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瓣兒照著做出那個姿勢:“是這樣嗎?” “是……” “你進來后,他是很快抬起了頭,還是慢慢抬起來的?” “這個……我進來后,先沒發覺什么,見董公子不在,就近前幾步,想問一下曹公子,結果……見到桌腳那里露出一雙腳,就走過去看,結果發現董公子……我就叫起來,連叫了幾聲,曹公子才抬起頭,醉得不輕,眼睛都睜不太開,望著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真的醉了?” “嗯……應該是吧……我當時嚇壞了,也記不太清……” 若是醉成這樣,自然殺不了董謙,但真的醉到了這種地步?有人進來殺董謙也毫不知情?瓣兒又想起這個疑問。 她站起身,走到門邊,對面一排房間門都開著,房內桌椅看得清清楚楚,她又問穆柱:“那天對面客人坐滿沒有?” “嗯……朝陽這面十間、東邊六間都坐滿了,南面十間和西面六間背陰,都沒坐滿,只坐了五六間?!?/br> “對面坐了客人的有幾間?” “我記不太清了……兩三間吧?!?/br> 這樣說,那天客人不算少,若兇手另有其人,正像嫂嫂所言,他進出這房間,難保不被人看見,他又何必非要在這么熱鬧的地方殺人呢?除非……瓣兒不由得望向穆柱,穆柱也正在偷瞧她,目光相遇,他立即躲閃開去。 除非是這店里的人!尤其是端菜的大伯,進出任何房間都絕不會有人留意! 瓣兒被自己的推斷嚇到,她忙又望向穆柱,穆柱則望著外面,心事重重,目光猶疑。難道是他?! 瓣兒嚇得挪開兩步,忙轉過頭,裝作看墻上的題詩,眼角卻偷看著穆柱,心怦怦亂跳。 “那應該是董公子題的——”穆柱忽然道,“出事那天才題的,董公子以前替我寫過一封家信,他的筆跡我認得?!?/br> “哦?董謙?” 瓣兒慌忙回眼,墻上那些字她根本沒在看,這時才留意到,上面題了首詞《卜算子》:紅豆枕邊藏,夢作相思樹。竹馬橋邊憶舊游,云斷青梅路。 明月遠天涯,總照離別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負。 第六章 厭 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钋逭找毯桶陜?、池了了離了范樓,在附近找了家茶坊。 他們坐到最角落一張桌上,瓣兒和姚禾面對面,池了了坐在側手。 “先說好,茶錢我來付?!卑陜赫f。 姚禾聽了,想爭,但看瓣兒說得認真,知道爭也白爭,反倒會拂了她的好意,便只笑了笑,心想就先讓她一次,后面再爭不遲。 池了了卻說道:“這事是我請你來幫忙,怎么能讓你破費?” 瓣兒笑著道:“既然我接了這件案子,它就是我的事了。你賺錢本來就不容易,為這事又要耽擱不少。你我姐妹之間,不必爭這點小事。古人肥馬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何況這點小錢?你若連這個都要和我計較,那咱們就各走各的,也不必再查這個案子了?!?/br> 池了了忙道:“你和我不一樣,哪里來的錢呢?” “我雖在家里,可也沒閑著,平日又沒什么花銷。你放心吧,我都已安排好了——”瓣兒說著將手邊一直提著的小包袱放到桌上,打開包布,里面一個紅梅紋樣的漆木盒,她揭開盒蓋,從里面取出一個錦袋,沉甸甸的,她又解開袋口,露出四錠銀子,“今早,我剛賣了四幅繡作,得的這些銀子,專用來查這個案子,應該足夠了。咱們三個在這里說好了,以后再不許為錢爭執,齊心協力找出真兇,才是正事?!?