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孩子,”他哆哆嗦嗦地嘆了口氣,有點語無倫次地說,“孩子啊……” 竇尋先一步感覺到了什么,攥著徐西臨的手陡然一緊。 要說那天是什么感受,徐西臨其實記不清了,特別像做夢,連旁邊的人都面孔模糊這個特點都和做夢一模一樣,徐進多年攢下的班底都來了,他們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竇尋領著他到哪他就到哪,至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是怎么樣的,他全都沒往心里去。 一開始,有徐進的女同事哭哭啼啼地想抱他一把,都被竇尋禮貌而不由分說地推拒了。竇尋以一種超乎常人的敏銳感覺到了籠罩在徐西臨身上的“白日夢”,并且本能地把它保護起來,懵懂而艱難地伸出他不善于與人交流的觸角,替徐西臨應付來往的人。 處理完醫院的事,兩個年輕律師送他們倆回家。 深夜的路燈光在薄霧中彼此藕斷絲連,排著隊地逐個往后飛掠而去,徐西臨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心口忽然一陣劇烈驚悸,他方才有了一點感覺,心想:“我剛才干什么去了?” 竇尋一把摟過他的肩膀,把他按進自己懷里。 徐家徹夜燈火通明,杜阿姨兩眼通紅地在院門口等著,看見徐西臨的瞬間,她“哇”一聲哭了。女人的哭聲刺痛了徐西臨麻木的神經,巨大的恐慌與近乎無助的憤怒一股腦地回過神來,徐西臨猛地甩開竇尋,大步往家里跑去。 他那滿頭白發、但無論何時何地都儀容整潔的外婆端正地坐在客廳里,徐西臨與她對視的一瞬間,他那條只有十七歲靈魂就掙脫了一切自我保護的束縛。 他本能地想對徐外婆大吵大鬧地發泄一番。他想驚慌失措地大喊“他們說我媽沒了,他們放屁”,又想像個小男孩那樣,倉皇地躲在外婆身后,等著大人們處理裁決掉所有的事。 可是他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就聽見外婆幽幽地嘆了口氣。 徐外婆聽祝小程哭訴婚姻多艱會掉眼淚,聽白娘子與許相公生離死別會掉眼淚,看三打白骨精的大圣被師父趕走也會掉眼淚……她演過很多臺戲,在別人的故事里哭了一輩子,這會兒,卻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輕輕緩緩地扶了一下如雪的鬢角,對徐西臨說:“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啊,你外公就是這么走的,他覺得自己身體老好的,有一天坐下要起來,突然就摔倒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我幫伊講過很多次,不好長太胖,不好吃那么多油膩……” 而今,幾十年過去,又一摔,剩下的依然是孤兒寡母。 “這個小惠啊,”徐外婆說到這,喘了一口猶如到不了頭的氣,像個在臺上忘了詞的老伶人,沉默了良久良久,才無助續上自己的話音,“哪能事事隨了她爸爸呢?” 這兩句話像是一只揠苗助長的手,輕柔地掠過他的耳朵,然后兇狠地揪住了他那十七歲男孩的魂魄,一瞬間將他拉長、淬煉成了二十七……三十七。 徐西臨吐出最后一口少年的氣息,把后背提前拉成成人的尺寸,上前扶起徐外婆,對她說:“太晚了,您先去休息,還有我呢,沒事?!?/br> 徐外婆要仰起頭,才能看見她外孫的臉。 徐西臨就彎下腰抱了她一下,觸手是一把憔悴蒼老的骨頭,摸起來像個被蟲蛀空的舊門框。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小惠不在了,我也照顧得了您,嗯?” 