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午飯之后,桂子帶大妹去繡坊東面的樓房,二樓是書室,一列列書架隊列整齊,滿滿都是書籍,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桂子留下她之后,便下樓了,大妹走到正面最顯眼的書架前,見這一架的書看起來都比較舊,均是有關刺繡方面的書籍,抽出一本翻了翻,竟然是手寫的,娟秀的簪花小楷端莊雅麗。 大妹又抽出幾本看了一下,發現都是相同筆跡,內容全面且詳實,范圍大到歷代刺繡、刺繡品種、各地刺繡,小到單種針法運針技巧都能單獨訂成一本,因為看得人多,書頁已經起了毛邊,有些字也顯得模糊不清。 猶如一只掉進米缸里的老鼠,大妹捧著書孜孜不倦讀起來,及至天色昏暗,因看不清書上內容,這才起身,揉揉發酸的脖子,既然沒有人催促她離去,便點上桌上的燭臺,打算挑燈夜戰。 書室門被人從外頭推開,因為燭光昏暗,又隔著這么多書架,大妹看不清人來,便沒有理會,繼續埋頭書中。 來人蹦蹦跳跳過來,甜膩膩的嗓音響起,笑說道:“溫姑娘,好久不見呀!” 大妹驚喜,抬頭看見面前站的竟是蘇甜,開心道:“你也在這里!” “我和小姐很早就來了?!碧K甜拉起她的手,邊往外走邊問道,“我留給你好多的吃的,你吃了沒有?都是上京最好吃的東西呢!可惜我和小姐出門辦事去了,要不然定出來接你?!?/br> 大妹謝謝她的好意,知道蘇慕亭就在金銀繡莊,長期壓負的擔子突然間輕松不少,此番她能暫留下來,怕是承了蘇慕亭不少情。 蘇慕亭在正院和主事秦姑娘商談事情,蘇甜先和大妹一起回屋,她們住在同個院子,大妹居左,蘇慕亭居右,因要給大妹接風洗塵,蘇慕亭特地從外面酒樓叫來一桌宴席。 蘇甜翻出一大堆糖果和小玩意兒讓大妹挑,看中什么就送她什么,大妹知道蘇甜被蘇慕亭保護得很好,雖然年已十五,仍然是小孩子心性。大妹應景挑了顆梅子糖,其他的讓她收起來,蘇甜便歡歡喜喜將這些吃食和玩具又鎖進了櫥子里。 沒一會兒,蘇慕亭從正院回來。蘇慕亭自離家之后,一路到達京城,順風順水進了金銀繡莊,期間二人無半點聯系。三年多未見面,蘇慕亭倒是沒什么變化,反是大妹經歷良多,說起來不勝噓唏,不過她是豁達之人,一杯酒下肚,與蘇慕亭相視一笑,前塵往事已矣。 真容 兩年過去,大妹卻從未見到過金針娘娘,聽蘇慕亭講,金針娘娘身體不大好,長住山上,已經基本不管繡莊,莊內事務,內事秦姑娘負責,外事李繡男負責。 這一天傍晚,秦姑娘要去書室找本書,因她上了歲數,眼神不太好,桂子又不在身旁,遂請大妹與她同行。 上了樓梯,聽見屋內有人,大妹輕推一下房門,未推開,聽見一個繡娘在屋里說道:“抄快點,走之前把這些都抄完?!?/br> 另一個繡娘問道:“這么多哎,還是撿緊要的抄吧?” 金銀繡莊對繡娘沒有約束,若有繡娘想要離開,只要提前一個月向秦姑娘稟明,秦姑娘一般都會同意。金銀繡莊創建近三十年,迎來送往,接納過的繡娘以百千計,其中不乏有偷師者,或是其他繡莊派遣繡娘潛入,或是繡娘學成之后回去開繡莊。若有發現,繡莊從不處罰,該教的東西,金針娘娘依舊盡心盡力地傳授,即使如此,金銀繡莊仍然是金銀繡莊,無人能出其右。 大妹輕敲門扇,里頭聲音戛然而止,等了一小會兒,總算等到里頭撥下門栓。房門打開,兩個二十出頭的婦人貼著門口站立,神情慌張。 時近酉中,室內昏暗,秦姑娘說道:“點上蠟吧,不要看壞了眼睛?!?/br> 繡娘吭吭哧哧答應。 秦姑娘低頭吩咐大妹,等到大妹找到書,她拿在手里,帶著大妹一起下樓,從始至終未看繡娘一眼。繡娘立在門口一動不動,目送她離開,漲紅了臉。 金銀娘娘還住在莊內的時候,其他繡莊遇到刺繡上的難事,總習慣過來請教,金針娘娘沒有一次不盡心幫忙解決,甚至有時候還會留下一兩個她們繡莊的人,跟著自己學習。