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本來蘇二公子說好要陪她的,現在正好與華歸同路,胡喜怕耽擱蘇二公子的事情,便請他先回去。 如此一來,蘇二公子便不好意思再跟著,只好拱手告別。 云萃齋離得不遠,穿過一個長巷、一個短巷,便到了。 云萃齋除了賣首飾外,還做修補工作。掌柜的記著胡喜,不必她開口,便說她的華勝已經修好,轉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錦盒。 胡喜接過錦盒打開,華歸一看便愣住了,心里百味交集。 胡喜歡歡喜喜取出蝴蝶華勝,拿在頭上對比了下,問華歸:“好不好看?” 華歸忙道:“好看?!币姾舶讶A勝遞過來,知她是要自己幫忙,遂接過來,正正插入她額前發髻之中,一垂眼,只覺得發髻下的容顏灼如芙蕖、皎若秋月,一時竟看癡了。 胡喜害羞,低下頭捂唇輕笑。華歸回過神來,忙轉頭去看掌柜的,見掌柜的倒是識相,早早避開,遂放下心,說送胡喜回家。 路上,華歸看了看華勝,小心探試道:“姑娘哪里買的?” 胡喜纖指探上發髻,摸了摸華勝,笑答道:“我從家里帶出來的,后在路上不小心遺失,機緣巧合下,竟然能在太守府找回,算是失而復得?!?/br> 這華勝是稀罕之物,同她身上的其他佩飾一樣,有錢也未必能買得到,而且連太守府都能出入自由,老夫人竟然也要給臉作陪…… 若是這公主身份是真——華歸想了想,覺得還是小心為上。 因見她身邊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遂又問道:“前幾日在詩會上的那個小丫頭……” 胡喜接下去答道:“我命令她在家里待著呢?!焙草p輕皺了皺鼻子,嫌棄道,“老是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在家的時候就這樣,不但不能出門,連在花園里轉轉也要跟一波在身后,煩死了?,F在好不容易出門了,哪能再讓他們如愿!” 華歸見她笑得狡黠,像是做了一件長久以來都想做的壞事一般開心,遂也跟著笑問:“你們羅剎國規矩這么嚴的嗎?平常都不許你出門?” 胡喜一愣,支支吾吾遮掩:“也……也不是都這樣……我們家……”看見大門就在前方,胡喜立馬岔開話題道,“前面就是啦,謝謝大人相送?!闭f罷,提著裙擺飛一般跑走,活似華歸會追過來咬她。 不遠處的宅子,門面上看起來平淡無,高高圍墻圈起來的占地抵得上四五個縣衙,內里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假山奇石、奇花異草,氣派得很,一個月沒有千多兩銀子根本租不下來。更兼門口還站了四個門神一樣的壯漢,守衛之森嚴,讓華歸一路沉思著回到了縣衙。 親事 在擔憂的期盼中,終于等到了朝廷的調任,任他為嶺南一縣城縣令,秋后啟程。 五嶺之南,天氣潮熱,瘴毒聚集,百蟲為害,更兼人雜夷獠,不知教義,聽說貧窮人家靠賣孩子為生,自古都是朝廷流放犯人之所在。 華歸接到調令的時候,心都涼了,他料定自己要被貶,但以為最多貶到東南或者西北一些比較貧困的郡縣,卻沒想到是那么兇惡的地界。自古以來,多少官員在那里有去無返,魂葬異鄉? 華歸在縣衙里癱坐了一下午,出來時已星斗滿天。今天是二十二,弦月彎彎,似眉尖掛在半空,照著靜謐的青石街道上,夜風習習,偶爾經過一兩個買醉歸來的酒客,腳步踉蹌,傻笑呵呵。 遠處高樓傳來笙歌夜曲,一群尋花問柳的恩客玩得正酣,女子的嬌笑和男人的喝彩交雜在一起,令人聽了不勝厭惡。有些人命好,含著金湯匙出聲,便是做一輩子的敗家子,也能夠富貴終身。