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尹氏陡然松弛下來,略垂下頭,盲眼朝著墻角,放低了聲音:“我親眼見到那串鑰匙落進了河里——” “剛嫁到孫家的時候,大房大田,人人都說我命好。才過了五年,房宅店鋪沒了,田也眼看要賣光了。那時圓兒還不滿六歲,他爹的賭癮卻絲毫不見收斂,再賭幾場,這幾間矮房、最后幾畝地也必定輸盡。我娘家又沒有倚靠,就算我受得了窮,也不能讓圓兒淪為乞兒?!?/br> “那套鑰匙他一直帶在身上,家里只剩盒子里那點我陪嫁的首飾。我怕他連那點東西也賭掉,晚上趁他睡著,偷偷把他的那套鑰匙藏了起來。第二天他發覺后,強逼著要走了我的那套鑰匙,又取了兩根簪子去賭?!?/br> “那天晚上,都深夜了,他還不見回來。圓兒和勃兒已經睡了,我本也想熄燈去睡,但看外面下起大雨,心里又騰起一陣火,再按不下去,便挑了一只油紙燈籠,打著傘出去。虹橋對岸的章七郎酒棧每晚都開賭局,我知道他一向在那里賭,卻從沒去過。但那晚,我再也忍不住,決意去那里當眾狠狠痛罵他一場?!?/br> “那天雨很大,夜又黑,才上虹橋,就聽見他醉哼哼的聲氣,唱著啥‘銅錢去,金寶來,財是一粒種,運到百花開……’他賭贏的時候,就會哼這歪詞。我聽見,越發氣惱。賭局中那幫潑皮閑漢一向就是這樣釣人,你輸得多了,想要歇手,他們便讓你小贏一把,勾住你的魂,讓你繼續去輸?!?/br> “他搖搖晃晃走過來,認出是我,從懷里摸出兩陌銅錢,伸在我眼前蕩悠,攪著舌頭說,‘你不是嚷著沒米錢了?這是什么?嗯?看清楚,這是什么——’嘟囔了幾句,他忽然停住,趴到橋欄上,大聲嘔吐起來??粗歉避洜€模樣,我再也受不得,只有一個念頭:一了百了!” “我心一橫,扔掉手里的燈籠和傘,燈籠遇了雨,隨即就滅了,正好。我蹲下身子,攥緊他的褲腳,用力一抬,他慌叫一聲,想抓緊木欄。我又一咬牙,拽牢他兩條腿,狠命一推,他的大半截身子滑出木欄,一只手卻死命抓著欄桿,我記得很清,他腰間那串鑰匙碰得丁當亂響……” 尹氏略停了停,長舒了口氣,才緩緩道:“最后,我咬牙死命一推,欄桿水滑,抓不牢,他手一溜,頭朝下,倒栽進河里。雨聲、水聲很大,把他的叫聲沒掉了,我只聽見他落水的聲響,從那晚起,這個家才算安寧了……” 墨兒睜大了眼,像是自己跌進了黑河里。半晌,才低聲道:“這么說,那串鑰匙真的沒有了……” 尹氏忽然哀求道:“墨兒兄弟,我藏了十五年的話都掏出來了,你一定要幫我找回圓兒??!” 墨兒不知道是該怕、該厭,還是該憐,怔了片刻才說:“我會盡全力?!?/br> 尹氏忙連聲道謝,他不愿再久留,默默離開了尹氏的家。 第十三章 吃飯 徒善未必盡義,徒是未必盡仁;好仁而惡不仁,然后盡仁義之道?!獜堓d回去路上,暮色漸昏,墨兒心里發悶,許久才收回心神,繼續思索案子。 餑哥和小韭昨天一起離開,應該不是偶然。香袋里的東西恐怕也是餑哥偷換掉的。但尹氏親眼看到另一套鑰匙和她丈夫掉進了河里,沒有鑰匙,餑哥是如何做到的? 墨兒又忽然想起第一次來尹氏這里問案情,餑哥冷冷瞪著尹氏,那目光滿是恨意,現在想來,那恨意已超出對后母的不滿,另外,還隱隱有些快意。 對,是快意,復仇的快意。 難道餑哥知曉自己父親的死因? 父親死后,餑哥幾乎變了個人。若他父親的死真是尹氏所致,而餑哥又知道內情,他自然深恨尹氏。那么他偷換香袋,藏匿甚至謀害孫圓就有了更深的緣由。 