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彭針兒卻緊隨著道:“田先生,你那天教我的那一套棋法不是太靈,我去找別人下,還是輸了。田先生再教我一套更管用些的招式吧?!?/br> 田況有些不耐煩,隨口道:“改天吧!” “您明早仍要去相國寺門邊擺棋攤?” 田況隨口又胡亂應了一聲,走進了店里,趙不尤也隨即進去,彭針兒卻仍在店外高聲道:“那我明早去相國寺門邊找您!” 趙不尤和田況揀了墻角一個座,面對面坐下。 趙不尤笑道:“你招了個棋徒?” 田況勉強一笑:“哪里,被他纏不過,才胡亂教了兩手?!?/br> 這家的旋炙豬皮rou和滴酥水晶鲙最有名,趙不尤各要了一盤,又點了兩份煎夾子和抹臟下酒。趙不尤知道田況雖然好酒,但酒量極小,飲不了幾盅就醉,因此只要了一角青碧香酒,這酒勁力小,但酒味長。 兩人對飲了兩盅,田況仍神往于“梅花天衍局”,酒雖入喉,卻絲毫不覺,反復念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神情如同莊子所云,河伯乍見汪洋大海,茫然自失。 趙不尤心里念著章美和郎繁,便開解道:“田況兄不必過于當真,雖然烏鷺禪師不會說假話,但他也只是聽聞而已。世上恐怕沒有這等棋局?!?/br> 田況黯然道:“若真有此局,我也就不必再下棋了?!?/br> 趙不尤笑了笑,發覺一個人定力再強,只要到棋盤之上,就難斷絕得失勝負心,烏鷺如此,田況也如此。兩人一個歸心于禪,一個塵視名利,卻都因沉迷于棋,而難以真正跳脫出離,反倒比在塵世之中更執著。田況雖然并未與祝不疑和晉士明對過局,但據京中幾位棋道高手臆測,田況棋力至少不會弱于那兩位當今國手。然而今天一局,烏鷺只用了“梅花天衍局”的一招,便贏了田況,那么,創制這棋局的人,棋力必定遠遠高于田況和祝、晉三人。果然是天下之大,峰巔總在云之外。 “不尤兄,你信不信‘世事如局人如棋’這句話?”田況忽然問道,才喝了兩盅,他的臉已經泛紅。 “不大信?!?/br> “為何?” “世事也許如局,人卻并非棋子?!?/br> “哦?怎么說?” “出身、稟賦、天分,甚至生死、壽夭、貧富、貴賤,或許都有命,都是局。而且,除開天命之局,更有人為之局。因此,世事如局說得至少不錯。但是,人卻不像棋子,棋子被執局者放到哪里,便只能在哪里。人卻有取舍、進退,大局雖難改,己命卻能擇。就像‘梅花天衍局’,就算真有此局,你既可望洋興嘆,喪卻斗志,也可視若無睹,依然故我。局雖在,但下與不下,如何下,為何下,都在人心取舍。若是真愛棋,見到這樣天造神設之局,只會驚喜萬分。若是計較得失勝負,便會被這一局嚇倒驚退。因此,局雖前定,卻能因人心而后變?!?/br> “好!解得好!是我太陷于得失,多謝不尤兄!”田況似乎有所覺醒,端起酒盅,“來,為不尤兄這番良言飲一杯!” 趙不尤笑著舉杯,兩人飲下,又說了幾句閑話,趙不尤才轉入正題:“田兄,依你所見,郎繁之死,是否被某人設了局?” 田況嘴里正嚼著塊豬皮,忙一口吞下,泛紅的臉也頓時有些發暗:“郎繁性子極拗直,他這性子,最不好欺,但也最好欺。外人一般極難讓他生信,不過,一旦讓他信了,就如箭矢離弓一般,再扳不回。這恐怕就是孔子所言‘君子可欺不可枉’吧。我這兩天細想,或許是有什么人,瞅準了他這性子,讓他信了什么理,他若是信了這理,就算赴死也絕不猶豫?!?/br> 趙不尤心想,郎繁雖然拗,卻絕不愚,要讓他信,必得是正理。什么人讓他信了這樣的正理?