/br> 池了了笑了笑,卻說不出話,眼中有些暖濕。姚禾心想,她奔走風塵,恐怕很少遇到像瓣兒這般熱誠相待的人。再看瓣兒,她重新包好銀子,而后握住池了了的手,暖暖笑著。這樣一副小小嬌軀內,竟藏著俠士襟懷,姚禾心中大為贊嘆激賞。 他自幼看父親擺弄尸體、研視傷口、勘查兇狀,習以為常;稍年長一些后,父親出去驗尸,都要帶著他;過了幾年,他已輕車熟路,自然而然繼承父業,做了仵作。 原本他和其他孩童一樣,也愛跑跳,坐不住,但因時常研習那些常人懼怕之物,同齡之人都有些避他,漸漸地,連朋友都沒了。長到現在,也早已慣于獨處,除了應差驗尸,回到家中,也經常找些貓狗鼠兔尸體,在家里觀察記錄。此外,除了讀讀書,再無他好。人們笑他是一堆死尸中的一具活尸。他聽了,只是笑一笑,并不以為意。 那天,聽到敲門聲,他放下手中的一具兔子尸體,出去開門,見到了瓣兒。 當時天近黃昏,瓣兒一身潔白淺綠,笑吟吟的,如同一朵鮮茉莉,讓他眼前一新,心里一動。 等攀談過后,他更是心儀無比,這樣一個女孩家,竟要自己去查兇案,而且話語如鈴,心思如杼,他想,世上恐怕再沒有比這更賞心悅目的女子了。 他生來就注定是仵作,就像自己的名字,是父母所給,從來沒覺得好或不好。但那天茶坊別后,他生平第一次對自己這身份有了自卑之心。他只是一個仵作,而瓣兒則是堂堂皇室宗族貴胄,雖然瓣兒言談中毫無自高之意,但門第就是門第。 不過,他隨即便笑著搖搖頭,瓣兒姑娘只是找你幫忙查案子而已,她或許只是一時興起,興頭過去,便再無相見之理。就算她是真心要查,這案子也遲早會查完。完后,她自她,你自你,你又何必生出非分之想,徒增煩惱? 想明白后,他也就釋然了。能和瓣兒多見兩次,已是意外福分,那就好好惜這福,珍這時吧。 店家沖點好三盞茶,轉身才走,瓣兒就說:“咱們來說正事,我以為,穆柱可能是兇手?!?/br> “穆柱?”姚禾正偷偷瞧著瓣兒小巧的鼻翼,心里正在遐想,她的俏皮天真全在這小鼻頭上。聽到瓣兒說話,才忙回過神,“哦?說來聽聽?” 瓣兒望著他們兩個,臉上不再玩笑:“這兇案有三處不怕,其一,選在酒樓行兇,卻不怕那里人多眼雜;其二,進出那個房間,不怕人起疑;其三,進去行兇,不怕人突然進來。能同時有這三不怕的,只有酒樓端菜的大伯。他們常日都在那酒樓里,熟知形勢,而且近便,自然不怕;大伯進出房間,沒有人會在意;每個房間的客人他們最知情,若客人全都在房間內,自然知道除了自己,一般不會再有他人來打擾。而那天招待董謙和曹喜的,只有穆柱?!?/br> 姚禾聽了,不由得贊道:“你這三不怕,很有見地!穆柱做這事也的確最方便?!?/br> 池了了卻問道:“穆柱為什么要殺董謙?我認識他一年多了,他是個極和善老實的人,從來沒有過壞心,沒道理這么做?!?/br> 瓣兒沉吟道:“至于為什么,的確是首要疑點,人心難測,我只是依理推斷,并沒有定論,有不妥的地方,你們盡管再說?!?/br> 姚禾本來不忍拂了瓣兒的興頭,聽她這樣講,才小心說道:“若兇手是穆柱,這里面有個疑點似乎不好解釋……” “什么?” “他行兇倒有可能,但為何要割下董謙的頭顱,而且還要帶出去?另外,他們端菜,手中只有托盤,血淋淋頭顱怎么帶出去?” “這倒是……”瓣兒握著茶盞,低頭沉思起來,“其實還有一點,和曹喜一樣,他若是兇手,手上、衣服難免都會沾到血跡,但當天兩人身上半點血跡都沒有,雖說他的住房就在后院,不過跑去換衣服的途中還是很難不被發覺。另外,照他自己所言,那天臨街這面的十間房都客滿,是由他一個人照管,必定相當忙碌,并沒有多少空閑工夫,若是一刀刺死還好說,再去割下頭顱,恐怕耗時太久,難保不令人起疑。