但若沒有鑰匙,餑哥絕換不掉香袋里的耳朵和珠子。 或許他父親死前身上那套鑰匙是另一套,并非從尹氏那里搶走的那套。不知何種原因,落到了餑哥手里。那是父親的遺物,餑哥自然很珍惜,難道一直藏著?只有這樣,他才能打開鎖,換掉香袋。 餑哥昨晚沒回來,他去了哪里?難道已經和小韭一起私奔了? 不過——餑哥得了香袋里的珠子,為何不早早逃走,非要等到昨天?他和康潛妻兒被劫一事應該沒有關聯,但昨天武翔收到的那封密信,既提及春惜母子,又說到香袋,看來餑哥偷換到香袋里的東西后,交給了別人。他為何不獨貪了珠子,卻要交給別人? 墨兒想起康游下午曾說,他在梅船上拿到香袋之后,打開去尋那顆珠子,里面卻只有顆藥丸,用刀在藥丸上劃了道縫,才見里面藏著珠子。餑哥取到香袋后,康游扮作乞丐一直跟在后面,途中餑哥只打開香袋看了一眼,恐怕沒有發覺那藥丸里會藏著顆珠子。等到后來武翹去取香袋,才說出藥丸里藏著珠子,那時餑哥恐怕已經將香袋里的東西交給了另外那人,充其量只能得些賞錢。 尹氏為求餑哥,將平生積攢的錢全都給了餑哥,但也只有十五兩銀,若要獨自去他地謀生恐怕不夠。餑哥之所以一直未逃走,應該是在等錢。 這么說,昨天那密信里勒索一百兩銀子并非虛晃拖延,而是真想要。但若真是想拿銀子,為何要雇一只船在岸邊空等了一整天? 不對——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計謀,我卻沒有看出來。 墨兒不由得停住腳,望著地面急急思索起來:空船、銀子……他反復回想今天所有的事情,尋找遺漏之處。良久,他忽然記起那勒索之人讓艄公老黃代了句話——銀子要今年開封府新造的銀鋌,五十兩一錠。 勒索之人為何非要新銀?這里面一定有玄機! 他又急急想了一陣,心里忽然一震:糟糕,調包計! 那并非一只空船!船篷內的船板可以揭開,里面可以藏人,銀子放在桌子上,雖然兩岸都有人監看,但船艙內有船篷擋著,里面藏的人可以悄悄爬出來,換掉桌上的銀子!后來那桌上放的是假銀! 汴京城有些金銀鋪在鑄造鍍金鍍銀的假貨,勒索之人之所以非要新銀不可,是由于舊銀銘文樣式差別太大,開封府今年新銀則好造假、好掉包。 這也是餑哥為何昨晚才逃走的原因,他身材瘦,昨晚等艄公老黃睡著后,偷偷溜進船艙下面躲起來,只是得吃一天一夜的苦頭。 墨兒連連嘆悔,見夜幕已臨,天色漸漸昏暗。 老黃早已將船劃了回去。不過,餑哥此時一定還躲在船艙里,至少得等天黑才敢從船艙里爬出來! 墨兒忙轉身急急趕到梁家鞍馬店,這次他租了匹馬,跨上馬背就往小橫橋飛奔。心急之下激醒神思,他在馬背上忽然又想到一點——登州! 彭影兒三兄弟家鄉在登州,康潛妻子春惜也是登州人! 難道他們曾是同鄉,早就相識?彭家兄弟來汴京已經多年,為何去年要賃住到康家隔壁?這恐怕并非偶然。春惜若和彭家兄弟是舊識,她和柳氏商議逃躲一事便有可能告訴彭家兄弟,彭家兄弟也便能跟蹤武翹,找到春惜藏身之處,并乘夜哄騙她逃離船塢! 此人應該是彭嘴兒! 這幾日只要碰見他,他都要湊過來找話說,一定是在打探訊息。今早他還在詢問康家事情查得如何,難怪那笑容含著些嘲意。 想到此,墨兒越發心急,不住拍馬急趕。趕到康潛家時,天已經昏黑,勉強可辨十幾步遠??导夜哦甑拈T關著,他忙跳下馬,抬手用力敲門,沒人應門。 右邊武家的門卻開了,武翔走了出來:“趙兄弟!太好了,你竟來了!” 墨兒忙走過去,武翔急忙忙道:“康游去追彭嘴兒了,我家三弟武翹去報官了!” “康二哥察覺彭嘴兒了?” “是啊?!?