有些人運好,得遇伯樂相中,即便可能一肚子草莽,只要夠傻夠忠心,也能仕途坦順直登青云。只可憐那些命不好運也差的,就算全身是寶也無濟于事,若遇小人當道,多少年的苦心經營也要功虧一簣,空有一腔報國之情無處施展,還要被發配到五嶺之南顛沛流離。 華歸越想越憤懣,恨不得此刻便買通近海處的水寇,將那諂媚小人太守千刀萬剮方可泄恨。 不知不覺之中,竟到了曉風園。華歸立住腳步,想到她們女孩子家睡得早,估計早已入寢,所以便站了站,發現園子門口又添了四位守衛,間隙還有五個護院巡邏經過。 華歸不知園里出了什么事情,只是現在不好過去詢問,免得被人看見會說是非,遂打算回去。但是心里想著要走,身體卻未轉身,內心深處,好像有股沖動在聲嘶力竭地吶喊:再等等,再等等…… 因站立時間過久,門口守衛已經看向這邊,華歸摸了摸鼻子,裝作路過的樣子,順著圍墻往里走,至墻角處,突聽見里頭好像有動靜,環顧四周無人,便貼了耳朵在圍墻上,聽見那個略帶沙啞的天籟在吩咐侍女,雖然聽不懂,但無礙于他的心臟撲通撲通猛跳個不停。 緊接著,一條被好幾段宮絳首尾打結連成一串的繩子自墻上掛下來。 華歸笑了笑,抱手站在圍墻三步之遙處等著,分明心里緊張得要命,但面上要端得鎮靜,這些公主小姐們平常不缺人奉承,要是對她們克制且保持距離,她們反而愿意乖乖貼上來討好你。 不過片刻,圍墻上先出現一雙手,然后再探出個腦袋,倒不忙著繼續爬,而是伸出腦袋四下查看,看見負手靠在樹旁的華歸不但不幫忙,還笑她,遂著了惱,沒好氣道:“笑什么笑?!” 華歸伸手指壓住嘴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胡喜明白過來,吐了下舌頭,樣子嬌俏得如同半勾在天上的月亮。 胡喜爬上墻頭,抓著宮絳往下,華歸在下面接住她,調笑道:“好巧??!” “巧什么巧?”胡喜斜眼看他,嗔怒道,“出自己家門還要爬墻,說出去笑死人啦!” 因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華歸領著她走僻靜小巷,邊走邊聊道:“你家里來人了?不許你出來?” “可不是嘛!”胡喜嘆氣,“他們想讓我回去,可是我的事還沒辦好,不想回,所以家里頭就又派人過來,將四處圍得密不透風的,我待在里頭悶死了,想出來透透氣?!?/br> 華歸摸了摸鼻子,笑話她道:“那么大的園子還不夠你透氣的?非得三更半夜爬圍墻?” 胡喜垂下眼瞼,神色黯淡了下來。華歸不知自己哪里講錯了,惹她不好高興,只好訥訥閉上了嘴。 途經宋嫂酒壚,正碰到她們打烊,華歸進店打了壺酒,沒想到胡喜竟然要了一大壇。兩人抱著酒壺和酒壇出來,走到石橋邊看月亮。 更深夜重,石凳凝露,華歸脫了外衣鋪在上面,請胡喜入座。 胡喜笑了笑,贊道:“到底是有家室的人,就是比一般人要體貼?!?/br> 華歸自嘲地一笑,沒有回答。他從兜里取出兩只酒杯擺在桌上,執起酒壺倒滿,卻見胡喜把酒壇子的酒封拍給了。 要的是十五年的花雕陳釀,酒壇子一開,酒香四溢,胡喜捧起酒壇子就仰頭“咕咕”往嘴里倒酒,看得華歸都驚呆了。 羅剎國男女皆好飲,個個都是海量,胡喜自然也不是例外,半壇子下去,人根本沒醉,但是話匣子打開了。 “地方大又怎么樣?”胡喜勾唇笑笑,竟帶了幾分自怨自艾的哀情,“人若是不自由,住的地方再大,也是個牢籠。圍墻好翻,心牢難破?!?/br> 華歸也飲了杯酒,循循問道:“胡姑娘有心事?” 胡喜又是“咕嚕咕?!睅状罂谙露?,嘆息道:“今日能和大人在此飲酒,便是緣分,再說我在這里也沒幾天好待了,索性就告訴你了吧?!?/br> 胡喜仰頭,又喝幾口下肚,緩了緩氣,在華歸的注視下,慢慢講道:“小時候常聽母親講起中土的好,中土之地藏龍臥虎,有才之士更是都如牛毛,令我心向往之,立志一定要找個中土男子做我的夫婿。