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我聽人說,他何止卷了十萬貫?這姓汪的又從太府寺貸了百萬貫。百萬貫是個什么數目?若是銅錢,得十綱、一百只大貨船才運得走?!?/br> “年年鬧錢荒,官中哪里肯給他銅錢?我已經問過,那一百萬貫里,十萬貫是五千兩金子,另十萬貫是五萬兩銀鋌,剩下八十萬貫全都是便錢鈔?!?/br> “五千兩金子?一斤十六兩,也得三百多斤!得個壯漢才搬得動。五十兩一塊,得有麥糕這般大小吧?一百塊,連這張桌子都擺不下!更不用說五萬兩銀子!天老爺咯,這些金銀堆在一起,得把眼珠子閃瞎!”管桿兒險些沒兜住口水。 “哪里有金銀?”皮二忽然走了進來。 “我們在算那姓汪的究竟有多少錢。皮二,你聽說他卷走了太府寺百萬貫這件事沒有?”管桿兒忙問。 “怎么沒聽說?昨晚我還跟我娘算一百萬貫錢壘起來有多高,我娘聽了,老下巴險些脫臼?!?/br> “我才想了想那些金銀,這腮幫子已經要酸脫了。五萬兩銀子,得三千斤,一百兩一錠,有五百錠!” “他娘的孤拐,只給我十錠就夠了?!逼ざB吞了兩個麥糕,邊嚼邊恨罵道。 “先莫想這些……”孫獻忽然想到一條查找汪石蹤跡的路子,暗藏在心里,轉而問道,“皮二哥,你查問到了么?” “昨天我把話傳出去,今早才收到回話,那些夜里上街賣茶的小廝里頭,最晚見到姓汪的,是在朱雀門外的夜市,那是二月初三還是初四這兩天?!?/br> “我問到的比你還晚些?!秉S胖走了進來,一屁股坐下,也喘著粗氣,抹著汗珠。 “哦?黃大哥也來了,你問到的是哪天?”孫獻忙問。 “二月初八?!?/br> “是在哪里?” “南薰門外一家小妓館,叫做偎香院。昨晚我專門跑過去查問,那家的廚娘是個寡婦,床冷了好些年,昨晚我替她暖了暖,呵呵?!?/br> “我估計那廚娘至少得六十歲,牙都沒了?!逼ざ暗?。 “哪里有那么老?今年才滿四十九?!?/br> “快說正事!”孫獻忙又止住。 “她說姓汪的那天天黑了才去,歇了一晚,竟給了那妓女五十兩銀子。她家從沒遇見過這等豪富人,盡著法子要多留兩天。姓汪的卻說有事,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出門往南走了?!?/br> “也就是二月初九?之后便再沒人見過姓汪的?” “我問到的,這是最晚一天?!?/br> “那好,別的咱們就先不去管它,就從這天入手,查清楚那天他去了哪里、究竟辦了什么事?!睂O獻心里敞亮了不少,笑著道,“咱們中午去痛快喝頓酒,犒勞三位大哥!” 第六章 銀谷園、金明池 極天下之困,而其心能不累,其行能不移,患至而不傷其身, 事起而不疑其變者,蓋有以處之也。 ——王安石 馮賽趕到谷家銀鋪,店里管家卻說谷坤去了西郊園子里,馮賽只得又驅馬向西郊趕去。 谷坤的園子離秦廣河的慈園不遠,占地還要大一些,他因姓谷,就照著西晉巨富石崇的金谷園,將自己的園子起名叫銀谷園。與慈園的野逸不同,銀谷園大樹大石,高閣廣臺,另具一番豪闊氣象。 看門的仆役認得馮賽,忙笑著恭迎:“馮相公,我家相公正在浩風軒宴客,這邊請?!?/br> 馮賽隨著那仆人穿過迎門幾丈高、數十步寬的太湖石陣,繞過一片高大楓林,剛走近園子西邊的月門,便已聽到許多人說笑吹彈之聲。抬頭見浩風軒矗立于一片清碧的池水邊,是一幢三層大房,第三層只蓋了半間房,另一半只有木柱和瓦頂,三面都空敞著,用來賞觀河景。三樓敞臺上有些人影走動,聲音便是從那里傳來。 樓下有仆人見到馮賽,一個忙笑迎上來,請馮賽上樓,另一個快步上去通報。馮賽心里有些不自在,緩步走了進去。才上到三樓,已經聽見谷坤爽朗聲音:“馮二哥!” 谷坤身材魁梧,眉眼雄闊,和馮賽年紀相仿。他迎到樓口,一把握住馮賽的手,力道極猛:“今天我要重重罰你!