每一個字都是耳語的音量,但是每一個字都是一根鐵釘,徐西臨說完,就把一身鐵甲釘在了自己身上。 接著,他不由分說地把徐外婆推進了臥室,替她脫掉鞋和外衣,蓋好被子,然后出來聽家里的客人們每個人說了一次節哀,招呼杜阿姨給客人端茶倒水,凌晨時分,才把大家都送到門口。 “我媽留下很多事,我沒接觸過,都不太懂,過兩天可能還要麻煩哥哥jiejie們幫忙,我先謝謝你們?!毙煳髋R自行給自己長了個輩分,把“叔叔阿姨”統統變成了“哥哥jiejie”,頓了一下,他又補充說,“以后大家也都給我留個聯系方式吧,別因為我媽不在了就斷了聯系,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隨叫隨到?!?/br> 后面的幾天,就是辦理后事、處理徐進的財產與公司股權,葬禮,接待一批又一批不知道跟徐進什么關系的來客,即便有她生前的同事們各種幫襯,還是瑣碎得讓人心神俱疲,徐西臨不敢讓外婆多費神,杜阿姨又什么都不懂,好在身邊有個竇尋,凡事能商量一二,不算完全的孤助無援。 竇尋跟學校請了假,白天幫他跑腿,應付各種事,晚上就陪徐西臨擠在他那個單人床上——兩個人居然也能睡得開,因為徐西臨基本睡不著,整個晚上都老老實實地躺著不動,只占一小條的地方。 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祝小程來了,竇俊梁也露了面,宋連元……徐進以前接觸過的各種三教九流的人都來了,鄭碩專程從國外趕了回來——他只能暫住酒店,徐外婆實在不待見他。 徐西臨把這一干人等都招待好了,推拒了鄭碩“想聊一聊”的邀約——好在鄭碩沒有逼迫他,非常理解地接受了他“以后再說”的搪塞,然后跟眾人一起,送走了徐進。 徐西臨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亡”,是很小的時候跟外婆一起聽“薛家將”的評書,三四歲的孩子聽不太懂,里面大多數人物也都不知道誰是誰,只喜歡三爺白文豹,因為“八卦梅花亮銀錘”聽起來就特別炫酷。 聽到白文豹死在薛平手上,小小的徐西臨茫然不解,聽見外婆唏噓,就追著問:“他怎么了?” 外婆說:“死掉了呀?!?/br> 徐西臨問:“什么叫死掉了?” 外婆回答:“就是以后都不來了?!?/br> 就是以后都不來了。 塵世間悲恨歡喜,從今往后,都沒了瓜葛。 人與人之間,好似浮萍與轉蓬,緣聚緣散、緣起緣滅,都是無常事,父母兄弟也好,愛侶故舊也罷,說起所謂“天長地久”,其實不過是麻痹大意的子虛烏有。 來時日,聚時日,多一天就是賺一天,隨時能戛然而止……只是凡人大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們總覺得自己是“失去”了什么。 諸事完畢,徐西臨累成了一個空殼,仰面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落地窗外一片燦爛陽光,天高地迥,秋色正好,豆豆蔫耷耷地趴在窗臺上懨懨地睡。 “這狗這兩天沒人管,是不是病了?”徐西臨沒話找話地對外婆說,“要不然我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看?” “不用看,它沒病?!蓖馄耪f,“就是老了?!?/br> 徐西臨愣了一下,豆豆狗是他很小的時候來的,那時徐進萬事開頭難,忙得焦頭爛額,手頭也很拮據,聽說兒子想要一條小狗,她也買不起賽級的純種名犬,只能起了個大早,帶著小孩去了烏煙瘴氣的狗市,買回了這條越長越不招人待見的小雜種。 “小貓小狗么,就是這樣的?!蓖馄艓撞豢陕劦卣f,“你是個小寧(人),它是個小狗,它跟著你一起長,等你長大成人了,它也就一聲‘去也’了?!?