又是什么正理能讓他甘愿犧牲性命?至少,那人值得信任。郎繁輕易不結交人,他最信的是東水諸子。難道是章美? 他又問道:“你可知道章美也去了應天府?” “哦?”田況眉頭一顫,“他也去了應天府?” “嗯,我從一個船主那里打問到的,寒食下午,章美搭了他的船去了應天府?田兄是否知道其中原因?” 田況忙搖頭:“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章美為何要去應天府。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 “之前他沒有絲毫異樣?” “沒有……或許有,但我沒能察覺到。簡莊兄他們也是?!?/br> 宋齊愈坐在力夫店,望著河水出神。 店主單十六端來了飯菜,一碗糙米飯,一碟青菜,一碟醬瓜,很清寡。宋齊愈卻是吃慣了的,又有些餓,拿起筷子,就大口吞嚼起來。 三年前,第一次來汴梁,他和章美、鄭敦就是在這里下的船,上了岸,也是在這家力夫店吃的飯。鄭敦一路上都說要好好嘗嘗汴京的菜肴,誰知這店里最好的也只是蒸魚和燒鴨,且做得粗疏,連越州家鄉一般的店館都不及。三人都沒太有胃口,章美和鄭敦是因為失望,宋齊愈則是為了蓮觀。 蓮觀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女兒,在來汴京途中,救了他們三人的性命。 宋齊愈家中貧寒,勉強才湊了些盤纏,章美和鄭敦便將就他,一起搭了一只順路貨船,船費還不到常價的一半。誰知過了應天府,來汴梁半途中,天已傍晚,那船主忽然變臉,說要加船費,不但要補足那一半多,還要再加三成。 宋齊愈三人和船主爭執起來,船上有十幾個船工,全都圍逼過來,鄭敦仗著體壯,護住宋齊愈和章美,但才爭執了兩三下,他便被兩個船工抓住,扔進了河里。隨即,船夫們又抓住章美,也拋進河中。兩人都不太會水,在河中掙扎呼叫,眼看要沉。宋齊愈急忙抓起身邊的那個小包袱,一縱身,跳進了河里。那包袱里有個油紙卷兒,里面包著三人來京赴太學的解狀文書,還有三人救急備用的銀兩。 宋齊愈將包袱咬在嘴里,急忙游過去,先抓住了鄭敦,揪住他的衣領,讓他的頭浮出水面,而后拽著他游向章美,章美已經被水沖開,幸而還伸著手臂在撲騰,宋齊愈拼力急游了一陣,才追上,伸手一把也攥住章美的后領,讓他的頭也浮出水面。兩人都狂咳不止。 那時是初夏,剛下過幾場大雨,水流很猛。他雙手拽著兩個人,雙腿盡力蹬著水,卻只能勉強維持不沉,很難游到岸邊。這時夜幕已沉,河面上已經昏黑,只聽得見水聲嘩響。他想,只能順流往下漂,一來省些氣力,二來說不定能遇到其他船只。他便牢牢拽著兩人,往下游漂去,即便這樣,漂了一陣后,手臂漸漸酸軟,牙齒也開始疲痛,咬著的包袱幾度險被沖走。眼看即將不支,眼前忽然現出一點亮光,是燈籠,船上的燈籠! 他趕忙使力,加速向那船游去,章美和鄭敦這時也喘息過來,一起大聲呼救。宋齊愈使盡最后的氣力,終于游到那船不遠處。幸而船上人聽到了呼救,忙伸出船篙,將三人救上了船。 那是只客船,被京里一位員外郎整船租下,十來個仆從護送他家小姐進京。船主聽宋齊愈講了原委,便去問過那小姐,那位小姐并未露面,只叫船主安排他們住在后面一間空客艙里,臨時在板上鋪了三張鋪席,并讓一個家人送來三套干凈衣服。宋齊愈三人隔著艙門向那小姐道謝,那位小姐卻不答言,只叫一個中年仆婦出來說“不必掛懷,好生安歇”。宋齊愈打問他家姓氏,那仆婦又說“小姐吩咐了,不必問”。 夜里,章美和鄭敦很快都睡去,宋齊愈卻不知怎的,毫無困意。