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何況竇尋是個男的。 “同性戀”這三個字對于徐西臨來說,跟聽說“月半彎”里有嗑搖頭丸的差不多,都是離的很遠的都市傳說,他從未想過和自己會有什么交集。 徐西臨好幾天沒睡好,琢磨怎么處理這件事,他只要不?;斓?,還是能處事的,知道中間那層“窗戶紙”絕不能破,只要不破,他就有回轉的余地。 徐西臨膽戰心驚地回避著竇尋時有時無的曖昧,躲了一個多月,發現竇尋居然對此毫無所覺,態度依然照舊,也是服了。 于是借著六中專門給家長開的“高考志愿集訓”時,他迂回地給竇尋下了一劑猛藥。 “可能快報志愿了?!毙煳髋R裝作無意中提了一句,他們這一屆是先報志愿后考試,成績都得按照歷史數據度量著來。 竇尋眼睛“刷”一下就亮了,就差把“來我們學?!钡男麄鳂苏Z頂在頭上。 “我沒想好是留在本地還是去外地,”徐西臨不看他,自顧自地說,“外地的學校性價比高一點,可以報個稍微好一點的,本地的可能就得降低要求了,不過我還得照顧我姥姥,當然還是越近越好……” 竇尋沒料到他一點“好高騖遠”的心都沒有,愣住了。 徐西臨這才看著他笑了一下:“你不會還想說服我報你們學校吧?那不現實?!?/br> 竇尋:“怎么不現實?” 高三最后一個學期開學,徐西臨一個假期突擊成果斐然,開學摸底考試就重新殺回了班級前十,之后一模,他的數學一枝獨秀地拿了個滿分,盡管英語拖了后腿,依然拿到了他上高中以來的最好成績,全班第三。 “按一模的成績,你英語只要能再多考十分就有戲?!备]尋語速飛快說,“你這種水平的英語提高還不容易嗎?又沒讓你從一百四提到一百五,你只要肯下功夫背,能上個三位數就行,現在離高考還有好幾個月呢?!?/br> 徐西臨:“那也只是‘有戲’,沒準我一模是撞大運,以后考不了這么多分呢?七……張老師都不會答應的。再說,你想讓我冒著落榜的風險準備上高四嗎?” 竇尋:“……” “你要真這么說,那我就報,往后是死是活我也認,”徐西臨拿話逼他,“你說句話吧?!?/br> 竇尋張了張嘴,啞巴了。 “豆餡兒,”徐西臨用一種緩慢而意味深長的方式,把自己斟酌了很久的話倒了出來,“很多時候愿望是美好的,現實是冷酷的,懂我的意思嗎?一時的想法、一刻的欲望過去,然后怎么收場呢?你是想讓我今年夏天順利收場,還是準備給我收尸?” 竇尋無言以對。 徐西臨頭一次處理這么棘手的事,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明白,把自己說得一后背冷汗,他暗自忐忑了片刻,撒手放了最后一味藥:“對了,余依然那天帶來幾張葉脈書簽,挺好看的,我跟她多要了一張,夾你書里了?!?/br> 竇尋非常失望,沒了閑談的心情,轉身走了。 他隱隱察覺到了徐西臨似乎話里有話,但沒反應過來。 直到這一天半夜三更,他才突然不知哪根筋接上了,從床上詐尸起來,開燈翻開了桌案上掛羊頭賣狗rou的《龍陽史》。 見那扉頁里掉下來一張精致的葉脈書簽。 竇尋的心倏地涼了下去,呆若木雞地在萬籟俱寂中僵坐許久。感覺窗外的露水全都化成妖氣,從窗欞門縫中滲透進來,在他身上凝成了厚厚的霜。 他自以為隱晦的試探,自以為不露形跡的接近,原來都被別人看在眼里。 他與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兩廂惡意,未曾和平共處過,一點連著心血的柔軟方才初出茅廬,尚未來得及舒展,已經先迎頭被潑了一碗冰。 竇尋木然地坐了半宿,在破曉時分,偷偷把他那張可笑的計劃表撕了。 自那天以后,徐西臨發現竇尋像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不再越界,也減少了回家的次數,又變成了一周回來看一次,終于忍不住大大地松了口氣。 兩人安全地相安無事了一陣,徐西臨還以為這事過去了。 誰知又出了意外。 那天正好禮拜六,竇尋一大早就接到杜阿姨電話,得知她要陪徐外婆去醫院檢查身體,晚上不在家。 他摸了摸兜,發現自己沒帶鑰匙,只好先去六中,找徐西臨一起放學。 