/br> “武大哥,今天那個艄公老黃家住在哪里?你快帶我去!” “就在小橫橋那邊?!?/br> 墨兒讓武翔騎了馬,自己跟著跑,急急往橋那邊趕去,他邊跑邊問:“康二哥是如何察覺彭嘴兒的?” 武翔在馬上說:“他沒有細說。只讓我們趕緊去報官,兩句說完就往東邊追去了?!?/br> 過了小橫橋橋口沒多遠,拐進一條伸到河岸邊的小巷,老黃家就住在岸邊。 墨兒幾步奔到河邊,黑暗中借著點水光,隱約見那只小篷船系在水邊一個木樁上。他忙跳上船,船篷里一片漆黑,他彎下身子伸出雙手,往船板上摸去,摸到小木桌那邊,一塊船板被掀開在一邊,露出下面黑洞,餑哥已經逃走了……康游沿著河岸急急追趕。 這兩天,他心里只剩愧罪:我若早一些將武翱死去的實情告訴武家,武翹和柳氏便不會想到要嫁禍于我;而我若沒有對嫂嫂生出那種不堪之情,我們兄弟之間便不會生出嫌隙,嫂嫂也不會疑心錯會哥哥要賣她母子。幾下里的誤會全都是由于我。 下午墨兒走后,他垂著頭,正準備進屋,見彭家老二彭嘴兒從后門走了出來,扭頭看到他,招呼道:“二郎,你嫂嫂還沒回來?” 康游不想答,只搖了搖頭,抬腿要進門,彭嘴兒湊過來兩步,又問道:“我看今天官府公人還有疤面判官趙不尤的兄弟都聚在你家里,她母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康游越發不耐煩,又搖了搖頭,隨即進了門,正要回身關門,卻聽見彭家大嫂曹氏在隔壁后門邊喊道:“彭二,家里鹽要沒了,你去買一斤回來!” 彭嘴兒在門外答道:“今天的還夠吧?我去會個朋友,晚些才回來,大嫂就不要等我吃飯了?!?/br> “莫忘了鹽,不然明個兒吃白水撈菜!” “記著了?!迸碜靸捍鹪挄r,已經向東邊走去了。 聽他們叔嫂對答,康游似乎被觸動了一下,卻想不起來到底是什么。他關好門,回頭看屋中昏暗幽冷,實在難以久留,就又打開了廚房門,對著門坐在椅子上,望著夕陽河水發悶。 以往這時候回哥哥家,是最心暖的時候,哥哥在喝茶讀書,侄兒在鬧,嫂嫂忙著煮飯燒菜,而后嫂嫂輕喚一聲:“吃飯啦!”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時不時笑一陣……對,吃飯的“吃”! 康游猛地想起來,嫂嫂春惜來汴京幾年,說話已經大致是汴梁口音,但說到吃飯的“吃”,口音稍有些怪,隱約帶著些“嗑”音。剛才彭嘴兒說這個字時,也帶著“嗑”音,比嫂嫂的更明顯!康游手下有個軍士是登州人,說“吃”時,也是這種發聲。 嫂嫂是登州人,彭嘴兒難道也是登州人? 康游想了一陣,隱約記起去年彭家兄弟搬到隔壁后,哥哥似乎說起過,他們原籍是登州。 隨即,他又想起一件事。有兩三次,他去外面井邊提水時,碰到彭嘴兒也在打水,彭嘴兒看到他,隨口笑著問:“今天是你來替你家嫂嫂打水?” 康游一直不喜彭嘴兒一副油葷樣,不太愿意跟他多話,都只是隨意應付一下。但現在回想起來,彭嘴兒那句問話似乎另有含義,那笑容里也似乎藏著些失望,難道彭嘴兒每天專門去井邊候嫂嫂? 康游心里一震,彭嘴兒剛才湊過來難道是在打探? 嫂嫂藏在船塢內,并沒有外人知道。武翹除了第一天送過去后,一直沒敢再去,直到前天晚上才去了一趟,只有偷偷跟蹤他的人才能得知那個藏身之處。一般人,嫂嫂絕不會帶著侄兒跟他半夜逃走,除非是熟人。彭嘴兒自然是熟人,而且一張嘴十分油甜,最能套近蠱惑。 