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竇尋一直以為,徐西臨把那次的事當成一回和吳濤別苗頭的游戲,一直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翻來覆去、刻骨銘心。 他沒想到徐西臨心里居然有那杯冰紅茶。 竇尋方才躲躲閃閃的視線被他一巴掌捋平了,直勾勾地撲上來,結結實實地纏在徐西臨身上:“給我帶冰紅茶干什么?你晚上不想走了嗎?” 這句話里幾乎帶了點不符合竇尋個人風格的挑逗,本該是火花四濺的,結果徐西臨泄氣似的往陽臺的窗臺上一靠:“得走,我明天有個事要出差,行李還在家里扔著呢?!?/br> 宋黑臉走那么痛快是有后招的。 竇尋像個人形的尾巴,走哪跟到哪,他走路依然沒什么聲音,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別人身后,徐西臨在廚房里好幾次一回頭差點燙了他,最后忍無可忍地把搗亂的竇尋轟出去了。 倒霉的蝴蝶蘭享受了一下午的夕陽,花瓣都曬蔫了,竇尋只好給它噴了點水,百無聊賴地想在家里找點事做,可是做什么都安不下心來,總要抬頭看一看徐西臨,覺得不太真實。 徐西臨好像背后長眼似的問:“發什么呆?” 竇尋沒吭聲。 然后過了一會,他突然像個復讀機一樣,一口氣說了一大堆,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我在那邊有獎學金,不過租房子和日常開銷還是太貴。剛開始,室友在偷偷打那種抓住就要被遣返的黑工,我曾經想加入他們,但是一個老師沒讓我去,他很像當年咱們班黃老師……算了,你不記得黃老師是誰了——他允許我給他打工,漸漸讓我加入了他的實驗室,在他手下工作了幾年——那幾年里搬過兩次家,第一次搬家是因為房租太貴,第二次是因為環境太亂……交過一些朋友,有一些還想過做朋友以上……” 徐西臨動作一頓。 但沒等他回頭追問,竇尋就毫不吊胃口地繼續說:“但是頭一兩年我在你的陰影里沒走出來,后面凈顧著攢錢攢時間回國找你了。直到今年年初回來……我打算長期留下來工作,目前正在居無定所地租房住,想買個車,剛參加了一次搖號,呃……沒中,最大的目標是想把你賣掉的家買回來,保守估了一下值,現在那邊房子的市場價值大約在兩到三千萬,考慮市場上漲預期,我覺得我這輩子也不用設第二個目標了,可能就交代在這了?!?/br> 竇尋嘲諷了自己一句,然后飛快地回憶了一下,感覺沒什么疏漏:“匯報完了?!?/br> 他說完,也不催,就那么看著徐西臨,用肢體語言表達“該你了”。 徐西臨一時也不知道是該把自己往牛掰里吹一吹,還是往可憐里裝一裝,他舉棋不定地苦惱了片刻,只是說:“這么多年,買回來也不是以前那個了,湊合住新的吧?!?/br> 竇尋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 徐西臨:“你什么時候跟我回家?” 第64章 舊夢重圓 竇尋覺得面前有一張巨大的陷阱,他看得見天羅地網,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被網中間的誘餌吸引,焦躁不安地原地轉來轉去,又想認命,又想掙扎。 “我還是孤僻?!备]尋說,“沒正事還是不喜歡跟一幫半生不熟的人泡在一起,也不喜歡你總不在我面前……我看過心理醫生,也看了很多書,想學著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br> 徐西臨聽懂了,他一次毀約,竇尋學會跟他“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話說在前面了,他點了下頭:“嗯?!?/br> 竇尋又說:“我有時候一天到晚盯著你,還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是……就是一塊過期的膠布,往哪粘都不服帖?!?/br> 徐西臨把做好的菜都盛出來放在餐廳:“怎么突然這么有自知之明了?!?/br> “居高臨下的時候看全世界都是傻瓜,”竇尋輕輕地碰了一下徐西臨的小腿,“有一天被絆個跟頭,摔一嘴泥,嘗過那個味,才知道自己也沒比別人高明到哪去?!?/br> “我絆了你那么大的一個跟頭,你怎么也沒找個更好的人?”