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牧容氣不打一處來,昨晚她還好好的,如今就弄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還死活不承認跟別人打了架! 凝著衛夕那愈發青紫的眼,他愈是疼惜,火氣就愈發膨脹。這個怪圈反復疊加,終于突破了他的忍耐極限。 牧容將茶盞猛地放在紫檀茶幾上,發出砰一聲脆響,“你還不準備說實話?拿外出打獵撞樹上這種說辭糊弄本官,你當本官是三歲小孩?!”話到末尾,音調因為氣憤提高了不少。 衛夕嚇得一哆嗦,狀似委屈的喏喏道:“大人,我真沒跟別人鬧亂子,不過是失誤撞到了眼睛而已?!彼а劭纯磳Ψ?,“我這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滿口胡言!”牧容拍案而起,發泄似得抖了下曳撒,炯灼的目光籠在她那張滑稽而小巧的臉上,恨不得將她瞪出兩個窟窿來。 衛夕心虛的咽了咽喉嚨,窗欞開了一條縫,颼颼往里灌著冷風,而她的額角卻滲出細密的冷汗。 和盧秋水單打獨斗這事萬萬不能說,指揮使處罰她倒也無所謂,她早就習慣了??蛇@里面還牽扯到譚岳跟孟堯,他們倆做夢都想踏進錦衣衛門檻,萬一被除去了考核資格,她真是無言以對江東父老了。 “如此頑固不壞,當真是本官太過驕縱你了?!痹S久的沉默后,牧容曼聲囈語,眼波晦暗不明,仿佛特意掩去了情緒,讓人揣摩不透他的心境。 衛夕一愕,從煩擾的思緒中抽出神來,抬眸對上他那耐人尋味的眼神,只覺這話曖昧的可笑,“大人這話讓屬下甚是惶恐,您是不是搞錯了?屬下已經仨月沒見大人了,何來驕縱這么一說?” “……” 話在舌尖繞了一圈又被囫圇吞了回去,牧容如鯁在喉,有苦不能言也不過就是這番滋味。末了,他向下猛甩袖闌,挪開視線,不去看她那無辜的神色。 又是一番詭異的沉默,靜得落根針都能聽到響動,壓抑在悄無聲息的蔓延,衛夕深吸一口氣,努力緩解著胸口不合拍的鼓動。 就在這時,君澄推門而入,為難的看了一眼可憐巴巴的衛夕后伏在牧容耳邊低聲私語。 牧容一言不發,耐心聽著,看她的眼神愈發冷冽。 衛夕捏緊了拳頭,心肝脾肺都跟著顫了顫。壞了,這八成是查出什么來了。 須臾后,只見一絲淺笑映在牧容的唇角,他踅身走到茶桌前,端起茶盞呷了幾口。他的面色沉靜如水,衛夕卻心知肚明,他真是完美的詮釋了什么叫做暴風雨前的寧靜。 果然不出她所料,短暫的靜謐后,牧容手骨一緊,將茶盞狠狠砸在地上。 啪啦—— 瓷片飛濺而起,衛夕本能的側了側頭,抬手遮住臉,手上傳來的刺痛讓她蹙起眉頭。 一切重歸平靜后,她翻手一睨,手背外側被瓷片劃出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赤紅的血蜿蜒而出,帶著絲破碎的美感。 牧容也留意到了她這個動作,心口登時緊了緊,剛要問問她有沒有事,誰知她卻像沒事人似得將手垂下,眉宇里的那份倔強毫不掩飾的暴露出來,似乎沒有一點悔改之意…… 當真讓他怒火中燒! “打獵?本官看你是長能耐了,如今都學會聚眾私斗了!”牧容冷冷怒斥,黑魆魆的眼眸中蘊著烈烈火光,仿佛下一刻就能將她點燃。 眼見露餡了,衛夕一不做二不休,不卑不亢的抬頭凝視他:“請大人明察,盧秋水挑釁在先,我們還手在后,實屬無法避免的自衛!” 又是盧秋水…… 牧容壓低眉頭,若說最討厭的人,朝野中便是晏清玉,而這新營里就是盧秋水——屢次戳他軟肋,擾他不安。 思及此,他半闔起眼簾,掩住瞳中的凜然殺氣。 