/br> 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余零。 兀的不困殺人也么哥,兀的不困殺人也么哥。 以為自己麻木疲憊到極點的徐西臨突然就忍不住了,聲也沒吭,三步并兩步地跑到樓上,一頭鉆進自己的臥室。 替他整理房間的竇尋驚愕地抬起頭來,徐西臨被他看了一眼,只來得及把身后的門拍上,缺勤了數日的眼淚就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余零。"——思凡 第23章 爆發 家里的生計是不必發愁的,徐進的股份被合伙人以非常厚道的價格接過去了,她留下的財產不必仔細算,稍微清點一下,已然十分可觀了,只要徐西臨以后不賭不毒不紈绔,哪怕他一事無成,也能優渥無憂地過一輩子。 但是等徐西臨回到學校,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開了還是看不開,反正就是不太在意學習成績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成績好與壞都那么回事,前途也實在沒什么值得掙命的,不如隨便混混日子。 周圍的人聽說他家里的事,一個比一個小心翼翼。 蔡敬一度不敢跟他說話,每天有事寫紙上。 老成則因為那句“大事不好房子要倒”的玩笑話,愧疚得不行,每天默默地給他當跟班,一下課就把他杯子里的水注滿,每天晚飯時間溜出校門,變著花樣地給徐西臨買吃的,因為這個還遲到了好幾次。 連七里香也不敢太過苛責他,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刺激著他。 徐西臨跟七里香請假,聲稱自己晚上想回家陪陪外婆,不想上晚自習。 七里香當時雖然掙扎了一下,但還是給他簽字了,而后又很不放心地囑咐他說:“你有特殊情況,晚自習可以不來學校,但回家不能不學習,要是……荒廢時間,耽誤的是你自己?!?/br> “要是”后面,七里香本來想說“要是你媽知道你因為她而耽誤學業,肯定也會不安心的”,可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這種話說給個孩子聽太殘酷了,只好臨時換了一句不痛不癢的告誡。 話音落地,果然是不痛也不癢,徐西臨聽了,敷衍地應了一聲,壓根沒往心里去。 徐西臨對讀書本來就沒什么興趣,以往肯耐著性子用的一點心,不過是責任感使然——他覺得自己應該有個過得去的成績,將來上個好大學,能更好地融入社會主流的價值觀,也讓家人省心,會不會因為他而驕傲不好說,但他要是多少能有點出息,他們家徐總也可以早點退休。 ……不過這些現在都沒什么用了。 徐西臨缺勤晚自習,回家以后基本就是無所事事。 剛開始是帶著他的舊籃球在小區里的小體育場里投籃玩,后來天漸漸冷了,在外面除了喝西北風也沒別的意思,他就開始回家上網打游戲,沒兩天游戲也膩了,他又開始百無聊賴地看碟、閑書和漫畫——都是學校門口小店租來的,日租金五毛到一塊五不等。 徐西臨理解不了言情小說,又因為精神倦怠,也代入不了好多主角爭霸天下的野心,大多數閑書都看不下去,他挑挑揀揀地把金古梁溫連同臥龍生先生的幾套武俠翻了翻,然后開始迷上了詭異恐怖故事。 他搜集了一大堆地攤鬼故事書、各國恐怖電影還有張震講鬼故事的音頻,每天晚上回家把門一關,就開始自己鬼哭狼嚎的夜生活,時不常被嚇一跳,勉強能算點刺激。 家人都不敢說他,每每不輕不重地念叨幾句,他嘴上應了,一概不往心里去。 就這么醉生夢死了一個多月,竇尋終于看不下去了,在徐西臨看鬼片的時候闖了進去。 電腦屏幕上正好有個青面獠牙的鬼突然跳出來,徐西臨被屏幕內外的兩重巨響嚇了一跳,臉上的血色急速地往四肢退步,一臉慘白的轉過頭去。 竇尋眉心一動,差一點就心軟了。 