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正在猶疑,身后有人叫道:“官人!” 一男二女三個人急慌慌奔過來,是阿嫻和阿山夫妻。阿嫻是邱菡的貼身使女,今年十九歲,寬眉寬眼,性子快直,阿山夫妻則是雇來看院掌廚,都瘦瘦小小、精精干干。 一看三人神情都很焦急,馮賽便知沒有下落,忙吩咐阿嫻:“你帶我去那條田間小路?!?/br> “就在那邊……”阿嫻回身指著右手邊一條小道,引著馮賽快步走過去,“轎夫有四個,都是二十來歲,另外還有一個帶路的,六十歲左右的樣子,光腦額,以前都沒見過。那帶路的說得有頭有尾,還說是官人您吩咐三官人去雇的轎子……” “馮寶?”馮賽一驚,“你見到他了?” 馮寶是他弟弟。他家中一共兄弟三人,馮賽排行老二。三弟馮寶做事一向不著邊際,這幾天都沒見人影,不知道又到哪里游蕩去了。 “沒有。大娘子還問那人,三官人怎么沒跟來?那人說三官人本來跟著一起來的,路上碰見個耍弄蟲蟻的,三官人就讓那些人先來,自己湊到人堆里去瞧。大娘子聽了便沒疑心,就和小娘子帶著兩個姐兒上了轎子,小姐兒跟著大娘子,大姐兒跟著小娘子,我和小茗一人跟一頂轎子。走到這兒,他們就拐進這條道,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可這該搗爛的死嘴又沒出聲問一問,著了祟一般就跟著轎子過來了。繞過這個彎兒,就是這兒……我聽見后面小茗好像聲喚了一句,才要回頭,就見一個人影閃過來,接著后腦一陣疼,就啥也不知道了,腦后這會兒還生疼……” 馮賽看了看四周,這條小道兩邊都是大塊林苗,附近都看不到人,轉彎處路邊有兩棵老榆樹,都很粗茂,榆樹后面是一片新育的杏林,沒有開花,但發出新葉,一片新綠蔥蘢,剛好遮住大道上的視線。 恐怕榆樹后預先藏了人,等轎子過來,從后面偷襲,打暈小茗和阿嫻,而后制住轎子里的邱菡、碧拂和兩個女孩兒…… 馮賽又向小道前方望去,往前再走幾百步,地勢漸高,林木也漸漸繁密,杏花開得云霞一般,已經是杏花岡了。樹叢花影中,隱約可見游人衣衫,不時傳來笑鬧聲。強人抬著轎子,只要穿進杏花林,里面小路縱橫,就可以放心隨意逃走了。望著那漫坡杏花,馮賽心里火焚一般。 孫羊店的左廊下,擺著八只大桶,散出濃郁酒香。 桶后有三條漢子,是搬酒工。中間一個光著膀子,濃眉,虎目,黝黑的方臉,正在拉一張一石力的硬弓,臂膀上的肌rou石頭一樣隆起。這人姓崔,他娘吃了一顆石榴生下了他,就給他取名叫石榴。長大后,他嫌這名字叫著不豪氣,就自己改了個名叫崔豪。 崔豪左邊那個叫劉八,細眼、尖鼻,薄嘴唇,說起話來尖聲快語,有點像八哥,人都叫他劉八哥;右邊那個叫耿五,小鼻、小眼,不愛說話,常日笑瞇瞇的。他們兩人都是崔豪的同鄉好友。 崔豪今年二十七歲,來自青州,家里無田無業,只有一身力氣,幫人傭耕,掙些錢糧,每天只能吃個半飽。他聽說京城繁華,好討生活,便邀了劉八和耿五一起來到京城。來了一看,京城的確活路多,他們三個又有的是力氣,雖說吃住用物都比家鄉貴幾倍,但三人在城外爛柯寺后面合賃了一間破屋,每天找些活兒做,總算能吃個十成飽,還結識了一班外鄉來的力夫。 崔豪自小喜歡拳腳棍棒,沒有師傅教,就自個兒琢磨瞎練。來京城后,他結識的這班朋友中,有個逃軍,會武藝,能射箭。崔豪就跟著他學,其他朋友看著眼饞,也一起學起來,幾十個人學那些富貴人,結了個社,叫“穿楊社”。沒活兒時,就聚到城外練箭射樹葉、射鳥。 有次,崔豪一箭射落了幾十步外樹上一顆梨子,旁邊有個人正巧經過,大贊了聲好,一看,竟是京城“牙絕”馮賽。 