我父親自然是不同意,但是自我長大以后,凡他給我安排的親事,我一樁都不同意。我父親拗不過我,只好給我一年之期。一年里,若是我能夠找到合心意的男子,便答應替我們完婚,若是找不到,我就要乖乖回去接受他安排的親事?!?/br> 華歸頓了頓,小心翼翼問道:“那胡姑娘……找到了沒有?” 胡喜猛然抬頭,直勾勾得盯著華歸瞧,時間長了,看得華歸都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錯過了她的目光,這才聽她幽幽嘆道:“找到了,又沒找到?!?/br> 華歸猶豫了下,問道:“此話怎講?” 胡喜嘆息道:“找到合心意的,但是他已經有家室了,老婆孩子齊全?!?/br> 華歸心里像安了面小鼓,心都要被敲得跳出口了,激動再也按捺不住,小聲問道:“請問姑……” “問什么問!”胡喜突然站起,搬起酒壇子砸在了地上。 “哐當”一聲爆響,驚得華歸也站了起來,正想安慰她幾句,卻見她抬手抹起了眼淚,于是伸手進懷里掏出方帕子遞給她。 胡喜不接,還將帕子甩還給他,恨聲道:“只怪我來得太晚,只怪他成親得太早?!闭f完便轉身跑走了。 華歸連忙去追,這才發現這異域的女子體力就是好,他才跑完一條巷子就上氣不接下氣,停下來換氣的功夫,一眨眼,胡喜已經不見了身影。 紅娘 中午吃飯的時候,華歸簡要說了下自己已被調任到嶺南的事情,華氏便急白了眼,開始哀嚎,小妾低著頭不講話,小虎年歲還小,根本不懂大人這些事情,因夾不到蝦醬茄子而站了起來,伸長筷子去夠,被華氏一巴掌打落了筷子,罵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沒用的東西!” 小虎年紀不大,脾氣卻不小,立馬嘟著嘴踢了下桌腿,小妾連忙去拉他,將他扯回自己房里。華氏不罷休,還追到房里去罵。在華氏覺得,華歸能被發落到那個窮兇極惡的地方,都是小妾辦事不力導致的。 小妾自然不敢回嘴,小虎見母親被欺負得可憐,破口哇哇大哭。 華歸不勝其擾,飯也沒胃口吃了,正好衙差來報,說有人擊鼓鳴冤,便擱下碗筷出去了。 東凌縣說大也不大,他就任將近六年也未出現過大案子,平常最多的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他家的房子多占了我家的地,我家春季借了他家一把稻種,他家秋天只還我一把稻子之類的事情。再如今天的,東家的母雞跑到西家鴨窩生了蛋,西家占著雞蛋不還給東家這種事情也要拿到官府來告。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華歸就慢慢同他們磨,要原告和被告將家長里短一五一十據實稟告,最后倒是原告和被告被他弄得心慌慌,主動和解。 了結衙門里的事,華歸再次回去,才進門,就覺得家里的氣氛怪怪的,丫頭捧著一盆剛洗完的衣服經過,向他福了福身,祝賀道:“恭喜大人?” 華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什么事情?” 丫頭朝著小妾住的小院努了努嘴,抱著木盆走開了。 小妾居住的院落離大門并不遠,走十幾步就到了,未過月亮門,倒先聞到了那股特別的香氣。華歸頓了下,放輕腳步走近,看見里頭房門緊閉,小妾在小廳里和胡喜說悄悄話。 小妾道:“胡姑娘,你真是漂亮,怪不得我家大人這么喜歡你?!?/br> 胡喜著急道:“姨奶奶,您誤會了?!?/br> “誤會什么呀誤會!”小妾笑說道,“你們的事情,街上這么多雙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呢。