他便走到船尾,只見皓月當空,清風拂面,水面波光如銀,令他逸興飛揚,想起自己初次遠行,便遇到這番險情,卻又化險為夷,實在是有趣。他抬頭望月,不由得涌起詩情,隨口填了首《西江月》。 明月他鄉易見,輕舟此夜難逢。銀波千里送行程,一枕清風入夢。 兩岸如煙筆墨,一江似雪情懷。生得傲骨愛奇峰,何必凌云為證? 他剛吟罷,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好詞”。 聲音是從船中央左舷處傳來,雖然不高,卻清澈柔婉,聽得出是個少女。難道是那位小姐?宋齊愈忙走到船左邊,攀住船欄,抻著脖子,朝著那聲音的來處低聲賠罪:“在下狂言亂語,擾了小姐清靜,還望恕罪?!?/br> “哪里,公子謙讓了。這月色美景,正少不得詩詞來提興。我也正想填一首,一晚上也沒能謅出半句。沒料到,竟有幸得聆公子神妙佳作,總算沒辜負這一江風與月,勝浮三大白?!?/br> 宋齊愈這次確認,聲音是從中間大客艙的窗中發出,聽那小姐言語,不但聲音悅耳,語氣、見識也都不凡,又聽到她稱揚自己,沒想到行程之中居然會有如此意外知遇,不由得滿心歡喜。因隔得有些遠,說話吃力,他忙跑進客艙,章美和鄭敦躺在地鋪上,早已睡著,鄭敦更發出粗重鼾聲。宋齊愈穿過兩人,打開窗戶,爬出去坐到船舷上,這樣便離那小姐更近一些,中間只隔著一扇窗。 他朝著那小姐的窗口道:“小姐謬贊,何敢克當?” 那小姐似乎笑了笑,隨即道:“公子不必過謙。以小女子陋見,這《西江月》原是唐教坊曲,雖轉作詞調,卻還留有唐詩格律,故而不可小了格局,失了氣象。小女子也讀過百十首各家《西江月》,大多不過是閑愁別緒、閨情艷曲。填得好的,當屬蘇東坡“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黃庭堅“斷送一生唯有,破除萬事無過”,陳師道“樓上風生白羽,尊前笑出青春”。不過也都不是三人最好的詞作,意緒都有些頹唐蕭索。公子這一首,上半闋有唐人氣韻,如水流轉;下半闋則詞風朗健,氣格超拔,無愧今夜這長河明月?!?/br> “在下宋齊愈,初次離鄉遠行,不但幸得小姐救了一命,更能得聞蘭心秀口評點,實屬萬幸?!?/br> “公子這樣說就見外了。從詞句中能知公子絕非拘謹俗禮之人,江河共渡,明月同望,何必生出涸轍計較,豈不負了這天地清輝?” 宋齊愈聽后笑道:“好!既然小姐有青蓮皓月之心,在下豈敢不還以莊周江海之意?” “嗯,這樣才好。我家后院有片蓮池,古今詩人,我最愛李青蓮。本朝文章,又最喜讀周濂溪《愛蓮說》,我就給自己亂取了個名號叫‘蓮觀’,你就叫我‘蓮觀’吧?!?/br> 宋齊愈大喜,他也最愛莊子之逍遙、李白之豪逸,不由得贊道:“蓮以明志,池以觀清。好名字!看來蓮觀乃是逸仙一派?!?/br> “生為女子,既不能去那熱鬧場中揮灑,便只好在這清靜處自守?!?/br> “冷熱靜中看,雅俗妙處得。蓮觀有此清心逸志,即便是男兒,想來也是五柳先生一般的人物?!?/br> “呵呵,公子見笑。不過,我若是男兒身,至少此刻你我就不必隔著窗,這樣對空而語?!?/br> 宋齊愈越說越投機,越想見一見蓮觀的真容,聽她這樣說,更是心癢憾恨,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正在躊躇,他們中間那扇窗中傳出一個老婦的聲音:“小姐,不早了,該歇息了?!?/br> “唐媽,這就睡了?!鄙徲^語氣中滿是不情愿,隨即又輕聲道,“公子,你也早點安歇吧?!?