有了事情,為何不來找我?我派了幾個人到處找你,都不知你躲到哪里去了。你這心上從來沒把兄弟我當作朋友!” 馮賽見他爽朗如舊,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答,只盡力笑了笑:“多謝谷兄……” “你那事如何了?我聽著連老秦和黃三娘都牽扯進去了?” “眼下還在尋辦法?!?/br> “有什么要我跑腿出力的,你若不告訴我,今后我見你一回就要唾你一回!走,先去喝幾盅!” 馮賽聽他這么說,越發有些不知所措,難道自己錯怪谷坤了?他扭頭朝敞臺上望去,兩張黑漆大方桌并在一處,上面堆滿了菜肴盤盞,四周散坐著十幾個人,有官員、富商、文士,還有七八個妓女,這些人中,除了兩三個,馮賽都認得,他們全都望向這邊,眼神不似常日。 “谷兄,我手頭事情急,不能久留。今天來,是向你打問一件事?!?/br> “哦?好!我們去那房里說……”谷坤攬著馮賽走進旁邊的房間中,“什么事?” “是關于馮寶。我聽說他在你這里做過一樁生意?!?/br> “嗯,月初的時候,他攬到一個浙西來的古器商,那人頭次來京城,有些古器要發賣,馮三弟就引介給了我?!?/br> “那生意做成了?” “嗯。生意不大,總共也就幾百貫?!?/br> “他有沒有做什么不妥的事情?”馮賽望著谷坤的眼睛。 “不妥?他能有什么不妥?哪怕有,到我這里,便是我自家的弟弟,我還能不管不罵他?” “真的沒有不妥?” “馮二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嗯……他這幾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隱約聽人說,他做了些不妥的事?!?/br> “嚴重嗎?” “不輕?!?/br> “那天做完那樁買賣后,我也再沒見過他。我讓手底下的人也去找找看?!?/br> “多謝。還有,你認得汪石嗎?” “那個大糧商?聽是聽說過許多回,但從未見過面?!?/br> “好。那我就先告辭了?!?/br> “那我就不強留你了。記著,有事一定別瞞我!” “嗯?!?/br> 馮賽告辭出來,長吁了口氣。和其他人不同,谷坤算是好友,心里存了猜疑,再見時,自己竟也像做賊一般心虛。但回想谷坤方才的言語神情,和往常比,并沒有異樣。不論是問到馮寶的事,還是汪石,都看不出他有什么隱藏。是我這些天來心神不寧,眼力大大衰退,還是谷坤銷假錢只是謠傳,他并沒有做過這些事?他若沒造過假錢,那馮寶與他的那樁買賣便沒有什么可疑了。至于汪石和左藏庫飛錢的事,那就更不好說了。馮賽寧愿自己錯怪了谷坤,即便他和這些事有什么關聯,若找不見汪石,又沒有絲毫證據,谷坤裝作不知,也沒有任何辦法。 那么,汪石眼下究竟在哪里?邱菡母女和碧拂又在哪里? 馮賽望著一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各個都言笑自若,相形之下,覺著自己像只被蒙住眼的喪家之犬一般,到處亂尋亂撞。哪怕初來京城時,他都沒有這般無望、無助過。生平 第一回覺得,自己恐怕真的走到了絕路。 但只要一天找不見邱菡母女和碧拂,就一刻都不能停。哪怕真已走到絕路,也得硬著心走下去。昨晚烏鷺禪師也對他說,莫去想有路無路,這世間萬事萬物因果相連,蛛網一般,心若陷溺,就如蚊蟲被蛛網粘住,越掙扎越沒有出路。只有將心跳開,才能看清這藏于亂象之中的因果。 道理他早已知道,只是滿懷焦憂,心神始終難寧,莫說網,連一根絲都捉不住。 他胸中悶堵,卻無從釋懷。經過金明池時,不由得停住馬,下來走到岸邊駐足靜望。金明池當年是為演習水軍而開鑿,周回有九里多,每年新科進士發榜,要在這里設瓊林宴。