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趙不棄騎馬來到汴河北街,還沒到藍婆家,就遠遠望見斜對面大樹下蹲著個人,果然是那個大鼻頭。趙不棄不由得笑起來,這傻漢子,我不用兩個時辰,就找到了丁旦,他這么多天卻只知道死蹲在這里。 他笑著驅馬過去,經過藍婆家門口,門開著,卻不見人影,只聽見里面傳出笑聲,是藍婆和那孩子的聲音,看來他們一家三口很快活。 那大鼻頭看到趙不棄,似乎有些不自在,挪了挪屁股。 趙不棄走到近前,在馬上笑著問道:“大鼻頭,蹲累了吧,咱們做個買賣如何?” 大鼻頭睜著雙大斜眼,有些發愣,不由得站起身。 趙不棄又問:“你在等著抓丁旦?” 大鼻頭臉上一顫,有些慌,卻仍不說話。 “我知道丁旦在哪里,也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得拿樣東西來跟我換?!?/br> “你要什么?”大鼻頭這才開口。 “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何要捉丁旦?” “不成!我不能說?!贝蟊穷^忙搖了搖頭。 “那好,你繼續等,我走了——”趙不棄假意驅馬要走。 “唉!你——你真的知道丁旦在哪里?” “那當然。我還知道你是從應天府一直追到這里的?!?/br> “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這你不必管。只要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br> “我家員外于我有恩,你得先答應我,不能傷害他?!?/br> “這個你盡管放心。我只是想知道,并不想做什么,更不想要什么?!?/br> “那好。我告訴了你,你一定也得告訴我?!?/br> “這你也盡管放心?!壁w不棄心里暗笑,“你盡管放心”這五個字其實說說而已,但只要說出來,似乎總能生效。 大鼻頭慢慢講起來—— 他叫薛海,是虹橋北岸一家酒棧的護院。寒食節前一天,員外交代他和另一個護院去做一件事,到應天府那員外的朋友家接一個人,將那人裝在麻袋里,半夜用車拉到碼頭邊的胡家客棧,那客棧有個廚子接應他們,給他們打開后院的門,引著他們,扛著麻袋偷偷到一間客房后窗,窗戶開著。廚子已給里面客人的飯菜里下了藥,兩個客人正在昏睡。 于是薛海悄悄爬進那客房,把麻袋接了進去。那房間里另有一個麻袋,他把那個麻袋搬起來,從窗戶換了出去,用車運回了員外的朋友家?;厝ズ蟠蜷_一看,里面也是一個人,也似乎被下了藥,正在昏睡。薛海仔細看了看那人,以前曾見過,是豉醬藍婆家的接腳夫丁旦。 員外吩咐,把這人偷偷帶回汴梁,不許讓任何人看到??赡峭硌:屯槎加行├?,打開麻袋后,見丁旦在昏睡,就忘了重新扎好。結果第二天醒來,丁旦已經不見了。薛海和同伴在應天府好不容易追到了丁旦,卻又被他逃了。到處打問,有人看到丁旦搭了只去汴梁的貨船,于是薛海和同伴也搭了條船,那同伴怕回去受責罰,開船前偷偷溜了,薛海只得一個人追到汴梁?;貋砗?,一直沒有找見丁旦,也就一直不敢去見員外。 趙不棄好奇道:“你家員外是誰?” 薛海用力搖頭:“這個我絕不能說?!?/br> “好。丁旦的下落,我也絕不能說?!?/br> “你?”薛海又急又怒,大鼻孔不住翕張。 趙不棄笑道:“我不告訴你丁旦的下落,你便逮不到丁旦,逮不到丁旦,你便不敢回去見你家員外,你家員外必定一直在等丁旦,必定很焦心。你護著他,反倒是讓他日夜擔憂,不得安生;反之,你若告訴我你家員外是誰,我就告訴你丁旦的下落,你就可以逮到丁旦,逮到丁旦就可以回去見你家員外,你家員外得了丁旦,自然開心,他一開心,就賞你個媳婦,這樣你也就開心了。大家開心你不要,非要大家都焦心?!?/br> 薛海聽他繞了一大堆,有些發懵,揉了揉大鼻頭,怔怔道:“這么說,我該說出來?” “我不知道你家員外是誰,不少一根毛;但你若不知道丁旦在哪里,那事情就大了。你說是不是?” 