前的司天臺里,住了一個神仙。 傳說他白發皤然,眉似祥云,面如壽靄,從夏桀的時代就開始守護這人間,每到君主昏庸無道、王朝氣數將盡的時候,就會出面幫助新君蕩平天下。十二年前,從北邊荒漠而來的舍盧鐵騎殲滅前朝大歷皇室的最后一支軍隊,阿穆爾可汗在西平京登基時,那神仙就專程露了個面,贊美阿穆爾可汗、現在的太燁皇帝,還天下以太平、延萬世之寶祚云云。 這神仙的故事阿苦已經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當然,不是在莫先生處聽的。莫先生說書,從來不說本朝事,只會講些上古時代的老掉牙橋段?!⒖嗦爜砺犎?,只覺得這老神仙很莫名其妙。他之所以能出名,只是三個原因。 第一,他清閑。聽說神仙都會辟谷之術,連飯都不用吃,那自然每天閑得慌,才會有那個閑心去找歷代皇帝套近乎。 第二,他滑頭。誰坐了江山他就去恭維誰,連舍盧人他都擁戴,真是沒有原則、沒有立場、沒有骨氣的老滑頭。 第三,他水平不高。不然的話,他為什么一直呆在司天臺不出來?他除了推算誰該當皇帝,還會算什么?嫖娼他管不著,打架他管不著,她錢阿苦餓肚子他也不來救,有這樣吃空餉的神仙嗎? 綜上三點,阿苦每每想到司天臺里那個老不死,心里就恨得牙癢癢。 當然,她不會承認,其實她不高興的最根本原因是—— 自從九年前她闖進司天臺偷了十幾個梨,那老神仙就命人把那狗洞封了起來,司天臺里里外外增加了四層守衛,她要再進去看一眼,都是絕不可能的了。 天可憐見,她真的只想再進去看一眼……看一眼那個人就好。 雪白的衣,墨黑的發,如畫的眉目,清冷的容色。他的身后是滄海般的夜空和那一輪銀白的月,他就像是蹈著月光向她安靜地行來…… “又在發什么呆,給老娘拎水去!”一個爆栗把她從遐想中敲醒。 她哭喪著臉揉了揉額頭,“娘,你就不怕把我打蠢了?!?/br> 弋娘風情萬種地斜了她一眼,“我只嫌你太精?!?/br> 阿苦慢吞吞地從椅子上滑了出來,蹩著步子去打水。她這是在扶香閣的小桃樓,弋娘專屬的房間里,黎明時分天光敞亮,弋娘剛剛送走了昨晚的客人,渾身乏力得很。每到這個時候,弋娘都會指使她去打水,然后娘兒倆斗上幾句嘴。 “快點兒,老娘很忙的!”弋娘坐在梳妝臺前,一邊拆著昨夜把自己壓得脖酸的首飾,一邊喊道。 “得得得,”阿苦眉毛一挑,“你是花魁娘子,你最忙了!” 聽到這話,弋娘一點也不高興,反而把臉沉了下來。她雖然美艷,畢竟過了三十歲,扶香閣里的花魁娘子早不是她了。阿苦最喜歡拿這件事情來刺激她,一戳一個準。 看老娘的臉色真的變了,阿苦腳底抹油,飛快地跑走了。片刻,她提來水桶,往門口一擱,隔著門遙遙地喊了句:“娘,我出去啦!” “小兔崽子你又往哪里跑?”弋娘聞言立刻追了出來,然而此時正好來了一批愛吃早食的客人,她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哎喲馬公子,今日這么早……” 黎明時的妓院,就像早晨的賭坊,午后的酒樓,深夜的官衙,最熱鬧的時候剛剛過去,空氣里還漂浮著意猶未盡的氣味,實際上已然只剩了滿地狼藉。阿苦抓著二樓的扶欄往下望,天頂上吊下的繽紛鮮艷的綢子還在騰空翻著酒污,龜公小奴們捧著盤子走向后廚,間或有早客陸陸續續地從側門走進來,避開亂糟糟的廳堂直接往相好的女人房里去。這是阿苦見慣了的黎明,一個尋常的妓院的黎明。 她晃了晃腦袋,走下樓,從廚房的偏門出了扶香閣,經過驢兒橋,一直往北走。 不知道為什么,她今日很想去司天臺。 ☆、第4章 白衣 自從上回偷爬司天臺的琉璃頂被侍衛攆到,她已經三年沒有去過那里了。之前她去了那么多次,卻一次也沒有再遇到過那個人,小葫蘆說,這說明他們沒有緣分。 小葫蘆還說,那少年定是司天臺的天官,從七品往上只高不低,你們不僅沒有緣分,你們根本就是沒戲。 “什么沒戲?”阿苦還愣愣地問她——每當聊起那個少年的事情,她的表情就是傻的,“我只不過想看他一眼,把袍子還給他?!?/br> “我爹說了,男才女貌,情投意合,門當戶對……才能幸福地在一起?!弊詈笠痪涫切『J硬接上去的,“你們一條都不沾?!?/br> 阿苦看了她一眼,“你爹的話都是扯淡?!?/br> 小葫蘆又矜持地笑了起來,大度地不再與她爭執。 夏末秋初的朝陽,在九坊明明是暖洋洋的,到了皇城根前,卻是冷意沁骨。耀眼的琉璃瓦頂像是翻涌起伏的海浪,被龍王一戟戳住,就動彈不得了。阿苦繞著外宮墻走,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了司天臺考星塔那高高的塔尖兒,重重疊疊的桂棟雕梁將它團團困住。阿苦傻眼了,她沒想到自己竟真的徒步走了這么遠,太陽已升得老高,把西平京的磚石地燙得冒煙。她擦了擦汗,有些后悔今日的莽撞。 “留步,請留步!” 一個尖細得刺耳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后響起。她嚇了一跳,一個閃身躲入了墻角,再探出腦袋去,見到迢遙的街道上停了一乘馬車,純白的馬匹連一聲嘶鳴都沒有,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著。阿苦暗自咋舌,自己剛才真是走了神了,這樣的馬車行在自己身后,難道是一點聲息都沒有的么! 卻見這乘車之后,有一頂子肩輿搖搖晃晃地行來,肩輿上一個華服重袍的胖太監一邊擦汗一邊喊。 “仙人請留步,圣上還有旨!” *** 無妄掀開車簾張望了一眼,“是古公公?!?/br> 他沒有做聲,只是盯著面前的式盤,銅制的天盤與地盤兩相交疊、隨軸而動,其上環列十二神、天干地支、二十八宿,天盤正中是北斗。他的目光正隨著那轉動的斗杓而動,幽黑靜默,難辨深淺。 無妄已經習慣了他這副樣子,自己走下車來,去與那捧著大肚子氣喘吁吁趕過來的老宦官團團行了個禮,堆笑道:“圣上還有何諭旨?仙人不在宮外見人,公公您是知道的?!?/br> “是,是?!惫殴珵殡y道,“可今日是有圣旨,仙人總該出來接旨的吧?” “這……”無妄稍稍直起了身子,眼風瞥向那無風不動的車簾。但凡公子在的時候,一切好像都會變得特別安靜。不管是趕車的馬兒、駕車的車夫,還是僅僅這一方垂文的紗幕。 “假的?!?/br> 忽然間,車中傳出了一個年輕的聲音。清幽,和緩,音色悅耳,聲線卻低沉。古公公渾身都是一凜:“仙人……仙人當真?這可是太醫署都點了頭的,仙人當真不要聽聽圣旨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