金銀繡莊從來沒有明確規定不許將何種技法外傳,但是有些人總喜歡以自己之心揣度他人,有些可以光明正大做的事情,非得要偷偷摸摸地來。 回到繡樓,繡娘們已經走得七七八八,還剩些未成婚的繡娘挑燈用功。金銀繡坊的繡娘酬勞拿得高,但凡在這里待了四五個年頭以上,有不少在城里買了宅院出去住,有些成婚的繡娘要cao持家里的老人小孩,下午回去得早一些,也有些有錢但未成婚,家又不在這里的,嫌單住在外面冷清,仍選擇留在莊內,與其他繡娘彼此有個照應。 桂子領了個中年男子進來,是淮揚織造局提督的兒子。三個月前,他們局里專門負責龍袍制作的老師傅突然暴斃,現今龍袍雖然已經完工,只一雙龍眼珠怎么看怎么不對勁,提督因此讓兒子帶上龍袍,到金銀繡莊懇請金針娘娘搭救。 提督兒子從下人手里拿過包袱,放在桌上打開,指著龍袍上的眼睛給秦姑娘看。 外行人看不出門道,若不是在金銀繡莊受熏陶兩年,大妹也不會輕輕松松就瞧出兩顆龍眼黑則黑矣,但少了些靈動。 秦姑娘輕描淡寫道:“圣上又不是暴戾之人,你就這樣呈上去,他頂多皺一下眉頭,也不會責罰于你們,怕什么?!?/br> 提督急忙躬身討饒道:“三個月后便是祭天大典,若是下個月龍袍不能令內務府滿意,即使圣上寬厚,依照律法,我們江淮織造局也難逃責罰,請秦姑娘看在家父與金針娘娘是故交的份上,救我們一救吧!” 秦姑娘沉吟片刻,讓桂子出去把金針娘娘找回來。 金針娘娘行蹤不定,京城附近又有這么多山頭,若是一座座翻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時候,秦姑娘吩咐下人收拾了一間廂房,給提督兒子住下。 第二天清晨,一頂小轎抬進繡莊,桂子掀開簾子,金針娘娘從里頭出來。 大妹和蘇慕亭正在晨讀,蘇甜從廚房提食盒回來,聽到了風聲,趕緊告訴蘇慕亭。 葡萄樹已落光了葉子,晨曦自疏疏密密的枝蔓中透入,斑斑駁駁地照在架下的石桌石椅上,蘇慕亭放下書冊,與大妹笑說道:“久慕大名,你今天總算能見她一回?!?/br> 大妹跟著放下書,與蘇慕亭一道前往繡樓。 龍袍本來擱置在中屋,已經上架完畢,只是秦姑娘想不到會有這么多人聞風進來觀摩,不但有自己繡莊的繡娘,還有其他遠近繡莊聽見風聲趕過來學藝的,秦姑娘只好又把繡架挪進了大屋。 因大妹和蘇慕亭是繡莊里的人,大家自覺讓出一條道。兩人穿過層層人墻,終于擠到人群最里圈,但因來得比較晚,所以只能站在繡架背面。 之前見秦姑娘保養得宜,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大妹猜想金針娘娘也是不老容顏,因此,在看見繡架前的蒼蒼白發時,心里小小詫異了一下,再看她繡花的手,也是干褶得如同老樹枯皮一般,與她不到五十的年紀極不相符。 因要教授眾繡娘,金針娘娘特意放緩針速,邊繡邊講解,聲音沙啞,卻如甘泉潤心,說不上的親切舒服。 “刺繡與書畫相同,也講神韻,花草因風霜雪雨而呈不同姿態,人物以面目表情傳韻,鳥獸則由目、頸、爪見精神,繡制之中,要注意針法線色上的搭配。針法有定,而針法之用無定,過分拘泥則會僵化,若時常變化而又技術不精,則達不到出神入化之效,唯有勤勉不懈多加領悟,方能在不變之中求變,又于變化之中不失方寸。繡眼睛不同其他,更講神韻,虛針與迭針共用,色線濃淡之間和諧轉換,方能表現得出逼真和靈動……”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話說完了,眼珠子也繡好了,金針娘娘起身,眾人皆走上前細看,只見五爪金龍長須抖動,腳踩祥瑞,雙目炯炯,似立馬能騰空而起一般,不由交口稱好。 提督兒子自是千恩萬謝。金針娘娘客氣地點點頭,將手里繡針插回到一旁的繡架之中。那是大妹做工的地方,上京風物圖已繡好大半。 金針娘娘瞧了一眼,贊道:“是花了大工夫的?!?