馮賽過來問了他姓名來歷,說孫羊店正在尋幾個力工搬酒,一天兩頓飯管飽,一個人每月三貫錢,問他愿不愿意去。 他當然一口答應,孫羊店財力雄厚,在這店里干,比在街頭等人尋雇安穩牢靠得多,除開吃飯,掙的錢多了一兩貫。于是他便和劉八、耿五一起受雇到孫羊店。這里果然吃得好,活兒還輕省。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平時不許走開,難得再有空閑去郊外練箭。他們便買了三張硬弓,沒事時,三個就在酒桶后拉空弓,練臂力。 這會兒,劉八和耿五都累了,坐在一邊休息,崔豪自個兒又拉了十來次,渾身大汗,正在暢快,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喚他,回頭一看,是“牙絕”馮賽,看著神色不對,不似平日那么安閑和悅。 他忙笑著問候:“馮大倌兒!” 馮賽下馬走過來,略壓著聲音道:“崔兄弟,我有件事得托你幫忙?!?/br> “您盡管說!” “我妻兒被人綁走了?!?/br> “???什么人這么該殺?”劉八和耿五都湊了過來。 “對方做得隱秘,眼下還不清楚來路。我要拜托你們兄弟的就是這事?!?/br> “您的兩位娘子、連小姐兒得有四個人吧,那起賊人是如何綁走的?” “今天上午,他們抬了兩頂轎子,謊稱是我安排接家眷去杏花岡賞春。到了杏花岡,拐進一條苗田岔路,就不見了?!?/br> “兩頂轎子從您家里出來,路上一定有人看見。我們滿城都是兄弟,眼目多,任誰也別想躲過。劉八、耿五,這里我先看著,你們趕緊到西城各個街口,把話傳給兄弟們?!?/br> “好!”劉八、耿五一起答應著,就要走。 “且慢——這事最好機密一些,我怕動靜大了,嚇到賊人,一旦逼急了……” “對!得悄悄查,不能驚動賊人。你們倆把這話也一定告訴兄弟們!” 邱菡透過車板縫窺看,牛車慢慢爬上了虹橋,過橋后,沿著汴河北街向東行了好一陣,忽然停了下來。車廂板外敲了兩聲,坐在對面那兩個男子一起起身,低聲嚇了句:“好生坐著,不許亂動!”隨即一起下了車。 車門打開時,邱菡一眼望見汴河、岸邊那幾棵老柳、水邊泊著的客船、船中岸上說笑走動的人……是汴河北街東頭的郊野。然而車門隨即又關了起來,并從外面拴死。車外那幾個人不聲不響,只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們走了?! 邱菡忙掙起身子,透過后門縫隙向外張看,那五個人果然一起沿著汴河北街向西走去。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沒有工夫細想,忙用肩膀猛力撞車門,連撞了十幾回,都沒撞開,忙回頭朝柳碧拂急急示意,讓她來一起撞。柳碧拂卻并不起身,只抬頭望著邱菡,目光慌怯閃動。 邱菡怒瞪了她一眼,心里恨恨唾了一聲,這一唾積聚了她這大半年來的怨恨。她不愿再理,自己轉身又拼力撞起來。倒是玲兒,也掙著跳下木凳,過來和她一起撞。母女兩個才撞了幾下,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車門,一個男子低聲喝道:“莫亂動!再動,先宰了你女兒!” 隨即,車子又動了起來。 邱菡眼前一黑,就如身處井底,井蓋砰地重又蓋死了一般。她身子一軟,忍不住坐倒在車廂里,望望玲兒,再看看瓏兒,一直盡力壓住的怕懼一起涌起,不由得嗚嗚哭起來。 馮賽在杏花岡想了許久,理不出什么頭緒,便吩咐阿嫻和阿山夫婦繼續尋找。