胡姑娘不要害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們家大人脾氣好,極能疼人的,老夫人也很好,只是……”小妾猶豫了下,繼續說道,“大人已經有正妻了,但是您放心,jiejie也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肚量大,極會容人,要是你愿意進來,和我們做姐妹,一起伺候大人,我們全家都不會虧待你的?!?/br> “您說的什么呀,我完全聽不懂!”胡喜心慌意亂地站起,不顧小妾的一再挽留,開門逃了出來,發現華歸就站跟前,立馬紅了眼睛,捂嘴跑了出去。 小妾追出來,看見華歸也愣了下,著急忙慌地解釋:“我……我只是想幫忙……” 華歸冷笑:“你知道什么!”撩起下擺就追了出去。 幸喜胡喜并沒有跑遠,而是伏在一個歪脖子柳樹上“嗚嗚”地哭。 華歸松了口氣,走過去抱歉道:“讓你難堪了?!币娝薜脤嵲趥?,于是遞過去帕子。 胡喜這次沒有拒絕,接過帕子擦了下臉,轉身握拳往華歸身上捶去,邊打邊哽咽道:“誰讓你這么早成親!誰讓你娶了其他人!” 胡喜長得再高,畢竟還是個女子,一個女子的力道能有多大? 華歸身上不疼,但是心里疼,見她哭得雙眼紅紅,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便什么都顧不得了,伸手包住她的拳頭,想將她擁入懷中好好寬慰一番,卻見路上行人來來往往,紛紛側目,手里的軟尖滑膩頓時變成了一團燙手山芋,忙不迭松手。 胡喜輕咬嘴唇,嗔怒瞪了他一眼,轉身便逃走了。華歸想追,但看見街上行人都在看他,嘆了口氣,只好返回縣衙。 晚上,小妾安頓好了小虎,推開二妹的房間門等華歸。 這段時間以來,華歸不但沒進過她房門,寧愿夜夜獨宿二妹的房間,而且連跟她多說一句話都成了奢侈。小妾這次想將功補過,挑破那個女人與華歸之間的窗戶紙,當一回紅娘,好讓華歸感激自己,但卻不知道哪里做錯了,又惹怒了華歸。 小妾心里忐忑,在二妹房里坐立難安,街上的更夫已經打過三更,華歸還沒歸來。 小妾擔心,回自己房里披了件衣服出來,打算出去找找,卻看見二妹房里的燭燈又亮了,于是提吊著一顆心過去敲門。 華歸連門都懶得開,在屋里不耐煩道:“有事明天再說?!?/br> 小妾鍥而不舍地敲門,總算敲得華歸開門。 小妾低著頭跟著華歸進了房間,嬌滴滴地瞥了他一眼,佯裝傷心地拿帕子擦眼,“我知道我今天又做錯事了,惹得表哥你不高興?!?/br> 華歸的聲音不起波瀾,聽不出心情,“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攙和我的事情?!?/br> 小妾委屈,“我是真心想要幫忙的,只是不知道胡姑娘為什么不愿意,她雖然很有錢,派頭也足,若是沒有大姐,華家大奶奶她也是當得的,可是……” “回去睡吧?!比A歸淡淡說了一句,伸手解腰帶。 同床共枕多年,華歸的脾氣秉性小妾多多少少還是摸到一些的,往往他面上端得越平靜,心里的想法就越復雜。據此看來,那個姓胡的狐貍精是非正室不進門,而且華歸也極有可能已經同意。小妾擔心:那女子不似那個傻大姐好糊弄,要是讓她做了正室,怕會有自己的苦頭吃。 心不甘情不愿出了二妹的房門,小妾氣結,憤然道:那個小狐貍精除了有幾個臭錢,還有什么?一個來歷不明的異族女子,能進華家已是萬幸,也配當正房夫人? 休書 天剛擦黑,華歸吃過晚飯,回書房看書,沒過一會兒,丫頭過來敲門,說胡喜姑娘在門外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