彭嘴兒剛才說去會朋友,不回來吃飯,難道是去見嫂嫂?但嫂嫂一向謹守婦禮,難得和外面男人說話,就連武家兄弟,已經十分熟絡,也都盡量回避,她怎么會跟著彭嘴兒逃走? 無論如何,彭嘴兒十分可疑。 康游忙跑出去敲開隔壁武家的門,開門的是武翹,康游急急道:“我估計那賊人是彭嘴兒,我去追他,你趕緊去報知萬福主管,帶人朝東邊追!” 說完,顧不得武翹愣懵在那里,就急忙向東邊追去。 追了一陣,見彭嘴兒正大步前行,便放慢腳步,悄悄跟在后面。 彭嘴兒沿著河岸走了一段路,不時回過頭張看,康游險些被發覺,因此不敢跟得太近,幸而河岸邊隔幾步就栽著榆柳,多少還能遮掩。 走了一陣,彭嘴兒似乎想起什么,穿過一條小巷,走到正街上,康游忙跟了過去,遠遠看見彭嘴兒來到一家饅頭熟rou店,買了一大包吃食,又去旁邊酒店買了一壇子酒。之后提著酒食又折回到河邊,沿著河岸繼續向東行去。 這時天漸漸昏黑下來,十幾步外景物已經變得昏茫,這下更好跟了。只是四周也越發安靜,康游不敢輕心,盡量放輕腳步不發出足音。 走過五丈河船塢,彭嘴兒仍繼續向東,沿著河岸大步走著,腳底發出唰唰的聲音,暗寂之中格外響??涤伪悴辉偻鶚浜蠖悴?,拉開一段距離,跟著彭嘴兒的足音,輕步追隨。 又走了一陣,前面河中隱約亮出一盞燈,是船上的燈籠。 難道彭嘴兒是要去那只船上?嫂嫂和侄兒也在那里? 康游繼續小心跟著,漸漸走近了那盞燈籠,船身也漸漸能辨認得出了,那是只小篷船,停在一片小河灣處。船頭燈光下似乎站著個人,是個男子。 天已全黑了。彭嘴兒果然走向了那只船,他走到船頭邊,和船上男子對答了兩句,聲音壓得低,聽不清楚,只隱約見船上男人點了點頭,隨后伸手將彭嘴兒拉上了船,兩人一起掀開簾子,鉆進了船篷。 康游忙加快腳步,趕到那船的附近,躲在岸邊一棵柳樹后面,探頭去看,船簾里透出一些燈光,但看不見里面的人,只聽見彭嘴兒和那男子的說笑聲,隨后有一個女人聲音也跟著笑起來,不是嫂嫂春惜的聲音。 三人在說什么,隔得有些遠,聽不太清楚,只隱約聽到彭嘴兒說“餑哥”,康游心里一動,難道是那天取貨的賣餅郎?他正在思忖,忽然又聽見船里傳出一個孩童的聲音:“我爹呢?” 是棟兒的聲音! 康游再顧不得藏身,急步梭到船邊,躲在黑暗里側耳又聽。 又是棟兒的聲音:“娘,爹不跟咱們一起去?” “嗯?!?/br> 雖然極小聲,但康游心頭猛地一顫,是嫂嫂春惜的聲音。 康游再忍不住,直起身子,朝船篷里喊道:“嫂嫂!棟兒!” 船篷里忽然靜下來,連棟兒的聲音都沒有了,他的嘴一定是被捂住了。 康游又喊道:“嫂嫂!是我,我來接你和棟兒!” 船篷里仍毫無聲息。 康游不耐煩,一步跳上了船頭,伸手就去掀船簾,才掀了一角,他猛地想起自己向哥哥盟過的誓:“這輩子絕不再看嫂嫂一眼?!?/br> 他忙收回了手,猶豫了片刻,直起身子,轉過背,面朝著船尖,放緩了聲音,向船篷里道:“嫂嫂,請帶棟兒出來吧?!?/br> 半晌,身后船篷里才傳來嫂嫂春惜的聲音,極低極弱,有些顫:“叔叔……請……請稍等……” “好——” 一個字才吐出一半,他猛覺得后背一陣刺痛,隨即感到一把尖刀刺進了自己的后背,疼得全身一陣痙攣。 他曾在邊地征戰戍守數年,早已無畏于刀兵戰陣,回來之后,做了縣尉,雖然偶爾也去緝捕盜賊,卻哪里及得上邊關分毫,覺得這京城如同一大張軟床,至于彭嘴兒之流,只如蟣虱一般,哪里需要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