他自己又去見過了廂長,那里仍沒有什么結果,派去報案的兩個廂兵也已經回來,都沒有找見右軍巡使。 馮賽本想再多托些人去尋右軍巡使,但隨即想到弟弟馮寶。眼下并不知道馮寶是否真的牽涉其中,在見到弟弟之前,還是暫時不要驚動官府為好。于是,他謝過廂長,趕回家中。 他住在城西萬勝門內,甕市子街橫巷里,這一帶原先多是官戶,官員遷官還鄉徙居的多,這里便漸漸全都被商戶們買占。馮賽的家是一小院宅子,前后三進,一廳一堂八間房。是來京七八年后,攢了六百貫錢典買的。才進巷子,就見小茗在院門邊焦急張望著。 小茗也怕擔罪責,一張秀巧的小臉嚇得蠟白。進到院里,馮賽先溫聲安慰了幾句,才又詳細問了一遍。小茗還是那些話,并沒想起什么新東西。馮寶也一直沒回來。倒是那個牛小五送來了乳酪和兩條魚,她已經收下。另外,魚行的人來找過馮寶,看著有些急。 魚行的人來找馮寶做什么?馮賽又一愣,但眼下顧不到這些,他站在院子里,望著那株開得粉霞一般的海棠樹,心里亂麻麻,找不到絲毫頭緒。 尤其馮寶,讓他心頭更升起一團陰云。他凝神細想,馮寶做事雖然極不牢靠,但始終敬慕嫂嫂,甚至比跟馮賽還親些。在馮賽面前,他還時常使性耍賴,但對邱菡從來沒有過絲毫不恭。若轎子真是他雇的,他為何要說謊?那幾個人又為何要綁架邱菡母女和碧拂?難道是臨時起意?若是臨時起意,又怎么會預先埋伏著人? 照目前情形來看,就算官府出動人馬來查,恐怕也難找到綁匪蹤跡。眼下大致能斷言的是,綁匪絕不會無緣無故綁架人,不是報仇,就是求財。他始終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仇人,那便該是為錢財。若真是這樣便好了。綁匪要求錢財,必定會設法跟他聯絡。無論要多少錢,答應他們就是了。 想到此,他心頭才略略寬松了些。想起胡商易卜拉還在等著自己,炭商的事更加緊急。在這里也是空等,不若先去盡快了結了那兩樁事,也好專心尋找妻兒。 于是他吩咐小茗,若馮寶回來,讓他一定在家里等著。說完便騎馬向東水門趕去,經過孫羊店時,一眼看到崔豪在拉弓,他忽然想起崔豪在城里結交的力夫多,便過去拜托崔豪。崔豪果然豪爽,立即讓劉八和耿五去傳信。 馮賽連聲謝過后,出城門來到龍柳茶坊。胡商果然等得不耐煩了。馮賽忙引著易卜拉和仆從、駱駝,過了虹橋,拐到橋東的房家客棧,他那瓷商朋友一般都歇泊在這家。 馮賽先到房家客棧臨河的茶肆中一瞧,那閩西來的瓷商朋友賈慶果然已經到了,肥胖的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正在和一個人說話。那人馮賽認得,也是牙人,名叫魯添兒,三十左右,細細瘦瘦,常日替人典賃房宅店鋪。兩人見到馮賽,都笑著起身拜問。 魯添兒笑著道:“馮二哥,我只是和賈相公閑談,可沒有鉆撬你的買賣啊?!?/br> 馮賽只笑了笑,隨即將胡商引介給賈慶,并從腰間取下一面木牌子,那是官府發給入籍牙人的身牌。他將身牌遞給易卜拉和賈慶看驗,兩人都笑說不必,馮賽忙道:“你們兩個是初次交易,還是照行規來?!眱扇吮汶S意看了一眼,隨即還給了馮賽。馮賽照官府明令的規矩向兩人宣讀牙牌上所刻文字—— 牙人馮賽,籍貫江西洪州,主攬茶鹽、絲帛、瓷器、香藥、柴炭等物貨鈔引。凡說合交易,一、不得將未經印稅物貨交易;二、買賣主當面自成交易者,牙人不得障礙;三、不得高抬價例、賒賣物貨、拖延留滯客旅,如是自來體例,賒作限錢者,須分明立約,多召保壯,不管引惹詞訟;四、遇有客旅欲做交易,先將此牌讀示。 