/br> 大妹見到金針娘娘正面,與她的手一樣,雖沒這么多皺紋,卻也是滿臉蒼容,唯一雙鳳目沉靜如水、溫婉似三月東風。 秦姑娘請問道:“是在這里住幾天呢,還是吃完午飯再走?” 金針娘娘回答道:“我約了師兄們談道,現在便回?!?/br> 大妹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暗灰色道袍。 金針娘娘出門,依舊乘坐來時的小轎,由眾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出了繡莊大門。 學語 金針娘娘走后,大家仍然各干各的事情,生活仿佛并未受到干擾。大妹手頭繡的這副上京風物圖長九尺,寬三尺,是禮部預訂了要送給波斯國皇帝作賀禮的,因交貨時間有一年,秦姑娘便分配給大妹獨自完成。 與大妹同時進金銀繡莊的一位繡娘走過來,羞澀地問大妹:“溫姐,你可以把金針娘娘用過的繡花針送給我嗎?” 未見到金針娘娘之前,她曾和另一名同時進繡莊的繡娘猜測金針娘娘會用什么樣的繡花針,兩人一致認為金針娘娘的繡花針定是價值不菲的奇珍異寶,然而銀針價廉,金針太俗,碧玉、寶石等打造的針則太脆,兩人搜刮盡腦海也想不出金針娘娘用的繡花針到底是什么做的,問其他繡娘,其他繡娘皆是笑而不語。因此,兩個繡娘一致斷定金針娘娘用的繡花針定然是海外見所未見的奇異寶貝。直至今天見到金針娘娘竟然隨手拿起大妹插在架子上的繡花針就開始用了。 能將一根普普通通的繡針用到信馬由韁、線走游龍的地步,不得不令人嘆為觀止。 大妹舉起手中還連著線的小繡針,問道:“這個嗎?” 繡娘連連點頭。這是一根被金針娘娘用過的繡花針,就在大妹的手上,她很羨慕。 大妹說道:“請等一下?!苯又窒逻\針飛速,三兩下繡完一根絲線,剪斷之后,將繡針遞給繡娘。 繡娘欣喜非常,珍而重之地接過,用帕子接住,并層層包裹住收好,覺得以后總算能在小一輩們面前炫耀一番。 一副上京風物圖繡了近一年的時候,一番裝裱之后,交貨期也到了。蘇慕亭帶上繡品,和李繡男一起去禮部交貨,回來時帶了一道請帖。原來禮部此番派使者出使波斯,想要帶一名繡娘隨往,以弘揚我朝刺繡技法之精妙,物產之豐饒,乃是天國之典范。 書室里關于刺繡方面的書籍囊括國內各地,唯獨缺少外邦的,能夠跟隨使團出使波斯,與波斯國的繡娘們交流切磋,取長補短,吸取益處,學成歸來之后將波斯刺繡技藝書寫成書,也能彌補些異域刺繡空白,但是選誰去是關鍵,單從技術來看的話,在金銀繡莊待了五年以上的繡娘皆有資格。 秦姑娘心屬蘇慕亭,但是李繡男年紀大了,有告老歸鄉的意思,蘇慕亭現在跟著他學習外事,準備將來能夠接替他的位置,抽不開身。 蘇慕亭舉薦大妹,說道:“溫姐雖然來莊里的時間短,但是技藝進展飛快,堪比進莊五年以上的繡娘,且她博覽群書,文采又好,堪當此任?!?/br> 大妹的勤奮沒有虧待她的天賦,秦姑娘看在眼里,知道她是棵可以磨礪的好苗子,遂同意蘇慕亭的提請。 回去之后,蘇慕亭特地告訴大妹此事,大妹愣了一下,首先想到的是語言不通該怎么辦。 蘇慕亭安慰她道:“禮部自然有人會教你?!?/br> 大妹這才喜道:“承你美意,不知如何感謝,唯有下次喝酒的時候多敬你一杯?!?/br> 大妹能被金針娘娘贊許,被秦姑娘認同,除了自己每夜挑燈刻苦之外,還與蘇慕亭的幫助離不開。蘇慕亭進繡莊早,天賦高,甚得金針娘娘喜歡,耳提面命傳授了她不少東西。蘇慕亭好學、筆勤,將金針娘娘教授的東西都記錄在本子上,時常溫故知新,后來大妹初進繡莊,為了順利度過三月之期,蘇慕亭特意將本子借給她,并時常指點她針法,她才有如此大且快的變化。 禮部有位侍郎,姓謝,三十出頭,通曉波斯、交趾、南掌、天竺、呂宋等多國語言,凡有使團前往外邦,他必是其中一員。 當大妹找到他的時候,他給了大妹三本厚厚的書籍,皆是漢文所寫介紹波斯風土人情,讓她回去慢慢看??