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接話太快,杜阿姨瞠目結舌地站在樓梯上,一時忘詞,只好祭出大招:“我要告訴你媽!” 徐西臨毫無壓力:“我媽去應付大金主了,下個月才回來?!?/br> 杜阿姨火冒三丈,一步一火坑地跑去廚房,宣布晚上熬的梨水沒有徐西臨的份。 徐西臨滿不在乎地轉向圍觀的竇尋,正要說什么,忽然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險些將腦袋從脖頸子上掀下去,太陽xue一陣轟鳴作響。 他每次感冒都這樣,白天沒多大情況,只是早晚會加重。 竇尋皺皺眉,把他推進屋里,生硬地命令:“躺下?!?/br> 徐西臨頭暈腦脹地躺在他的小單人床上,還沒有遺忘娛樂精神,氣如游絲地對竇尋說:“回國以后……告訴‘rou絲’我愛她……記住,只愛京醬的她,不愛魚香的……” 他還沒說完,竇尋忽然毫無預兆地彎下腰,把嘴唇貼到了他的額頭上。 徐西臨:“……” 京醬rou絲和魚香rou絲在他腦袋里火星撞地球,成了一鍋rou糊糊湯。 竇尋目光閃爍了一下,小心地退開一點,欲蓋彌彰地對徐西臨解釋說:“我試試你燒不燒?!?/br> 徐西臨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沒能發表出什么意見。 竇尋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像做實驗一樣小心翼翼地調配溫度,還滴了幾滴在自己手上試試,然后跑到樓下給他拿了藥,細心地用白紙折了一個小藥盒,把挑挑揀揀的藥片并在一起,送到徐西臨床頭柜上。 他頭一次照顧別人,顯得很生疏,做完所有的事,竇尋站在原地,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有沒有什么遺漏,比養只金貴的大白耗子還小心翼翼……并且從種種瑣碎中體會到了一點難與外人道的快樂。 徐西臨聽著竇尋走動間窸窸窣窣的聲音逐漸遠了,才微微松了口氣。 他躺在床上不安地翻了幾個身,怎么都覺得不對勁,具體緣由,自己也說不清,就是覺得他和竇尋之間的親昵仿佛有點走調,并非正統的親。 他輕輕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額頭,竇尋嘴唇的觸感好像還留在上面,輕柔得像一片羽毛,徐西臨激靈了一下,反應遲鈍地察覺出了羽毛流過的癢。 這時,臥室的門“吱呀”一聲又打開了,徐西臨撐起頭一看,發現竇尋又回來了,手里還拎著一個包裝過的紙袋。 竇尋仿佛怕驚動什么似的來到他面前,屏息凝神地把紙袋往徐西臨手里一塞:“給你買的?!?/br> 徐西臨意外地眨了一下眼。 竇尋裝作順口提起的樣子,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我幫人做了一點翻譯,稿費沒地方花,隨便買了點東西?!?/br> 徐西臨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發燒了,不時有點口干,他看見竇尋棍子似的戳在一邊,躍躍欲試地一眼一眼瞥過來,就覺得此棒槌身上有種詭異的可愛。 他吸了吸鼻子,感動地拆開那包裝得頗為嚴實的紙袋…… 然后里面掉出一本厚實的《高考考點精講匯編(生物)》。 徐西臨:“……” 呸,可愛個屁! 神經??! 竇老師相當進入狀態,答應了徐進,他就一本正經地把每周日押著徐西臨學習的承諾貫徹到了底。 因為除了承諾,他也有一點私心——竇尋始終對徐西臨那句“上不了一所大學”耿耿于懷,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和徐西臨在一起,每天霸占他的業余時間。 當然,徐西臨不是這么想的。 本來上了高三,徐西臨就有種“一個禮拜學習七天,一天學二十四小時”的感覺,看見試卷直犯惡心,好不容易每個禮拜有一天休息時間可以得以喘息,還得應付竇尋! 