徐西臨坐在餐廳的小凳子上,嘆了口氣,彎下腰,上身微微往前傾,拉住竇尋垂在一側的手,像當年艱難地說分開的時候那樣,來回按著竇尋手背上依舊突兀的指關節。 徐西臨問:“是因為都沒有我帥嗎?” 竇尋眼圈微紅。 竇俊梁當年說得很實在,什么都變得很快,過去的這小十年里,國家和銀行真的都會破產了,徐西臨也真的一夜赤貧、又一朝發達過。而他也再不會把“永遠”掛在嘴上,因為知道自己也會食言而肥。 凡人的rou體終會腐爛,靈魂也難以不朽,一個人會變成什么樣,是連自己都無從預測的,或者被誘惑,或者被逼迫。蒲葦并不堅韌,磐石也終有轉移,山盟海誓這玩意再掛在嘴上,可能也只剩下說嘴打臉的作用。 那么沒有保險和理賠、卻動輒讓人肝腸寸斷的感情,究竟可以憑什么延續下去呢? 竇尋低聲說:“嗯,因為他們都沒有你帥?!?/br> ……約莫就是“笑飲砒霜”與“飛蛾撲火”的“我還愛你”吧? 徐西臨陪竇尋吃了一頓熱飯,說好了第二天早晨要趕飛機,還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了很晚,他給竇尋講了灰鸚鵡是怎么成為鬧鬼宿舍里的第八大鬼故事主角,以及宋連元是怎么賣身成仁的傳奇故事,好像回到了當年徐家舊址的小起居室里,兩個人各自占著沙發的一邊,拉拉扯扯地搶一袋牛rou干吃,一個禮拜只有周末才能見,每次話都多得不行,非得把嗓子說啞不可。 過了深夜十點,徐西臨再不走真不行了,這才只好告別。 “那我走了?!毙煳髋R拎起外套,對竇尋說。 竇尋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好像想抓住點什么,眼巴巴地看著他:“明天幾點飛?” 徐西臨:“八點?!?/br> 從他家那邊趕到機場開車得四十分鐘,六點多就得走。 竇尋吃力地修正自己過于濃烈的粘人和占有欲,把“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的話在心里過了兩三遍,強逼自己體貼,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戀戀不舍,站起來送他出門。 徐西臨慢吞吞地把衣服穿好,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門口一邊換鞋一邊磨蹭:“我弄不好得一兩個月都回不來,沒準能把夏天都躲過去,你……嗯……算了,回來再說吧,我走了,拜……” 竇尋還以為他幾天就回來,聽見“一兩個月”,立馬懵了。 什么“我不送你”,見他娘的鬼去吧!不許走! 徐西臨“拜拜”倆字沒說完,就被竇尋不由分說地撲上來叼回去了。 他剛拉開的一個門縫被竇尋一巴掌按了回去:“我這離機場更近,你今天別走了?!?/br> 徐西臨:“我行李證件都在……” 竇尋:“明天早晨我回去給你拿?!?/br> 徐西臨被他突然撕破面具的變臉嚇了一跳,一時沒回過神來:“可是……” 竇尋不讓他說了,箍著他的腰把他拖了回來。 徐西臨:“鞋鞋鞋……” 竇尋不耐煩,在他嘴角親了一下:“我送你去機場?!?/br> 徐西臨:“……” 竇尋食髓知味,親一下沒過癮,緩緩地湊上去,試探什么似的在他鼻尖上碰了幾下,生疏地給了自己無從傾注的溫柔一個外放的鍛煉機會。 他靠過來的時候,徐西臨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隨手一抓,正好抓住了一個扶手,扶手是下拉似的,順著他的手勁下去了,竇尋關門的臥室應聲而開。 徐西臨頓時靠了個空,兩個人一起順著慣性摔進了屋,正撞到了門口的椅子,竇博士羅在那里的書山轟然倒塌。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把椅子當書架的毛病竟然還沒治好。 竇尋的胯骨跟沉重的椅子背來了個硬碰硬,發出好大一聲動靜。 椅子飛了。 竇尋:“嘶……” 徐西臨踩著一堆“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墻上摸了兩下,按開了壁燈,黯淡的燈光照亮了竇尋疼得有點扭曲的臉,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徐西臨:“噗——” 竇尋蹭了蹭鼻尖,好不尷尬。 徐西臨:“我是趕上你變身了嗎?” 