遇到節慶,御駕親臨,來這里觀水上爭標,賞水戲水舞、歌樂雜劇,滿城人都來爭觀。去年中秋,馮賽還雇了只船,帶著一家人來這里看水戲爭標。莫說玲兒和瓏兒,連邱菡和碧拂都有了興頭。平素兩人始終冷淡淡,多一句話都不肯說,出來時,兩人還是那樣。到了這里,正趕上京城有名的李外寧演水傀儡,兩人都被逗笑,彼此還多說了兩句話。馮賽當時瞧著,心里大感快慰。 然而今天,這里并沒有幾個人,岸邊只泊著三兩只船,四下里冷冷清清,只見蒼水映天、青柳拂岸,一陣涼風吹來,更增孤寂之情。念及妻女,馮賽心里一陣凄楚,呆望著水面,越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正在失神,旁邊忽然傳來一個女孩兒的哭聲。扭頭一看,是旁邊一只船上一對父女,那女孩兒和瓏兒一般大小,不知為何哭鬧起來,那船夫父親將她抱起來哄逗了一陣,女孩兒忽又笑了起來。 馮賽看到,心里一酸,眼中一熱,險些落淚,忙轉身牽馬離開了那里,垂著頭悶走了半里多路,心緒才漸漸平復。 這時,他已走到金明池東頭,抬眼看到岸邊泊著幾只船,不由得又想起那個疑問:正月間汪石救了京城的糧荒和絹荒,他的那些糧絹是從哪里來的? 他心中猛擊兩掌,驅散愁緒,凝神細想起來。十一月,汪石從陜西買到五萬貫便錢公據,到京城兌到十萬貫鹽鈔茶引。元月,便有了十萬石糧、八萬匹絹。其間只有一個多月。若是趕去東南,即便能收買到這么多糧絹,就算方臘沒有侵擾水路,要運到京城至少也得一個多月,顯然來不及。 對了,他運來的是麥子和北絹,那一定是河北、山東一路,這一路麥子種得最多,河北又盛產絹,有“北絹衣被天下”之稱。去那里路程要近得多,水路也沒有受到戰亂侵襲。之前怎么沒有想到? 這么說,他應該是帶著那十萬貫鹽鈔茶引,去了山東、河北。他一個人恐怕應付不過來,必是和那幾個同伙分頭前往。鈔引帶到那邊,替商人們省下了許多路程,自然能賣更高的價,而當地的糧絹價錢則要低許多,麥子當時尚未漲價,一斗恐怕只有七八十文,絹也差不多。這一高一低,十萬貫鈔引差不多便能換到十萬石麥子和八萬匹絹。 這么多糧絹運到京城后,屯在了哪里? 河北、山東一路的糧絹,都是由五丈河運來。汪石屯放糧絹的庫院應該在五丈河沿岸。找到那庫院,也許能查出些線索來。眼下若一家一家去問,耗時費力,得想個辦法。那么多糧絹,運到后自然是要雇人搬運。 馮賽想到了崔豪。 崔豪、耿五、劉八三人躺在那間破屋的破炕上,正在呼呼大睡。 他們每個人身子下面,都鋪著蜀錦褥子,上面各蓋著一床簇新的蘇繡緞被。崔豪和耿五各枕著一只銷金繡枕,劉八則是一只象牙鑲銀的涼枕。這個天,厚被子蓋不住,三人都在睡夢里將被子蹬到了一邊,露出身上雪白的細絹涼衫。錦褥、緞被、絹衫,被破土炕、臟土墻一襯,顯得十分刺眼。 這些東西是三人昨晚才得的,從城郊一座園子里。 這幾天,崔豪去向力夫們打問馮賽妻女的下落,那些力夫都有些厭煩了,只看在崔豪的面上,勉強敷衍幾句。崔豪先還有些著惱,但回頭一想,這些弟兄們天天得為填飽肚皮奔命,若是崔豪自己的事,倒還好說。馮賽于他們只是個全然無關的人,哪有閑心氣力天天白幫忙的?何況過了這些時日,哪里去找?連崔豪自己和耿五、劉八都有些泄氣。 不過崔豪又想,若連這點事都辦不好,日后怎么號令一班兄弟做大事?何況再三答應了馮賽,這個信字最要緊,一定得守住。這樣,才能在兄弟們中間立些威望。 若要這些力夫賣力,得先讓他們把肚子填飽,這就要錢。 崔豪想起了在吳蒙別宅里生出的念頭,不如把兩件事合成一件來做。不過先從哪里開始?他仔細想了想,城西郊貴臣豪家的園子最多,那些園子一個比一個大,那些人又并不是天天住在那里,下手要便當些。于是他和耿五、劉八便去西郊轉了兩天,最終選中了金水河邊的童太師園。 