而且上課能走神,自習課偶爾也能偷偷打個盹,在明察秋毫的竇老師面前卻什么戲都沒有——徐西臨懷疑,自己身上一根汗毛異常抖動一下,竇尋都能察覺到,而一旦竇尋發現他走神,他就會把計時的鬧鐘關掉,把走神時間從“三個小時”里扣除。 剛開始,徐西臨念在他一片好意的份上,都默默忍了,忍了一個多月,從溽暑未褪忍到銀杏勾金,期中考試來了。 徐西臨班級排第四,年級十八,對于這個成績,他自己感覺是相當不錯了,要是能一直保持下去,能穩進全國前十所,超出預期,徐進看了都要給他額外獎勵的。 拿成績單的時候,徐西臨還滿心想以這個成績單為由,回來好好謝謝竇尋,順便請他出去吃一頓好的。 回家路上本來都已經訂好了餐廳,還沒來得及邀請,竇尋就潑了他一盆涼水。 “成績不行,”竇尋不冷不熱地說,“從這禮拜開始,每周再加一個半小時吧?!?/br> 這都不行還什么叫行?非得考個狀元嗎?此人簡直不可理喻! 徐西臨用力壓下心里的不快,試圖跟他講道理:“其實我覺得挺好了,你看,我比去年……” 竇尋截口打斷他:“高考錄取標準是看你比去年提高了多少嗎?” 徐西臨把筆一扔,很想噴他,但舌頭在嘴里卷曲了一圈,又忍回去了。 他先是深吸了一口氣,耐心地跟竇尋說:“人和人的三觀不一樣,你看,世界上有你這樣的學霸,有我媽那樣的工作狂,也得有我這路人啊,我就覺得世界如此多彩,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差不多就行了嘛,沒必要去追求那個拔尖,念哪個大學不都一樣……” 竇尋聽明白了,他自己一心想跟徐西臨一起讀大學,原來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自作多情。 他自行鉆了個大牛角尖,用一種很壓抑的語調問:“你覺得沒必要?” 徐西臨還以為他在討論“追求拔尖”的問題,坦然回答:“一輩子十七八歲的年紀就這么一兩年,回頭一看,都讓書本和考試填滿了,有意思嗎?不值當啊?!?/br> 他是說者無心,竇尋聽者有意。 “不值當”三個字好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針,準確無誤地戳進了竇尋心窩里脆弱的少年情愫。 竇尋猛地站起來,又失望又憤怒地瞪了徐西臨一會,一言不發地轉身摔上門走了。 徐西臨莫名其妙,十分惱火,心說:“我還沒發脾氣呢,你倒來勁了?!?/br> 他彎下腰抱起跑進來玩的豆豆狗,撓著豆豆的脖子:“你餡兒哥比你還喜怒無常?!?/br> 豆豆剛開始嬌嬌柔柔地蹭著他的手撒嬌,撒了一會,不知怎么又不耐煩了,回頭揮了他一巴掌,呲牙咧嘴地“汪”了兩聲,趾高氣揚地從他膝蓋上跳下去跑了。 徐西臨:“……” 混蛋玩意,大豆跟小豆一個德行。 竇尋還真生氣了。 平時他沒事就發一些笑點飄忽的冷笑話給徐西臨,這回一個禮拜沒搭理他,周末也沒說要回來。 周六自習,徐西臨等到最后一節課下課,也沒等到竇尋那條“我在學校門口”等你的短信。 他正心里犯嘀咕,突然額頭上一涼,老成說:“團座,看這里,抬頭!” 徐西臨一抬頭,只見一把紅黑相間的軟尺橫亙在了面前,老成神神叨叨地一邊念叨一邊在他臉上左量右量。 徐西臨:“什么鬼東西?” “魯班尺,”老成煞有介事地說,“別動,能卜兇吉!” 徐西臨僵著脖子,眉毛抬得一高一低:“你平時算命不都拿那仨鋼镚玩嗎,怎么鳥槍換炮了?” “那叫‘六爻’!還三鋼镚……你有沒有文化?”老成稀里嘩啦地量了一路,看著徐西臨搖搖頭,“兇,真兇?!?/br> 拿木工風水尺子相面,還有臉說別人沒文化。 徐西臨心情不佳地問:“量出什么了?” 老成大言不慚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大肚子蟈蟈你往哪跑!” 徐西臨把烏鴉嘴老成捶了一頓,煩躁地收拾書包回家了。他一方面掛念著跟他賭氣的竇尋,另一方面也有點煩——竇尋每次無理取鬧都要他去哄,女朋友都沒有這么能作的。 他心浮氣躁地回了家,發現兩個月沒回過家的徐進女士回來了,行李箱還扔在地上沒有收拾,她還在一臉疲憊地打電話溝通工作,見他進門,徐進踮起腳摸了一把他的頭,指著樓上讓他去看禮物。 