最重要的,今天他的神色雖然有些膽怯猶疑,但說起董謙,他似乎并不心虛,更不厭懼,相反,他倒是很敬重董謙,眼里有惋惜之情。這么一看,他應該不是兇手?!?/br> 姚禾見瓣兒毫不固執己見,真是難得。又見她如此執著,心想,一定得盡力幫她解開這個謎案。于是他幫著梳理道:“那天進出過那個房間的,所知者,一共有五人,董謙、曹喜、池姑娘、穆柱,還有一位是當天的東道主侯倫。他中途走了,會不會又偷偷潛回?” “是,目前還不能確定真兇,因此,每個在場者都有嫌疑。也包括了了?!卑陜合虺亓肆诵χ铝送滦∩囝^,立即解釋道,“我說的嫌疑,不是說兇犯,而是說關聯。我聽我哥哥說過,這世上沒有孤立之事,每件事都由眾多小事因果關聯而成,所以,這整件事得通體來看,有些疑點和證據說不準就藏在你身上,只是目前我們還未留意和察覺?!?/br> 池了了澀然笑了笑:“的確,那天之前,我就已經牽連進去了,而且若不是我多嘴說要去做魚,董公子恐怕就不會死了?!?/br> “了了,你千萬不要自責。目前整件事看來,其實與你無關,若真要說有關,也是兇手利用了你?!?/br> 姚禾忙也幫著瓣兒解釋道:“我之所以懷疑侯倫,正是為此。那天是侯倫做東道,替董謙、曹喜二人說和,才請了池姑娘你。他真的只是為了勸和才邀請你們三位的?” 池了了道:“開始我也懷疑過侯倫,不過,侯倫應該不是兇手。那件事發生了幾天后,我偷偷去打問過他的鄰居,那天他中途離開,的確是因為他父親舊病復發,他鄰居看到他跑著進了門,又跑出來找了大夫,而后又去抓藥,不久就提著藥包回家了,再沒出來過。他鄰居還去探訪過他父親,說侯倫一直守在父親病床前服侍?!?/br> 瓣兒道:“這么說,侯倫沒有太多嫌疑。就算他能借著抓藥偷偷溜回范樓,酒樓人不少,大伯們又忙上忙下,難保不被人看到。這件事看來是經過縝密謀劃的,他若是兇手,一定不會冒這個風險?!?/br> 姚禾道:“看來兇手只能是曹喜?!?/br> 池了了也附和道:“對。只有他?!?/br> 瓣兒卻輕輕搖了搖頭:“我始終覺得不是他?!?/br> 池了了立即問:“為什么?” “至少有兩點,一、他身上沒有半點血跡;二、他沒地方藏頭顱。不過,眼下不能匆忙下任何結論,我還并未親眼見過這個人,更不能輕易斷定。目前所知還太少,我得去見一見這個人。另外,我還得去拜望一下董謙的父親,侯倫那里也得去問一問……” 姚禾望著瓣兒,心里偷偷想:真是個執著的女孩兒,她若是中意了什么人,恐怕更是一心到底、百折不回。 池了了執意要陪瓣兒一起去見曹喜。 不管別人怎么說,她始終堅信,曹喜才是真兇。 雖然她和曹喜只見過兩面,但只要一想到這個人,她心里不由自主就會騰起一股火。與董謙的敦厚溫善正相反,曹喜是她最厭的一類人:傲慢、偏激、冷漠。見到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是——脫下鞋子,狠狠抽他一頓。 因此,她要再當面去看看曹喜,看他如何強作鎮定,冷著臉說謊。 兩人打問到,曹喜家在南薰門內,離國子監不遠,一座中等宅子。 大門開著,池了了和瓣兒走了過去,正好一個年輕婦人出門。 “這位嫂嫂,請問曹公子在家嗎?”瓣兒笑著問。 “尋我家大郎啊,你們稍等,我喚他出來?!鄙賸D十分親切。 不一會兒,曹喜出來了,依然清俊白皙,也依然微皺著眉頭,眼露厭意。一看到他,池了了頓時覺得氣悶,她狠狠瞪著曹喜。 曹喜先看到她,微有些詫異,連一絲笑意都沒有。隨即,他又望向瓣兒:“兩位找我何事?” 