可是徐西臨一驚之后,臉上的表情剎那就凝固了下來,目光漠然地從竇尋臉上掃過,他轉頭暫停視頻,半死不活地問:“干嘛,嚇我一跳?!?/br> 竇尋深吸了一口氣,從他書包里翻出一沓試卷,試卷用塑料夾子整齊地夾在一起,上面還有幾張小紙條,有蔡敬的字,有老成的字……甚至余依然的字,提醒他哪張試卷要在什么時間做完。 新的紙條覆蓋舊的紙條,時間溜過了一多半,該做的卷子卻比臉還干凈。 徐西臨不由自主地沉下臉:“你們沒事老翻我包干嘛?” 他沒好氣搶過那沓試卷,粗暴地卷成一團,隨手塞進書包。 竇尋:“你以前不是跟我們說,想用什么、想吃什么可以直接去你包里翻嗎?” “我讓你們隨便拿,沒說讓你們隨便塞吧?” 徐西臨面無表情地把書包往床上一扔,“我說怎么這么沉?!?/br> 徐西臨說著,坐回椅子,正要把手伸向鼠標,竇尋忽然一步上前,關了臺機的顯示器。 徐西臨惱怒地“嘶”了一聲:“你是吃錯藥了,還是讓豆豆咬了?” 竇尋一字一頓地說:“你起來,去把作業寫了?!?/br> “不可理喻?!毙煳髋R心想。 他高高地挑起一邊的眉毛,非暴力不合作地說:“干你的正經事去吧,我今天不想寫,別吵?!?/br> 他重新按開顯示屏,繼續欣賞原聲大碟里立體聲的鬼叫。 竇尋在旁邊站著沉默了一會,然后決定“君子能動手時少廢話”。 他猛地把徐西臨的椅子往后一拽,趁他重心不穩的時候,雙手抱住了徐西臨的上身,用蠻力直接把他從椅子上拎了起來。 不過徐西臨畢竟不是一床被子,沒那么好拎,他被竇尋生拉硬拽了一個趔趄,回過神來就氣急敗壞地跳了起來,肩膀撞開竇尋的手:“你干嘛呀?吃飽撐的??!” 大學都在郊區,竇尋每天下午還有課,他從學?;貋?,緊趕慢趕,也要兩個小時的行程,陪徐西臨一宿,早晨還要趕著最早一班車趕回學校,如果早晨第一節有課,他基本早飯都來不及就要直奔教室,每天披星戴月疲于奔命地兩頭跑,難道都是“吃飽了撐的”? 竇尋的太陽xue突突地亂跳了片刻,強行按捺,復讀機似的又重新放了一遍:“你去把作業寫了?!?/br> 徐西臨不耐煩地甩了臉色:“關你什么事!” 他們之間,其實是徐西臨一直是或明或暗地讓著竇尋,即便偶爾急了,也不過就是拂袖而去,過一會自己就好了。除了剛開始的小誤會,徐西臨還從未這樣疾言厲色地吼過他,竇尋一時間沒顧上發火,先有點蒙圈。 徐西臨重重地喘了幾口氣,隱約察覺到自己過激了,他飛快地說:“謝謝你的好意了,以后要是沒事,你也別每天起五更爬半夜地兩頭跑,我沒有想考七百五的意思,你不用跟我這白費勁?!?/br> 竇尋靜靜地說:“是徐阿姨讓我給你當家教的?!?/br> 這么多天,沒人敢在徐西臨面前提徐進,他們都戰戰兢兢地避開這個話題,唯恐他想起來。只有竇尋這個棒槌不懂人情世故,脫口而出。 這句話簡直如水入沸油,一下掰開了徐西臨的逆鱗。 “現在是我當家,我做主,她說的話過期了,”徐西臨的臉色一下凍住了,冷冷地說,“給你開雙倍的家教費行嗎?少來煩我!” 竇尋:“她要是知道你這么揮霍她已經沒有的時間,抽不死你?!?/br> 徐西臨被這句話噎得兩秒鐘沒反應過來,隨即豁然變了調子:“滾出去!” “你要是這樣,就只剩下傷活人心和辜負死人愿望兩個功能了,”竇尋不用過腦子,張嘴就是一副唇舌如刀,“等活人的心被你傷得差不多了,你這個德行還能擺給誰看?跟你媽撒嬌有什么用,她看不見了!” 徐西臨一把揪住竇尋的領子。 竇尋的后背撞在墻上,還不肯閉嘴:“沒了就是沒了,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明白,你腦子過期了嗎?” 他們倆吵起來沒控制音量,樓下徐外婆和杜阿姨都聽見了,外婆的腿腳不方便上樓,連忙指使杜阿姨跑上來拉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