徐進每次出長差都會帶禮物回家,徐西臨三步并兩步地跑上樓,看見徐進在二樓公共起居室里放了一堆大包小包,大部分都是吃的,還給他跟竇尋一人帶了一塊表。 徐進口干舌燥地打完一堆電話,從冰箱里拎了一瓶冰水上了樓,往徐西臨他們的“風水寶座”上一攤:“累死老娘了——小豆餡兒這禮拜沒回來?” “呃……嗯?!毙煳髋R有點心虛,隨后乖巧地貼上去,給徐進女士捶背揉肩膀,“徐總,當老板的不就是要指揮小兵們干活嘛,您自己老這么辛苦干什么?” 徐進不介意跟他說自己工作的事:“對付小項目,當然派小兵去,對付小金主,就得派中層了,這回不是三個大金主的項目趕在一起了嗎?個個都得親自伺候,遛死我了,唉,你趕緊好好學習,早點畢業給老娘賺錢去?!?/br> 徐西臨滿嘴不用買單的甜言蜜語:“沒問題,到時候我給您買個島,專門停游艇用,請二百來個菲傭,五十個給您養狗,五十個抬著您到處走,還有一百個專門負責晨昏定省,每天排在門口請安?!?/br> 徐進:“……” 她有點累,也有點發愁,感覺這孩子好像老也長不大。 “小豆餡兒要是不回來,你一會拿點吃的給他送校去吧,住校的時候墻皮都恨不能剝下來啃,怪可憐的?!毙爝M說,“行了行了,別敲了,你什么破手藝,敲得我頭疼?!?/br> 徐西臨想象了一下竇尋啃墻皮的情景,心里的窩火散了一半。 “行吧,”他心想,“再慣著他一次?!?/br> 說話間,日理萬機的徐總手機又響了。 “這還沒完了!”徐進長嘆了口氣,一邊去拿手機,她一邊低頭掃見兒子放在旁邊寫了一半的語文全國大聯考,“徐西臨同學,‘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寡’字寫錯了!” 徐西臨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回來改——” 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后一次寫錯“寡”字。 【第二卷:洋蔥】 第22章 去也 那天徐西臨剛走,徐進就被一個電話叫出了門。 有個法盲大金主好多年以前在海外設的特殊目的公司境內手續不全,這個歷史遺留問題不知怎么被境外投資人翻了出來,那邊在沸反盈天地質疑其合法性,戰略投資人全在危機公關,境內幾個負責擦屁股的團隊忙了個人仰馬翻。 離家兩個多月的徐進沙發還沒坐熱,就往腳上重新貼了兩張創可貼,踩著她十公分的高蹺牌皮鞋跑到公司主持大局。 她到了公司,先開了一輪電視電話會,眼看是要連夜出方案的節奏,徐進沒辦法,只好捏著越來越暈的太陽xue走到茶水間里給杜阿姨打電話。 電話還沒撥出去,她一低頭,發現自己的鞋帶斷了。 徐進嘆了口氣,蹲下查看了一下斷口,心想:“流年不利?!?/br> 她剛想起身叫助理幫她買雙鞋回來,一下起來猛了,眼前驟然一黑—— 流年就戛然而止了。 徐西臨這輩子去醫院的經驗不超過十次,基本全都集中在十歲以前。他茫然而慌亂地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深夜了,秋風毫無惻隱之心地刺穿了他的外套,徐西臨站在醫院門口,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發現沒有常識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去哪找人。 竇尋默不作聲地拉住他的手。 這時,一個一直在醫院門口徘徊的男人看見他們,大步走了過來,他鼻尖發紅,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凍的。 “小臨嗎?”那個人說,“我是剛才給你打電話的趙叔叔?!?/br> “叔叔好?!毙煳髋R這會還沒忘了禮貌,“我媽在哪呢?怎么樣了?” 趙律師艱難地抿了一下嘴唇,像是被問住了似的,盯著徐西臨足足有半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