瓣兒笑著說:“是關于董謙的案子,我們有些事想向曹公子請教?!?/br> 池了了一直盯著曹喜,見他聽到董謙,眼中果然一震,既有厭,又有懼。 但他的臉卻始終冷著:“池姑娘我見過,不過你是誰?要請教什么?這案子跟你有什么干聯?” 池了了忙道:“她姓趙。董公子于我有恩,他死得不明不白,官府如今也查不出,我就請了趙姑娘幫忙,我們自己來查?!?/br> “你們兩個?”曹喜笑起來,令人厭的蔑笑。 “怎么?不成嗎?” “當然可以,不過不要來煩我?!?/br> 池了了被冷冷打回,一時頓住。 瓣兒卻仍笑著說:“曹公子和董公子是好友,應該也想找出真兇,替董公子雪冤吧?!?/br> 曹喜目光又一震,但仍冷著臉并不答言。池了了氣得想立即脫下鞋子。 瓣兒繼續道:“我們雖是女流,但也看不得這種冤情。哪怕智識短淺,不自量力,也情愿多花些工夫,慢慢解開其中的謎局,就算最終也找不到真兇,也是為公道盡一分心力。何況,這世間并沒有藏得住的隱秘,只有沒盡心、沒盡力的眼睛?!?/br> 曹喜的神情緩和下來:“你不懷疑我?” 瓣兒搖搖頭,笑著說:“懷疑。真相未揭開之前,所有當事之人都得存疑?!?/br> 池了了正在想瓣兒答得太直接,卻見曹喜不但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這笑中沒有了厭和蔑。 “好。家里不方便,去那邊茶坊吧?!?/br> 曹喜知道自己常常令人生厭,而且,他是有意為之。 自小,他就覺得父母有些不對勁,只是年紀太小,還說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對。 母親從來沒有一個準性情,忽冷忽熱,忽笑忽怒,從來捉摸不定。對他,也同樣如此,有時似冰霜,有時又似火炭,不論冷和熱,都讓他覺得不對勁。起先他還怕,后來漸漸發覺母親雖然性情善變,但任何喜怒都是一陣風,既不必理她的怒,也不必感念她的善??傊?,根本不必怕。于是他在母親面前便越來越肆意,即便母親惱怒大罵,甚至抄起竹條打他,他也毫不在意,不過挨幾下疼而已。 至于父親,對他極是疼愛,甚至可說是溺愛。盡管那時家境還不好,只要他想要的,父親都會盡力買給他。巷里孩童都羨慕他,他心里卻似乎有些怕父親,只要父親在,事事都盡力做到最好,從不敢在父親面前露出絲毫的懈怠。他做得好,父親便更疼愛他;更疼愛他,他便越怕、越累。 于是,他便漸漸養成兩副樣子:在父親面前,恭謹孝順,在母親及他人那里,則我行我素,毫不遮掩。 這兩個他,他自己其實都不喜歡,但只能如此。 因此他也難得交到朋友,至今也只有董謙和侯倫兩個。 在太學時,董謙和侯倫與他在同一齋舍,最先走近他的是侯倫。除了父親,曹喜從來不會遷就任何人,侯倫又偏巧性情溫懦,事事都順著他,故而他們兩個十分投契,一起走路都是他略前半步,侯倫偏后半步,難得有并肩而行的時候。 侯倫和董謙,兩家又是世交,孩提時便是玩伴。董謙為人又忠直,事事都愛爭個道理。若見到曹喜欺負侯倫,便會過來抱不平。曹喜自幼經過母親無常性情的歷練,向來不在意旁人言語,見董謙義正詞嚴的樣子,只覺有些好笑,不過也并不討厭。故而有時會有意做出些不妥的舉動,逗董謙來論理。一來二去,兩人反倒成了朋友。 而范樓案,讓他吃了從未吃過的苦,受了從未受過的辱。他絲毫都不愿回憶當時的情形。 誰知這個趙瓣兒和池了了竟為這事找上門來。 “首先,我申明,我不是兇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