衛夕望著他那張不動聲色的面皮,心里一陣發怵。第一次來到大華的時候,他在詔獄審她便是這般不茍言笑的模樣,健碩的身影在青天白日里散發出冰凍三尺的烈寒。想逃,卻又拔不動灌了鉛的腿。 空氣凝滯,好似冰凍三尺。她咽了咽喉,猛然想到了什么,硬著頭皮說道:“大人,這次沖突是因為我和盧秋水之間的瓜葛而起,跟孟堯和譚岳無關。請大人明察,不要牽連無辜他人?!?/br> 話音一落,君澄恨鐵不成鋼的剜她一眼。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有空去保別人! 牧容攢了攢眉尖,她提及的這兩個名字很生疏,單看她的臉色來講,似乎很在乎這兩人。 心口又開始酸津津的,掩在袖闌下的手漸漸捏緊。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都已經了解清楚了,起因并不賴她,但她明明答應過他—— 她會忍。 如此看來,完全就是信口開河! “你還真是義氣,本官當真看錯你了?!彼Φ娘L雅,然而聲音卻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絲陰涼氣兒:“不管是和緣由,你的性子這般爭強好勝,壓根沒把本官的囑咐放在心里。念你是個女子,本官就不動杖子了,到外面跪著思過去吧?!?/br> 這番說辭讓衛夕愣了愣。 “爭強好勝”這個詞壓根和她沾不上邊。換句話說,用這種激進的詞匯去形容她,簡直是太抬舉她了。原本以為牧容會細細審她,誰知連盧秋水的名都沒提,錯的明明不是她,還要她去罰跪!這外面的天冷得都快結冰凌子了,光是站著不動都會發木,更何況是跪著…… 真是不分青紅皂白!衛夕柳眉一緊,忿忿的咬咬牙。不過錦衣衛陷害忠良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胳膊擰不過大腿,她只得隱忍的應了聲是。 前腳剛邁出屋后,卻聽牧容淡淡問她:“怎么,你不服氣?” “……屬下不敢,甘愿領罰?!闭f完,她將門闔上,走到院里跪在中線上的青石地板上,腰背筆直的面朝正堂。 冷寒之意瞬間滲進了膝蓋里,她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唇邊呵出了一團裊裊白霧。眉睫染上了些許濕潤,她半闔起眼,放松似得舒了口氣。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牧容沒有提及譚岳和孟堯的事。 屋內,君澄的視線順著半開的窗欞飄出去,隨后又偷瞄了一眼指揮使。后者坐回太師椅上,斂眉抿唇,面色甚是凝重。 他忖了忖,小聲提醒道:“大人,時節已經入冬,真要在外面跪上一天,恐怕關節會消受不了?!?/br> “本官看她翅膀硬的很,在新營里就敢如此胡作非為,這若是回到錦衣衛,還不得作翻天不成?!蹦寥莶灰詾槿坏妮p聲戲謔,垂眸凝著茶盞里見了底的茶湯。 君澄啞口無言,為難的看了看窗外那個人影。指揮使若是發話了,鮮少有駁回的時候。 他正思量該不該繼續說服對方時,卻聽牧容淡淡道:“讓她跪上半個時辰,小懲大誡?!?/br> 君澄登時松了緊繃的眉宇,輕快道:“是!” . 牧容坐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離開時泰然自若的斜了斜視線。衛夕垂頭跪著,狀似恭敬,但他清楚的很,這丫頭心里定是對他不滿。若給她一個機會,說不準會撲上來掐自己一番。 