/br> “好……” 宋齊愈悵坐在船舷上,豎著耳朵等了半晌,那邊卻再無回應,大為掃興,連月色也頓覺晦暗了。 第九章 琴心、書簡、快哉風循理者共悅之,不循理者共改之?!獜堓d趙不尤別過田況,又去訪江渡年。 墨子江渡年終日以筆墨為伴,是個書癡,以摹寫名家書法著稱。前幾十年,有書畫大家米芾,善于摹寫古時名畫,即便行家也難辨真偽,因其性情癲狂,號稱“米顛”?,F在又有江渡年善仿晉唐以來名家書法,纖毫不差,幾如拓寫。因此,坊間有句俗語“畫偽米發顛,書假江渡年”。 其實米芾摹寫,只為愛畫,他遍習古今名作,用功極深,名望又極高,從未以假混真,將摹作流布于世。江渡年雖然家境寒素,卻也絕不將仿作傳之于外。坊間印社書商,卻常假托兩人之名牟利,即便聲稱仿作,只要掛了兩人名字,也能賣出好價。 而且,江渡年仿寫絕不止于臨摹法帖。二十歲之前,他的摹寫已能逼真,之后,他更深入其間,以字觀人,揣摩各名家性情、癖好、胸襟、學養,久而久之,不再是摹字,而是摹人,摹神。揮筆之時,他已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些書家本人。 兩年前秋分那天,趙不尤和東水八子在城南吹臺相聚,琴子樂致和于高臺秋風之中,彈奏了新度之曲《秋水》。江渡年當時酒高興起,因手邊無紙,便脫下所穿白布袍,鋪在石案上,提筆蘸墨,在布上揮毫狂書,是以東坡筆法寫東坡《快哉此風賦》。趙不尤童年時曾親眼見過一次蘇軾,東坡風致灑落,神采豪逸,他雖然年幼,卻印象極深。那天江渡年書寫時,趙不尤看他形貌神色,竟恍然如同見到東坡本人。而白布之上的墨跡,暢腴豪爽,秋風蕩云一般。即便東坡當日親筆書寫,恐怕也不過如此。 眾人看了,都連聲贊嘆,趙不尤記得鄭敦當時感嘆:“這件舊衣現在拿去典賣,至少得值十貫錢?!苯赡曷犃?,哈哈大笑,隨手卻將那件舊衣扔進旁邊燙酒炙rou的泥爐里,火苗隨之噬盡那風云筆墨。眾人連嘆可惜,他卻笑道:“以此衣祭奠東坡先生,東坡泉下有知,亦當大笑,快哉此炬!” 和田況一樣,江渡年也曾被召入宮中書院,他不愿做御前書奴,不得自在書寫,也托病拒謝了。反倒應召去了集賢閣做抄寫書匠。 當今天子繼位后,在蔡京協倡之下,大興文藝,廣收民間書畫古籍。一些稀有典籍藏于館閣之中,需要抄寫副本。江渡年正是希慕這些典籍,去做了個抄書匠。每月得幾貫辛苦費,聊以養家。 去年蔡京致仕,王黼升任宰相,停罷了收書藏書之務,江渡年隨之也被清退。他生性狂傲,又不愿賣字營生賤了筆墨,就去了一家經書坊,替書坊抄寫經書刻本。照他的講法,賣字是為身賣心,抄書寫刻本,卻是播文傳道。 趙不尤記得江渡年現在的東家是曹家書坊,當年以違禁盜印蘇軾文集起家。這書坊在城南國子監南街,也不算遠,便步行前往。 進了東水門,向南才行了小半程,就見前面云騎橋上,一個人飛袍蕩袖、行步如風,看那野馬一般的行姿,趙不尤一眼就認出,是江渡年。 “不尤兄,我正要去找你!”江渡年一向不修邊幅,唇上頜下胡須也如野馬亂鬃一般。 “巧,我也是?!?/br> 兩人相視大笑,一起走進街角一家酒樓,隨意點了兩樣小菜,要了兩角酒。 趙不尤又將章美去應天府的事告訴了江渡年,和鄭敦、田況一樣,江渡年也大吃一驚,連聲搖頭,不愿相信。 趙不尤勸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查明他二人去應天府的緣由,渡年,你再仔細想想,他們兩人這一向是否有什么異常?” “我琢磨了兩天,發覺郎繁和章美那天的確有些異樣?!