徐西臨的書本都在桌上攤著,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老成對于在學??匆姼]尋已經習以為常了,多嘴多舌地說:“你們倆真是連體的。唉,竇仙兒,你說你老往母校跑,我總覺得你還沒畢業,找咱家團座嗎?” 竇尋一點頭。 老成:“他讓七里香叼走了,你去樓上看看吧?!?/br> 后黑板的高考倒計時白底紅字,像個定時炸藥包,一般來說,老師不會平白無故地在這種時候打擾學生。 竇尋不知道他又惹了什么事,有點擔心地往樓上辦公室走去。 學校規定,老師找學生談話,如果辦公室里沒有別的同事,門要敞開,女老師也得遵守。 快到周末,七里香辦公室的人都不在,門打開了一半,竇尋往門口一站,剛好聽見七里香說:“這個事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一下,我也回頭想想,看到時候怎么分配比較公平,現在志愿還沒報,這點加分雖然不起眼,但是能讓你有把握報高一層次的學校?!?/br> 竇尋腳步一頓——對了,他忘了,一班應該是有一個優秀班干部名額的。 早些年高考的加分名目很多,像少數民族、烈士子女、競賽、運動員……乃至于市級三好生、優秀學生干部等等,都有加分。大多是家長給找的門路,還有一小撮是學校推薦的。比如一班這樣的重點班,如果當年撈不到保送名額,起碼能撈上個加分名額。 既然是“優秀學生干部”,通常不是給班長就是給團支書。 竇尋心里狂跳起來——這意味著徐西臨可能有機會報他們學校! 這時,他聽見徐西臨問:“咱們班今年怎么就一個名額?” 七里香嘆了口氣:“據說是有家長寫信反應,今年能有一個就不錯了。你上學期期末成績太差,錯過了自主招生推薦,挺可惜的,這次也算個機會?!?/br> 徐西臨點了點頭。 他多此一問,并不是集體意識爆棚,而是想到了羅冰。 三年里,羅冰做了多少工作,他都干了點什么,這不用別人說,徐西臨心里明鏡似的——簡而言之,他們班長是默默干活的,他這個團支書是帶著大家調皮搗蛋的。 徐西臨看得出來,老師有些舉棋不定,但這和當年徐進在世的時候給七里香送過多少禮沒關系,他們張老師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與世俗同流合污,但起碼的公平是能守住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家里出了事,老師看他可憐,這個名額鐵定就是羅冰的,七里香根本不會問他。 徐西臨沉吟了片刻:“您跟羅冰說過嗎?” 七里香沒有隱瞞,坦然說:“聊過,我跟你們倆說的都是一樣的話,你回去好好考慮,咱們看看是弄個班級投票還是怎樣?!?/br> 班級投票的結果徐西臨想都不用想——大家是會偏向老師的代言人還是自己的小伙伴? “不用了老師,”徐西臨說,“還是給班長吧,我受之有愧?!?/br> 門口的竇尋呼吸一滯。 七里香:“不用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嗎?” “我跟誰商量去?”徐西臨苦笑了一下,“這事我自己做得了主?!?/br> 竇尋面色鐵青,勉強按捺了片刻,他終于忍不住了,扭頭就走。 也就沒聽見徐西臨后面的話。 徐西臨跟七里香說:“老師,我知道您這是沖誰,我媽……我媽在的時候,什么都給我安排好了,您看,弄得我老大一個人長成這幅熊樣,現在她人都不在了,我要是還借著她的余蔭蹭分,那也太不要臉了,再說對別的同學也不公平?!?/br> 竇尋沒等徐西臨,一路悶頭回了家。他先是暴躁,燎原似的席卷過他的胸口。竇尋又瞄準了一個牛角尖鉆進去了,心想:“你連加分都能放棄,就那么不想和我在一起?” 到了家發現進不去門,竇尋才想起他去學校著徐西臨是要鑰匙的。 他困獸似的在門口轉了兩圈,分明是乍暖還寒,進出氣管的空氣卻都燒心燎肺的。 竇尋憤怒地踹飛了一顆小石子,隨即,他想起了一些別的事——羅冰每次跟徐西臨吞吞吐吐說話的樣子,成年禮那次在ktv里他們倆被起哄的事…… 對了——他們倆第一次動手就是因為羅冰! 竇尋想:“怎么沒見他對別人那么高尚?” 