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冷哼一聲,斂了視線,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衛夕停了好半晌才抬眸看了看天。太陽剛過正中,陽光刺的她睜不開眼。這一跪不知要到什么時候,但愿不要晚了她和二哥約會。 “哎——” 她嘆了口氣,盯住受傷的手。因為天氣冷,傷口已經凝固,干涸的血跡蔓延了大半個手掌,紅白兩廂映襯,有些瘆人。 牧容性子寡淡,但舉手投足卻是個極為風雅的人,方才那摔桌子砸板凳的樣倒真讓她有些意外。衛夕一邊回想,一邊沒奈何的咂咂嘴,隨后將受傷的手掩進寬袖中。 這掃把星子不光患有王子病,還患有間歇性撕心揭底癥,得治! 原本以為這一跪最起碼要到天黑,沒想到不足半個時辰,君澄便將她扶了起來。這般天氣不比夏季,她的膝蓋受了寒,酸木又發麻,稍稍一直腿就疼的她倒抽涼氣。 “這……處罰完了?”她難以置信的眨眨眼。 “你還想跪倒夜里不成?”君澄橫她一眼,貓腰為她拂去膝蓋上的灰土,口邊耐心交待她:“午前那般情形你應該回來上稟教頭,不該擅自做主與人私斗,這在錦衣衛是大忌。這里都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若都跟你一般意氣用事,那還不亂套了?” 不是她不愿意上稟,而是上稟壓根不管用呀!張青山都放話了,適者生存,她這一小兵嘎子還能怎么辦?衛夕連連嘆息,只道:“我知道了,以后不會了?!?/br> 離開時君澄又喊住她,他狀似躊躇了一會,“咱們大人提領錦衣衛不易,有些處罰也是迫不得已,你……莫要記怪他?!?/br> 衛夕怔了怔,眼角含笑道:“君大人說笑了,今日本就怪我,怎能會怨恨大人呢?日后我會遵守法紀的,你就放心吧?!?/br> 后面那句她沒說出口。她和牧容應該是八字相沖,但凡見面,必定有壞消息,這點兒八輩子也改不了。 記恨管毛用? 她會畫個圈圈詛咒他! . 這天晚上,老時間老地點,兩人在幽閉院的墻角處碰面了。 衛夕蹲在冰涼的地上,見二哥翻墻進來了,趕忙起身迎上去,一步一踉蹌,歪歪扭扭像是個瘸子。 牧容看在眼里,心頭清楚的很,定是下午跪的受涼了。這君澄,就不知道早點將她扶起來? 就在這時,許是蹲久了,衛夕的膝蓋猛一酸痛,雙腿登時發軟,打了趔趄就要撲倒在地。 牧容心口一緊,上前幾步,眼疾手快的將她撈在懷里。 眨眼的功夫,雄性溫暖的體溫便將她緊緊鎖住,如蘭似桂的幽香撲面而來,衛夕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她的臉頰燒的guntang,緩緩抬起頭來,看他的表情有些木訥,喏喏道:“對不住,我……” 對方那雙眼眸燦若星子,懾住了她的心扉似得,讓她忽然說不上話來。兩人就這樣一高一低的對視了許久,直到她被對方打橫抱起,這才如夢方醒。 “二哥你這是干什么……” 牧容沒理會她,不付吹灰之力的抱著她走到稍遠處的臺階旁,這才小心翼翼的將她放下,抬眼睨了睨—— 衛夕緊緊抿住唇,似乎欲言又止,樣子看起來有些嬌羞,又有些呆傻。 掩在面罩下的唇角微微一勾,他斂了視線,從衣襟里掏出一個小瓷瓶,拔掉了上面的木塞。 衛夕的目光被那小瓶吸引了,“咦,這是什么?” 誰知對方并未回話,而是半跪在她跟前,動手脫掉了她的皮扎! 一把火登時從臉頰燒到了心里,衛夕懵懵的瞪大眼,茫然無措的杵在這,只能任由他撩起自己的褲管兒。瘦直細嫩的小腿很快就暴露在月色下,白皙如玉,但膝蓋上的兩塊青紫有些大煞風景。 牧容的眼神略略一滯,難受的闔了闔眼。