第四章 豪商、場院、破產 利之所在,民所竟趨,倘無官以司之, 則智詐愚,勇陵弱,攘奪誕慢,決性命之情以爭,無所不至矣。 ——王安石 瓷商賈慶的船就泊在岸邊,三人一起上船看貨。 那些瓷器都成套裝在黃楊木箱中,每一格底下都鋪著軟絮,墊著白絹。幽亮黑瓷襯著雪白細絹,異常醒目。 易卜拉輕手拿起一只瓷盞,里里外外仔細看視摩挲。馮賽也幫著看驗,的確是一等貨色。雙方又議價,馮賽幾句話幫他們談定了價。易卜拉只有五頭駱駝,要了二十箱??偣参迨?,折銀二十八兩。 三人重新回到岸上,走進茶肆。馮賽向店里討來筆墨,取出買好的契書,填好交易物件錢數,讓易卜拉和賈慶分別簽字畫押,又讓伙計去請客棧的主人房敬來作保。 房敬四十來歲,生得矮矮壯壯,逢人見面始終樂呵呵的。為拉攏客商,他常替住店客商作保。今天,他過來卻苦著臉道:“馮二哥,我不敢再替你作保了,上午那個炭行的吳黑子來,說不見姓譚的送炭來,高聲大氣嚷著讓我賠他的炭,還險些要動拳頭……” “實在對不住房老兄。是我沒辦好,連累到您了。不過,賈大哥您也熟,眼下這樁買賣也簡利得很,貨就在船上,定了契,就付錢,沒有什么好牽扯的。這會兒去另尋保人,又得耽擱時間,還請房老兄再幫襯一回?!?/br> 房敬笑著搖搖頭,看過契書,沒再多話,捉筆也簽了自己名字。 易卜拉從背囊中取出一錠三十兩的銀鋌,房敬喚伙計取來錘、鑿和秤,替易卜拉將銀鋌鑿下來二兩,仔細秤好后,易卜拉將銀子當面交給賈慶。賈慶也隨即回到船上取來五陌銅錢,付給馮賽做牙費。這時瓷器木箱全都搬上岸,捆好在駝背上。 馮賽對賈慶道:“賈大哥,我家中有急事,剩下的瓷器恐怕沒辦法替你張羅,你再另尋一個牙人如何?” “其他牙人我信不過。你去辦你的事,我等兩天不打緊?!?/br> 馮賽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和瓷商作別。那個房宅牙人魯添兒一直在一旁覷看,聽見后,眼珠滴溜溜地閃。馮賽哪有心思在意他,帶著易卜拉和駝隊進城,先趕去東水門內城墻右側的稅務那里交稅。 稅監陳智和馮賽熟絡,但他手下那兩個稅吏董三和宋尤有些牙尖,時常刁難商旅。馮賽為免麻煩,不時要籠絡一下他們。今天事情急,他先去對面曹三郎那里買了一瓶上等酒、兩瓶中等酒,又切了兩盤白rou、熟肚,一起包了送到稅務,慰勞了幾句。稅監陳智仍是謙讓,董三和宋尤則笑瞇了眼,胡商的貨只大略看了看,沒有細查,照著契書上的交易總價,按過商收取了百分之二的稅錢,就簽發了稅證。 馮賽這才和胡商告別:“易卜拉,你要的貨算是買齊了。象牙能否稍寬延一兩天?” “好。不過我最多只能等三天?!?/br> “最晚第三天,我就帶朋友去交割?!?/br> 邱菡窺見車子進了一座莊院,心不由得又怦怦跳起來。 車門打開了,場院寬闊,夕陽里站著一個瘦瘦的男子,逆光看不清容貌,但身影瘦小,像只瘦猢猻,手里攥著把鋼刀,刀刃閃動著霞光,耀得邱菡睜不開眼。 “你先下來!”那瘦男子冷聲朝邱菡喝令,聲音尖亮。 邱菡遲疑了一下,才站起身來到車門邊,她雙手反綁著不知道該怎么下車,這時前面駕車的人繞了過來,高大壯實,黑凹的眼睛,扁鼻子,像頭猩猩。他伸手攥住邱菡的胳膊一拽,將邱菡拎下了車,隨即扯著她往院子北邊的房舍走去。邱菡頓時怕起來,拼力掙著不愿離開兩個女兒,但那男子手勁極大,拖著她大步疾行。 場院很大,四面都是土墻,院子空著,地面上滿是黑煤渣。那漢子拽著邱菡走了百十步,來到左邊一間房門前。房子蓋得有些簡陋,只比一般農宅好一些,門窗都已經陳舊發黑。