苯赡甏罂陲嬃艘恢丫?,用手抹了抹髭須濃遮的嘴。 “哦?說來聽聽?!?/br> “你也知道,我這些年摹寫書法,漸漸摸出一些門道,透過字跡去揣摩人的心性。后來覺得,不但字跡,人的神色語態也可揣摩。這兩天,沒事時,我就反復回想他們兩人寒食那天相聚時的情形。就拿這酒杯來說,喝了酒,兩人的手勢和平時都有些不同。先說郎繁——” 江渡年端起手邊的空酒盅,比劃著繼續道:“郎繁平日不太說話,心里卻藏著抱負,又一直得不到施展,所以有些郁郁寡歡。他平日喝酒,飲過后,放杯時總要頓到桌上,好像是在使氣。寒食那天,他喝過酒,放下杯子時,照舊還是頓下去,不過酒杯放下后,手并沒有像往常一樣隨即放開,而是捏著杯子,略停半晌才松手。我估計,他恐怕是在留戀什么,或猶豫什么?!?/br> 趙不尤照著江渡年說的,拿起酒杯也仿做了一遍,仔細體會其間心緒變化。放下酒杯時,重重頓杯,一般有兩種情態,一種是心有郁氣,無意間借物宣泄;另一種是性情豪爽,處處使力,顯現豪氣。郎繁無疑屬于前者。 杯子頓下之后,手若隨即離開,說明心事不重,手若仍握著杯子,則是心事沉重。據郎繁妻子江氏所言,郎繁先是心事重重,后來似乎已經想明白,作出了決斷。但就這握杯手勢而言,他所作的決斷,必定十分沉重,因此才會握杯不放。 于是他問道:“渡年果然好眼力,你說得不錯,握杯不放,應該是留戀和猶豫。那天他頓杯時,和往常有沒有不同?” “我想想……頓的時候,似乎比往常更用力一些?!?/br> “更用力?這么說來,他那天頓杯,不是發泄郁氣,而是表誠明志。他是作了一個重大決斷?!?/br> “什么決斷?” “赴死?!?/br> “哦?”江渡年睜大了眼睛。 “你們那天說,寒食聚會上,章美和郎繁爭論孟子‘不動心’,郎繁說人怎可不動心?一定是有什么讓他動了心,即便舍身赴死,也在所不惜。然而,生死事大,再果敢勇決,面對死,也難免躊躇猶疑,他握杯不放,其實是在留戀生?!?/br> “究竟是什么事?” “目前我也無從得知。這事先放一放,你再說說章美那天的不同?!?/br> “嗯,章美……”江渡年捏著酒杯,低眼回想半晌,才又說道,“章美為人穩重謹慎,平時放杯不輕不重,放得很穩,從來不會碰倒杯子,或灑出酒來。但那天,他似乎隨意了一些,放杯子時,時輕時重,還碰翻過一次杯子,杯子翻了之后,他還笑著用中指按住杯沿,讓杯子在指下轉了幾轉——” “據你看,這是什么心情?” “我覺著似乎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br> 趙不尤又拿起杯子,反復照著做了幾遍,發覺不對,搖搖頭道:“恐怕不是自暴自棄,章美一向守禮,轉杯,有自嘲的意思,也有些越禮放任的意思。此外,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我估計,他也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因此才會碰翻杯子。此外——還有一些心緒,我一時也說不清……” “對了,平日我們爭論時,他從不輕易動怒,更不嘲罵。但那天,他多喝了兩杯,語氣似乎有些放縱,對簡莊兄都略有不恭?!?/br> “哦?” 趙不尤忽然想出剛才難以揣測的另一種心緒:不滿。 章美越禮放縱,一定是對什么事,或什么人不滿。那天是東水八子寒食聚會,他難道是對座中的某人不滿?是誰?難道是對郎繁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