薛海猶疑了半晌,才低聲道:“我家員外是章家酒盞的章七郎?!?/br> “原來是他?”趙不棄很是意外,不由得笑起來。 他常去章七郎酒棧吃酒賭錢,卻沒想到自己查案子,竟能查到章七郎頭上。章七郎讓薛海到應天府,把一個人裝進麻袋,半夜到一家客棧換出丁旦,這是在玩什么戲法?幸而何渙和丁旦換了回來,否則應天府裝進麻袋的就是何渙了。 他又問道:“你們先裝進麻袋里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沒見過?!?/br> “你讓他進麻袋,他就乖乖進了?” “嗯。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該你告訴我丁旦在哪里?” “他就在魚兒巷胡涉兒家?!?/br> “我去胡涉兒家看過,丁旦并沒在他家?!?/br> “我騙你做什么?你去的時候他可能還沒去,我才在胡涉兒家和丁旦說過話?!?/br> “好!我再去看看!”薛海扭頭要走。 趙不棄想起胡涉兒這會兒恐怕還沒回家,兩鼠還沒斗起來,忙止住薛海:“你這大白天去,不怕被人看到?” “哦,對啊,那我天黑再去?!?/br> 瓣兒正在董謙家院子里和姚禾、池了了商討董修章命案,曹喜忽然走了進來,他面容憔悴,神色委頓。 瓣兒忙問:“曹公子,你也知道了?” 曹喜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昨晚我也來過?!?/br> 瓣兒三人一愣,曹喜又道:“我先來的,出去時,那個鼓兒……封……他才來?!?/br> 池了了驚道:“你說你是在封伯之前來的?!” 曹喜點了點頭。 池了了又問:“你來的時候,董伯伯還活著?” 曹喜搖了搖頭,遲疑了片刻才道:“我來的時候,董伯父剛死……” 池了了不由得伸手一把抓住曹喜的手臂,大聲問道:“這么說,封伯沒有殺董伯父?” “嗯?!辈芟泊怪^。 池了了歡叫了一聲“太好了”,隨即發覺自己抓著曹喜的手臂,忙松手放開,羞得滿臉緋紅。 曹喜卻仍似心事重重。 瓣兒心中起疑,輕聲問道:“曹公子,你說你來的時候,董伯父剛死,這是指?” 曹喜神色十分奇怪,似怕似愧,他望向一旁,躊躇了一會兒,才低聲講起來——原來,曹喜知道董謙也是上了侯倫的當,才會在范樓設計陷害他,對董謙的怨氣也就隨即消散。昨天傍晚吃過飯,他想起董修章還不知道實情,被兒子董謙的死弄得瘋癲,便獨自前來看望董修章。 到了董家,天色已經昏黑,他敲門沒人應,見門沒閂,便推門進去,堂屋里亮著燈,卻不見人。他走了進去,聽見后院傳來一個聲音,像是在罵,又像在呻吟,含混不清,似乎是董修章的聲音。他正在納悶,見董修章扶著墻從后邊走了出來,瞪著眼,神情看著十分奇怪。他忙上前拜見,董修章朝他走了兩步,腳步虛浮,走得很吃力,到他面前時忽然摔倒,等他伸手去扶,董修章已經趴倒在地,他忙蹲下去攙扶,才看見董修章腦后一片血污。 他嚇了一跳,不由得往后縮了一步,董修章卻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他猛地想起范樓案,難道自己又被陷害? 董修章手臂晃了兩下,便不再動彈,似乎已經斷氣,手卻仍死死攥著曹喜的衣襟。曹喜越發慌亂,他用力掙脫了董修章的手,爬起來就往門外跑,剛出大門,迎面撞到了一個人,兩人一起摔倒,昏黑中仔細一看,竟是鼓兒封。他顧不得多想,又慌忙爬起來,急惶惶逃回了家。 晚上脫衣服時,他才發現,自己腰間那塊玉飾不見了。他急忙回想,恐怕是董修章拉扯自己衣襟時拽掉了。他就是怕再被陷害才逃離,卻沒想到反把證據留在了現場。 一夜輾轉煩憂,直到今早,他才平靜下來,玉飾留在了兇案現場,躲是躲不過,不如主動過去把事情說明白。 姚禾聽完后,納悶道:“昨晚初檢時,并沒有發現你的玉飾?!?/br> 曹喜頓時愣?。骸半y道丟在其他地方了?” 池了了道:“既然你走的時候,封伯才來,那時董伯伯已經斷氣,封伯為什么要頂這個罪?” 曹喜越發吃驚:“你說什么?” 