他說話時微微揚起眉,竇尋方才本來沒想怎么樣,這會與他在狹小的空間里相對而立,沒來得及扼殺在搖籃里的不軌之心見風就長,瞬間完成了萌芽到一樹參天的過程,頂破了多年的離愁別緒與黯然銷魂。 他胸口的心臟開始狂跳,喉嚨干渴得說不出話來。 徐西臨干咳一聲,為了緩解快要點出火來的氣氛,他用收拾地上攤的書轉移注意力,撿起第一本,徐西臨無意中瞥了一眼封面,沒話找話說:“哦,這本書我也買了——早說從我那拿不就得了?” 竇尋這才想起還有這碼事,臉一直紅到了耳廓。 “這本我也……”徐西臨目光一掃掉在地上的書,在一張張熟面孔下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有點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竇尋,嘴角要笑不笑地上下幾次。 竇尋目光躲閃了一陣,被他看得惱羞成怒,瞪了回去。 徐西臨拿著一本書晃了晃:“咱倆這是那個……那什么,算心有靈犀,對不對?” 竇博士終于被他調侃毛了,一言不發地回手帶上了臥室門。 接下來的事,似乎是順理成章,又似乎是舊夢重圓。 遠隔重洋的思念與糾葛在混亂的夜色中凝成了一簇引線,一把火燒過去,轟然炸開。寧靜的壁燈光層層疊疊地暈染,那些不敢掛在嘴邊、不便掛在嘴邊的話,都在其中糊成了一紙氤氳,化成霧,化成混沌…… 化入心照不宣的無聲表白。 竇尋覺得自己本該是疲憊又滿足的,結果一宿都沒怎么睡著,平均十分鐘就要驚醒一次。 他習慣性地保持著占半張床的姿勢,沒到半睡半醒那個臨界點的時候就恍惚地忘了自己在哪,總覺得身邊還只是一套空蕩蕩的枕頭被子,就要大驚失色地睜眼確認一番。 這么幾次三番,死人都睡不著了,竇尋徹底精神起來,面朝天花板躺了一會,他又忍不住摸進被子,一會抓住徐西臨的手,一會又要摟著他,總歸要碰到點什么才踏實。 就這么挨到了凌晨三點多,竇尋跟吃了興奮劑一樣爬了起來。 久不習慣與人同居的人睡眠都輕,徐西臨就迷迷糊糊地要醒,皺著眉翻了個身,又被竇尋這個神經病手動翻回來了。 “鑰匙在哪?”竇尋伏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去給你拿行李?!?/br> 徐西臨早晨血壓低,身上又難受得要命,睜不開眼。 竇尋見他一皺眉,就不舍得再吵了,輕輕地摸摸他的臉,自己去撿徐西臨頭天晚上扔在地上地外衣,在兜里摸到了鑰匙。 他走到門口,突然想起自己年輕時候辦過的缺德事——大清早把放假在家的徐西臨叫起來,親了他一下,跑出去沒一會,覺得不甘心,跑回來又叫醒他一次,為了親另一邊。 竇尋有點啼笑皆非,覺得自己那時候真是討人嫌,要是現在的他回到過去,非得把那擾人清夢的小崽子抓過來揍一頓不可。 竇尋開著徐西臨的車去了他家,徐西臨出差是常事,行李箱就放在鞋架旁邊。 竇尋打開以后簡單檢查了一下換洗衣服、充電器、電腦錢包和證件,見都裝好了,就知道他提前整理過,正好拎起來就走。 被丟在家里獨守空房的灰鸚鵡好不容易見到個活物,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恭、恭喜發財?!?/br> 結果它飛出來一看,發現來人根本不是徐西臨。它認為自己的感情被深深的浪費了,憂郁地跑了。 一大早就收到吉祥話的竇尋心情明媚地給它換了水,加了食,沖躲得遠遠的灰鸚鵡揮揮手:“我先把你爸爸送走,一會再來看你?!?/br> 鸚鵡傻了——情敵!后媽! 竇尋多年夙愿得償,整個人的氣質都都柔和了下來,這會正看世間萬物都很順眼,沒跟它一般見識,笑瞇瞇地走了。 他把徐西臨的行李扔在后備箱里,想起自己方才最后兩個臺階居然是跳下來的,輕快活潑得過了頭。竇尋頓了頓,原地反省片刻,覺得自己是太得瑟了,老大不小,顯得很沒內涵。 可是凡俗男人就是這么沒內涵,通過rou體才能觸碰靈魂。竇尋多年來為了治愈自己自命不凡的中二癌,曾經無數次地跟自己擺事實講道理,自我說服自己并沒有超凡脫俗的資質,但病情總是反復。 直到這會,他心服口服地承認了,心想:“我真是庸俗?!?/br> 然后他庸俗地哼著歌走了。 竇尋充當了司機,一路把徐西臨送到了機場。 “我盡快回來,幫我……”徐西臨一邊說,一邊順手去摸兜里的鑰匙,摸了個空,才想起這一身衣服從里到外都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