這個念頭一出,他五臟六腑就炸了,烽火狼煙過后,滿地灰。 竇尋在無比的灰心中,品嘗到了尖銳的嫉妒。 等徐西臨慢悠悠地溜達回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后了,他知道竇尋要回來,特意去了趟超市,買了一堆投喂用的rou干零食,一抬頭就看見那貨孤零零地蹲在家門口,像個沒人認領的小動物,說不出的可憐。 “你缺心眼吧,沒帶鑰匙干嘛不去學校找我?”徐西臨抱怨了一句,把超市塑料袋塞進竇尋手里,從亂七八糟的書包里摸鑰匙開門,“今天晚上沒人做飯,咱倆叫什么外賣?” 他絲毫沒有留意身后竇尋越來越不對勁的目光。 徐西臨推門進屋,半跪在地上換鞋,已經從晚飯問題發散到了“晚上該誰遛狗”上,半天才注意到竇尋沒接話。 徐西臨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怎……” 竇尋兇狠地揪住他的領子,蠻力把他推向鞋柜。 第29章 離散 徐西臨怒道:“竇尋你丫腦殘了嗎!” 竇尋的理智快給前所未有的嫉妒燒干了,他盯著徐西臨,既想一拳揍過去,又想干點別的什么。他心里委屈得暴躁,心想:“憑什么都你說了算?憑什么你一個暗示我就要滾蛋?” 徐西臨在燈光昏暗的玄關看清了竇尋的目光,被那里面巨大的絕望和憤怒嚇了一跳,還不等他說什么,竇尋就推開他,徑自上了樓。 超市的塑料袋七零八落地攤了一地,徐西臨低罵一聲,艱難地把胳膊別到身后,揉了揉撞得生疼的后背,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一會怒氣,這才收拾起竇尋扔下的書包。 他一手拎吃的,一手拎包,跑上樓“解決問題”。這也是徐進當年教過他的——小問題要及時解決,以免變成大問題,大問題也要及時解決,以免錯過最佳時機。 徐西臨上了樓,在竇尋半開半掩的門上敲了一下。 竇尋面朝門口坐著,目光幽深,陰沉著臉盯著他不吭聲。 徐西臨:“那我進來了?!?/br> 他進屋把東西放下,雙臂抱在胸前,也沒坐,還帶著幾分沒好氣,站著對竇尋說:“說吧,我招你惹你了?” 竇尋被他噎了一下,心里更窩火了,因為覺得徐西臨揣著明白裝糊涂,還假惺惺地跑來問,簡直欠揍。 他現在非常后悔喜歡徐西臨,感覺自己這會才算看清了此人的本質,不值得喜歡。 可惜覆水難收,為時已晚。 徐西臨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火氣上頭,說錯話了。他開始覺得自己選了個錯誤的時機,只好悶不做聲地在屋里轉了兩圈,然后將錯就錯地一敲竇尋的桌子:“你說句話能死嗎?” 竇尋涼涼地說:“你想聽什么?聽我喜歡男的,還是聽我喜歡你?” 徐西臨收到了史上最挑釁的表白,沒想到自己千方百計保護的窗戶紙就這么被竇尋一把撕了,心里一陣狂跳,呆住了。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就見那竇尋一仰頭,倨傲地吩咐:“現在不喜歡了,滾出去?!?/br> 徐西臨天生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沒進化到完全體,一時招架不住這種程度的喜怒無常,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他愣了良久,一轉身,不置一詞地走了。 竇尋堅硬的脖頸撐到徐西臨離開,就塌陷了。 他孤獨的世界有無邊疆土,而他頭戴王冠,站在盡頭,左右都是紙糊的侍衛、鐵打的臣民,死氣沉沉地簇擁著他這個唯一的活物,讓他自己跟自己登基加冕,自己跟自己畫地為牢。 他心里有一株小小的委屈苗,可是經年日久地無處宣泄,那小小的幼苗已經自顧自地扎根發芽,日復一日地瘋長,長成了一望無際的森林,與他孤獨的王國遙相呼應。 竇尋鼻梁陡然一酸,差點哭了,可是脾氣是他發的,人是他趕走的,因為這件事哭未免太丟人現眼,他只好咬著牙忍著,忍到五內俱焚時,徐西臨在門口晃了晃,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