粗±羲妥叽竺?,謝侍郎喜滋滋地想:又打發走一個。 沒想到兩天后,大妹就抱著三本書回來。 謝侍郎心里冷哼,面上端笑說道:“這些都是基本,不但要吃完,還要吃透?!甭唤浶姆藥醉撎釂?,想不到大妹竟然對答如流。 謝侍郎又找出比原先三本厚一倍的書,整整十本之多,心想:至少要消耗十多天吧?總算又偷來半個月的悠閑。 結果,不過五天,大妹又找上門。 謝侍郎不敢怠慢,認認真真拿起十本書,每隔幾頁就抽問一兩句,自辰時起,至午時止,他一句緊接著一句發問,大妹一句跟著一句從容應答。 見大妹真的熟記于心,且找不出大破綻,謝侍郎這才作罷,正正經經從音韻開始教起。 三天后是休沐日,謝侍郎讓大妹屆時早點去他府上,他有更多的空余時間可以教她波斯語。 因要準備去波斯,自從上京風物圖完工之后,秦姑娘便沒再安排繡活給她,大妹有更多的時間專攻波斯語。 謝侍郎家住朱衣巷,與馬蹄街不同,這里一戶接著一戶的高墻大院,門楣光鮮亮麗,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地段。謝侍郎家住得較里邊,家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和一個亦妾亦仆的婢女。房子是謝家父母親留下來的,母親善治園,到了他這里,便疏打理,花草一概不見,唯有后園的木樨和前庭的古木越野長得越好,時值盛夏,往樹底下一站,涼風自來。 婢女把大妹接進花廳,奉上茶水,請她稍待,她前往后園告知晨起練劍的謝侍郎。 謝侍郎經常出使外邦,屋內卻鮮少異域物件擺設,所陳東西以實用為主,材質雖然上好,但造型古樸,又喜用暗色,因此,偌大的屋子空空蕩蕩之余,還顯得灰撲撲的,唯有墻上的一副刺繡圖點綴了些許顏色。 大妹看著圖畫熟悉,于是走近細看,發現真的是自己當初在孫家繡坊繡制的上巳圖,后被一個姓平的商人買走,不知怎的竟然出現在此處。 歸家 去波斯的路不好走,舟車交替,用了小半年時間才到達,然而卻只能待兩個多月,除了應使團要求,向波斯國女人們傳授基本的刺繡技巧之外,還要學習她們的技術,大妹忙起來的話連一日三餐都經常耽誤。 波斯國技術粗獷,配色不像她們一樣講求自然和和諧,經常大紅大綠搭配一起,怎樣奪目怎樣來,竟然也產生別樣的美感。 兩個月后,使團回國,大船經過江淮,氣候已進入深秋,烏桕樹將河道兩岸染成通紅一片,倒映在瑟瑟江水之中,將秋色描繪得淋漓盡致。 許久未歸家,大妹想順道回去看看,于是使團將她在碼頭放下,告別之后,大船仍然北上,大妹則在岸邊雇了輛馬車。 村里人都知道大妹在外頭發跡了,看見她回來,又從馬車上卸下大箱小箱在門口。村民們不必招呼,都自覺圍了上來,有問好的,有表達想念的,有說讓她去他們家玩的,有讓她多住幾天再走的…… 大妹一一表示感謝,打開大箱子,把從波斯帶來的手信分給前來問候的村民們。 溫秀才在曬谷場曬谷,不知誰家的雞跑進來,要吃他的谷子,溫秀才正拿著耙子趕雞,聽村民跑過來告訴他大妹回來,當下扔下耙子,連雞也不管了,拔腿就往家里跑。 看見溫秀才回來,村民們三三兩兩散了,大妹走過來請安,見溫秀才身子骨硬朗,放下了心。 溫秀才拉起衣角揩眼睛,哽咽道:“大妹啊,爹對不起你……” 小妹的事情,溫秀才曾寫信跟她說過。大妹無所謂道:“錢丟了總能賺回來,不是大事?!?/br> 溫秀才聽見這話,眼淚掉得更兇,心疼道:“可是你小妹還沒有找到……” 大妹安慰道:“小妹機靈,您不用太多擔心。吃多少苦學多少乖,能出去歷練一番也不是壞事?!?/br> 溫秀才失望地放下了手,摸出腰間的鑰匙去開門,幫大妹將大箱小箱抬進屋子里,以為她是從上京回來的,說道:“家里沒什么人,何必破費買這么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