邱菡一扭頭,見最右邊一扇門里探出一張臉,頭發花白,是個瘦小的老婦人,老婦人碰到邱菡的目光,忙把頭縮了回去。邱菡正在驚疑,那漢子已推開門,一把將她搡了進去,隨即從外面反扣了門。 邱菡慌忙回轉身,將臉貼著門縫,向外急急窺望。那個大漢大步走回到車邊,抬腿鉆進車廂,邱菡驚恐無比,用力撞著門。片刻間,那漢子跳下了車,左臂挾著玲兒,右手拎著瓏兒,大步向這邊走來,兩個女孩兒都嚇得踢腿哭叫。邱菡看到,心被撕扯了一般,繼續拼力撞門。那漢子很快走到門邊,放下女孩兒,打開門,將兩個女孩兒拎進門,丟到地上,隨即又反扣上門。 邱菡忙蹲過去,玲兒和瓏兒一起挨到邱菡身邊,哭得更厲害了,但嘴被塞住,都只能發出嗚嚶聲。 邱菡也忍不住又哭起來。她雖然只是個小染坊家的女兒,但自幼父母疼惜、衣食不缺,哪里遭過這等境遇?驚怕中,想不出絲毫辦法。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柳碧拂也被推了進來。 太陽已經西斜,照得汴河水一片紅亮。河兩岸人已少了很多,大多都是玩罷回城的人。 馮賽又驅馬出城,上了虹橋,在橋頭向兩邊張望,河上沒有幾只船,更不見炭船。只有河北岸老樂清茶坊前還有十來個人,站在岸邊望著河中的一只游船,游船上有幾個人來回走動,其中一個似乎是左軍巡使顧震,不知道在忙亂什么。 馮賽下橋去向河邊的幾個人打問,都說沒見到炭船。正問著,見一個清瘦的人提著個箱子從西岸邊走過來,是畫師張擇端。張擇端進宮中畫院之前,馮賽曾幫他賣過畫,兩人交情不淺。 馮賽見他提著畫箱,知道他又來寫生,忙走上前,草草拜過,急問道:“張先生,今天可是一直在這里?” “是?!?/br> “你有沒有看到炭船過來?” “炭船?沒有?!?/br> 張擇端看物過目不忘,他若說沒有,那一定是沒有。馮賽只得拜別,匆忙忙驅馬向東邊趕去。 大宋石炭開采已經十分普遍,汴京城從皇宮到民間,生火已極少用木柴和木炭,家家戶戶都是燒石炭。平??粗@黑亮亮的炭塊,并不覺得什么,但就如炭商吳蒙所言,一旦缺了,恐怕滿城人都得吃生食、喝冷水。 馮賽原來并沒有做過石炭生意,可是十幾天前,炭行行首祝德實忽然來找他,說有樁交易非得請他來做中人。馮賽有些納悶,細問過后才知道,京城炭行遇見了一樁麻煩—— 京城石炭主要產于河東、河北、京東,分別由金水河、五丈河和汴河運來。不像其他貨物,由汴河運來的石炭只占到汴京總炭量的兩成,炭行也就沒有如何看重??墒菑纳蟼€月月中開始,汴河炭商來得越來越少。起初,祝德實等人并沒有在意,以為只是水路不暢所致。誰知道到月底,干脆一只船都不來了。京城的炭量一下子少了兩成,就等于全城二十萬戶人里,有四萬戶人沒有炭燒。炭頓時緊缺起來,價格也立即暴漲。 馮賽當時其實也聽說了,但這幾個月京城物價騰亂,也就沒有太在意炭價。 祝德實和吳蒙、臧齊等幾個大炭商趕忙商議,派了兩個人坐船去汴河下游查探,卻連一只炭船也沒找見。又騎快馬去炭礦,炭礦的人卻說仍是照舊發貨,一天都沒缺。查探的人回來報知后,祝德實幾人更加沒了主意。其他地方的開采量又都有定數,急切間難以補足缺的兩成。正在焦躁,一個人來找他們,說自己有炭。 那人姓譚名力,開口氣極粗,說汴河一路的石炭以后就都由他來發貨。 祝德實等人沒見過這個姓譚的,都不太信。譚力便邀他們出城親眼去看,他們看譚力衣著豪奢,便揣著疑心隨他去了城外。到了虹橋上,譚力指著北岸一溜十幾只船讓他們看,果然都是炭船,每只船都堆著黑黝黝的小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