那傷口雖然沒流血,但卻異常刺眼,揪的他心房酸痛。 他嘆了口氣,右手拿著小瓶倒了一些藥膏在淤青處,手法利落的細細涂抹著。這藥膏是錦衣衛醫館里的良藥,治療跌打損傷藥效奇好。他的擔憂果真沒白費,這小丫頭的身子真是金貴,不過是跪了半個時辰,就腫成這樣了。 冷湛的風從四面八方襲來,衛夕冷的打了個哆嗦,旋即回過神來。膝蓋上又疼又癢,她想抽出腿來,然而身子卻像凍僵了似得動彈不得。 牧容也察覺到了她的顫抖,只得加快了速度。藥膏涂好后,他將衣裳為她整理好,隨后給她穿好皮扎,動作一氣呵成。 衛夕愣愣的眨眨眼,好一會子后才難堪的沖他扯了扯嘴角,“謝謝二哥?!彼静幌敫鷮Ψ教峒白约罕恢笓]使處罰這件事,如此看來他已經知道了。也難怪,這探子可不是白當的。 牧容對她頷首,遲疑了些許,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在衛夕驚詫的眼神下,又將藥膏涂在她的手上。 他的指腹有些干燥,打著圈在她的傷口上來回摩挲,力道控制的足夠穩。明藥膏是涼沁沁的,卻將她的皮膚逐漸燃燒。 衛夕脈脈含情的凝著他那雙□在外的眼眸,冷不防一陣失神,心頭塞滿了感動,讓她的鼻翼開始發酸。她自認為不是一個矯情的人,誰知現在卻想起了遠在另外一個時空的父母。 須臾后,牧容松開了她,從一旁撿起一根枯樹枝,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傷口可是還疼。 “不疼了?!毙l夕握住那只涂滿藥膏的手,咬著唇瓣沖他搖搖頭,幽黑的眼珠兒泛起了一層水霧,蘊了光似得異常晶亮。 牧容本能的去看她的眼睛,瞳中劃過一絲驚愕后,鬼使神差的抬手去勾她的眼角。衛夕微微闔眼,無聲滾落的淚珠滴在他的食指上,烙鐵似得溫度讓他身體一顫。 他無妻無妾,又鮮少去花柳場所,自然是沒有哄女人的經驗。面對潸然淚下的衛夕,他有些手足無措,胡亂地在她臉上抹了幾把后,拿起樹枝慌慌張張的寫了幾個字:別哭,誰又讓你受委屈了。 末了又覺不妥,他用靴子捻掉地上的字,又寫:我弄疼你了是么。 凝著他那雙流露焦急的秀長眼眸,衛夕心口一酸,顧不得三綱倫常,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中—— 她緊緊箍住對方精瘦的腰,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在她心里翻涌成浪,就這么卸下了防備,頃刻間噴涌而出。 驚愕過后,牧容的眼眸柔和入水,他略一遲疑,抬手環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冬夜的寒冷將穹窿冰凍,幽閉院里的枯枝殘葉伴隨著寒風沙沙作響。兩人的身體嚴絲合縫的貼在一起,牧容只覺得自己摟住了一個溫暖的火盆,灼熱漸漸滲進四肢百骸,最后渲染進他的心房,留給他的是難得的心安。 他彎起眼眸,輕輕的撫摸著她的發旋,動作極盡溫柔,像是在安撫一頭受傷易怒的小獸。 衛夕埋頭在他的懷中低聲嗚咽,眼淚像斷了線的玉珠猛然決堤,身體愈發的顫抖。 就這么默默僵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漸漸止了眼淚,然而并沒有急于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他身上的溫暖還有香香的味道,讓她莫名貪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