這是樞密院童貫的園子,童貫這些年位極人臣,連蔡京也得讓他兩步,家財自然多到海一般。如今方臘在東南生事,童貫率軍去清剿。這園子雖有家丁看守,但園子那么大,哪里看得過來。他們白天繞到園子后面,見院墻近一丈高,要爬上去不容易。不過墻外有一片楊樹林,樹頂都高過墻頭,離墻只有十來步。 于是三人去尋了幾塊木板,用繩子扎了一條長踏板,埋在樹林枯葉里?;厝ビ钟描F鉤和繩索扎了一副軟梯。天黑后,三人才又出城,悄悄來到那園子后墻,這時已經快半夜,他們爬上樹,將長踏板吊上去,搭在樹杈和墻頭之間,小心走了過去,伏在墻頭向里張望,園子里黑沉沉,果然沒有人影動靜,不過前面傳來一陣狗叫聲,似乎有三條,而且沒有拴。很快,那三條狗便跑到了后墻邊,不住吠叫。崔豪三人當年在鄉里常偷人家的狗來吃,早已慣熟。白天已找見在街上賣藥的彭針兒,買了些麻藥,割了半斤rou,用麻藥拌好。劉八掏出那幾塊rou丟了下去,那幾只狗果然不再叫喚,開始爭搶rou吃,沒過多久,下面便沒了聲響。 三人又等了一陣,四下全無聲息后,才將軟梯鉤在墻頭,順著爬了下去。白天他們爬上樹已經看好,園子后院是一大片池亭,過去是一座三層碧瓦朱欄彩繪的高樓,看著像是內眷臥房。樓兩側各有幾間平房,應該是仆婢安歇之處。這些房子似乎都沒有人居住,兩天來,只見到最邊上一間屋子里有個老婦人進出過兩回。 三人悄悄來到左側平房邊,見門窗都關著,里面沒有動靜。崔豪先踩著耿五的肩膀,輕輕爬上屋頂,又將劉八拽了上去。耿五留在下面望風接應。那二樓背后伸出一道望臺。崔豪和耿五攀著欄桿爬上望臺,先挨個探了探那些門窗,全都鎖著,只有最西邊一扇門輕輕一推便打開了,一陣幽香隨之飄出。 崔豪聽了聽,里面毫無聲息,這才一步一步悄悄走了進去,房中幽香越發濃郁。就著月影,他向屋里環視,小幾繡墩,妝臺銅鏡,繡榻床帳,果然應該是內眷的臥房。他先輕步走到床邊,床帳并沒有放下,床上也沒有睡人,他這才放了心。這時劉八也悄悄跟了進來。兩人照事先商議的,劉八去翻箱柜,崔豪收卷被褥。崔豪先將左邊床帳扯了下來,交給劉八。隨后去扯右邊床帳,剛扯下來,卻猛地看到里頭蹲著個黑影,驚得他頭皮一麻,險些叫出聲。 沒等他定住神,那黑影忽然躥了過來,崔豪眼前寒光一閃,隱約看到一把刀向自己砍了過來,幸而他一直習武不輟,眼看那刀要砍中肩頭,忙一側身,隨即一掌劈向刀柄處,正劈中握刀的手腕,那刀哐地跌落到地上。劉八這才聽見,在屋子那頭驚喚了一聲。崔豪被他叫聲一擾,左耳被一拳重重砸中,幾乎將他擊倒,他趔趄一步,忙揮拳朝黑影反擊,那黑影卻靈巧一閃,跳到地上,隨即飛躥出門。崔豪辨不出這人是男是女,怕這人出去叫嚷,忙幾步追出門去,卻見那人一躍而起,翻過欄桿,接著便縱身跳了下去,身法輕靈,燕子一般,落地后一點聲響都沒有。崔豪忙往下望,見那黑影飛速繞過水池,躥進旁邊的花叢暗影中。不多時,只見后墻墻邊,一個黑影凌空而起,躍上墻頭,隨即輕盈跳下,再不見影。 “什么人?難道和我們一樣?”劉八也跟了出來,悄聲問。 “管不得了,趕緊收卷東西!” 兩人忙又進到屋中,崔豪用床帳收裹好被褥繡枕,又去幫劉八搜檢箱柜,來不及細看,將易帶的器皿物件全都打作一包,隨即出門翻到旁邊平房頂上,下面耿五接住東西,三人急忙原路返回,爬出了墻。 馮賽騎馬出了東水門,去尋崔豪三弟兄,才到爛柯寺,卻見邱遷等在那里。 “姐夫,寒食前一天,三哥去了應天府?!?/br> “哦?我也才從孫羊店問到,他和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談到應天府?!?/br> “他去應天府做什么呢?” “目前看,他是被汪石誘卷了進去,陷得極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