池了了道:“封伯招認說是自己殺了董伯伯?!?/br> “他現在在哪里?” “開封府大獄?!?/br> 曹喜像是忽然被凍住,呆在那里。 瓣兒看他目光中既有驚異,又有恍然,還有一種莫名震動,仿佛丟了一樣重要東西,都已經忘記,卻忽然發覺這東西就在手邊。 她輕聲問道:“曹公子,封伯并沒有殺人,他是在替人頂罪,你是不是知道其中緣由?” 良久,曹喜才低聲道:“他是在替我頂罪?!?/br> “為什么?”池了了驚問。 “他是我的……生父?!?/br> 瓣兒、姚禾都大吃一驚,池了了更是睜大了眼睛驚望著曹喜。 曹喜仍望著一旁,低聲講道:“我十一二歲時,有次惹惱了母親,母親急怒之下,才說出了實情。說我的生父是那個打鼓賣藝的鼓兒封。當年他的手指被人斬斷,生計無著,那時我才半歲大,眼看著就要餓死。我父親愛聽曲,和他有些交情,我母親又一直未生養,就和他商議,收養了我。他把家傳的一塊古琴玉飾給了我父親,我父親雖然一直隱瞞我的身世,卻一直要我佩戴著那塊玉飾……” 池了了問道:“你早就知道?” 曹喜苦笑了一下,又道:“等我知道時,我父親的書坊生意已經十分興旺,他又極愛我,我也以富家公子自居,生父卻是個沿街賣藝的窮漢,因此一直厭恨自己的身世,不愿意人提起,更不愿意見到。那天在范樓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對你無禮,其實是因為他,我一見到他,心里就騰起一股怒火,連帶對你也……” 池了了惱怒起來:“不要提我,封伯現在怎么辦?” 曹喜忙道:“那塊玉飾應該是被他藏了起來。他挺身救我,我自當回報。你放心,就算這次洗不脫自己的罪名,我也會去官府自首,有我的證詞,他自然沒事?!?/br> 瓣兒道:“不怕。剛才我們已經在猜疑兇手另有其人,有你證見,就更確定無疑了。我們合力找出兇手,你和封伯都會沒事?!?/br> 趙不尤讓乙哥去報官,墨兒去喚孫羊正店的店主。 他站在門邊望著地上兩具死尸沉思。門窗都關著,兇手并非外人,李泰和手中握著把短刀,他應該是先殺了金方,而后自殺。 寫密信給武翔的應該正是李泰和,他威逼武翔去梅船上殺掉紫衣客,取回耳朵和珠子;而后又安排欒回和劉小肘幫他取回香袋,欒回從烏金眼卜卦攤上取到香袋,途中裝作不慎撞到劉小肘,掉落香袋,劉小肘撿起香袋,用早已備好的假香袋還給欒回;劉小肘拿著真香袋到孫羊正店來,交給了金方;之后,李泰和來到這里,殺掉金方,隨即自殺。 李泰和為何要這么做? 金方應該不是幕后之人,也只是個中轉手,他拿到香袋后,恐怕已經交給了他人。李泰和殺金方,自然是為了斬斷線頭,讓人無法追蹤幕后之人。他自殺,也是為了防止泄密。如今,這條線索便徹底斷了。 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讓他甘心為之送命? 趙不尤正在默想,墨兒帶著店主孫老羊來了。孫老羊隔著門望見里面的尸首,嚇得臉變了色。 趙不尤問道:“孫店主,今天正午之后,金方有沒有離開過酒店?” “沒有,今天客人多,他要照管樓下大堂,離不得。下午客人才散了些,李泰和來找他,我才許他走開一會兒。誰知道這么一會兒竟出了這樣的事情?!?/br> “他和李泰和平日往來多嗎?” “從沒見他們兩個來往,今天李泰和來找他,我還有些納悶?!?/br> 這么說是有人來孫羊正店取走了香袋。李泰和安排得十分周密,金方照管樓下大堂,來取香袋的人只要裝作客人,便不會有人察覺。今天店里人多,來來往往,也難以追查。 過了一陣,乙哥引著顧震、仵作和四個弓手趕了來。仵作驗過尸首后,也推斷是李泰和先殺了金方,而后自殺。趙不尤請那四個弓手搜查兩人身上和房內物件,果然沒有搜到香袋。 顧震和趙不尤站在院里,顧震問道:“這兩人也牽扯到梅船那案子里來了?” “嗯?!?/br> “上頭不許我再查梅船案,這七拐八拐,還是繞回到這案子了??磥矶愣级悴婚_。這兩人死了,你還有其他線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