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小攤兒美食日常 第13節
偶有幾回在門口遇見下值回府的盛平,轎簾之下仍是一道默不作聲的目光看過來,便點頭笑笑回個禮。 一來二去,習慣了那張比一般人更為深邃的面龐,心中還打趣稱人家作“點頭之交”。 而和淑郡主看著自己兒子近日飯吃得香,也愈發對這個小廚娘感到滿意,親自叫去問是否愿意留在國公府做庖廚,得了幾番誠懇的婉拒,才如徐管事那樣最終死了心。 賞了一對玉鐲子,讓步道,能偶爾來做些吃食也很好。 看著文牒一直下不來,江滿梨又咬咬牙,拿第一次去許國公府做飯賞的那十兩銀子找了個鐵匠,讓人加班加點地趕了口木柄圓肚皮的大炒鍋出來。 又買了三口及至大腿高的粗陶缸子,腌得一缸酸豇豆,一缸白蘿卜和一缸泡椒老姜。小臂長的、深紅的臘rou和臘腸也拿繩子吊著,在院里晾了門簾般的一排。 剩余的時間,除了清晨去擺攤賣朝食,江滿梨就在家里搗鼓絲線編結。 這不是她自個的技能,而是原身擅長的。 回憶起來,這一世的阿娘在她小時候,每逢買得了新的繡線,就會纏些十好幾股一合的給她,她便一人翹著腳撲在床上,興致勃勃地擺弄。 姚黃色的,配著杏紅的扁嘴和兩顆黑眼珠子,就編成四分之一巴掌這么大的小鴨。乳白色的,加兩顆通紅的小珠作眼,就編成長耳朵的兔。再拿玄色的配些銀白和翠藍,就編成那黑尾巴長長的小喜鵲。 待到夜市的文牒下來了,匆匆趕去印了一沓招子,就著朝食的生意散發出去,暮色四合拉著車再來時,就見那本該已經清灰冷火的小市,燈火通明,熱鬧至極。 “阿梨啊——阿梨——快快快——”云嬸的聲音老遠傳來,江滿梨仰著脖子去尋人,卻沒找著,只見眼前黑壓壓一片后腦勺,堵得水泄不通。 板車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艱難前行。稍微往前走一點兒,左邊人群松開一個口,露出來從未見過的、喜氣洋洋賣糖人的老伯,再往前行一寸,右邊又松開一條縫,看見雜耍說書的圍了一圈聽眾,講得天花亂墜、吐沫星子橫飛。 再有賣果子的、賣糖糕的、賣稠餳飲子的,賣絲線的娘子、寫扇面的書生、賣草螞蚱的稚童、磨剪刀的老翁。 總之是往日有的沒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全都來齊了。 終于擠到自個攤位上,云嬸忙里捉空地跑過來幫她擺車,笑咧著嘴輕怪道:“怎么現在才來,明日可得早些,你看看,全是等著你攤子的老客?!?/br> 江滿梨歉疚帶笑地抬眸看去,果然,面熟的、拿著招子來的,已經排成了一排。 她著實沒想到這夜市第一日,竟會如此熱鬧??! 笑著點頭:“是了是了,明日可不敢再偷懶了?!?/br> 板車作案臺支好,爐子里燒起火來,架上那圓肚子的大炒鍋,再把提前做好的一銅鍋鹵豬蹄揭了蓋兒,噴香的團白熱氣霎時竄起來。 排在頭幾個的食客被那鹵香撲面熏了一臉,揮手左右撥開霧氣湊上去,徑直往鍋里看。 “嗬!豬蹄膀?”一個郎君擊掌,津液被那加了甘草陳皮的鹵料香氣催出來,含在口中,說話便帶一股子急不可耐的餓味兒。 惹得旁邊人看他一眼,道:“郎君餓成這樣,要不咱倆換換,你先買?” 那郎君連忙擺手,使勁咽了唾沫:“不用不用?!?/br> 江滿梨被籠在那白霧后頭,露出時隱時現一張笑臉,伸著手往頭頂的長繩上掛新菜牌。 掛上那個寫著“醬鹵豬蹄”的,道:“郎君好眼力,正是鹵豬蹄。二十五文一只,四十五文一對?!?/br> 說罷拿長筷箸插起一只給眾人看。 rou兒拉絲,皮兒軟彈,那筷箸甫一抬起,赤亮的豬蹄就連抖帶顫,香氣隨著熱氣一兜轉,轟上腦門,幾個郎君朗聲:“來一只!” “來兩對兒!” 點了豬蹄,又忙不迭去看吊掛著的新菜牌,“rou絲蛋炒飯”、“臘腸炒飯”、“肥腸炒飯”、“素炒飯”……一連七八種,懵了。目光挪下去,才見江滿梨的案桌上一改往日的簡單干凈,陡增出十幾個陶盆和小竹篾筐。 最靠里,還有一大桶墊著紗帕的、蒸得白潤飽滿的大米飯。 江滿梨指著那些個rou絲蔥花、豇豆臘腸、蝦仁芽菜:“炒飯可任選,若是郎君挑花了眼,也可以按著菜牌上的來,不計葷素料種,均是二十文一大盤?!?/br> 任選二字一出,這可真是讓眾人犯了難,最終除了少數幾個胸有成竹的,幾乎全都老老實實按著菜牌上的挑。 江滿梨一邊偷著樂,一邊握著鍋把,表演單手磕雞蛋。 豆油把鍋潤得滑亮,雞蛋墜下去,鍋子一晃、勺背借力轉幾圈,金黃拉絲襯在黑底兒上,顯得格外明亮。 rou絲跟著刺啦一聲滑下去,香氣謄就上來了。 要辣椒的加些紅彤彤的剁椒末,不要辣的就只放那黃綠黃綠的酸豇豆,待酸辣氣被油激發,撒一把蔥花并蒜苗、一把白胖的豆芽菜。 “小娘子,多擱些米飯!” 伸著脖子的等不及了,光聽著大勺與鐵鍋撞得脆響,肚子也叫起來了呀。 火燒的極旺,江滿梨勺也就顛得歡快,伸手拿陶碗壓實了撈出一大碗米飯來,顛鍋翻炒幾下,炒得那米飯粒兒蹦跶起來,便可醬油鹽糖,調味出鍋。 -“來了來了來了——”許三郎自個一手托著江滿梨新添的青花寬沿大盤,上頭堆尖兒地盛著粒粒分明的誘人炒飯,另一手則捧一碗濃油赤醬的豬蹄膀,泥鰍一般越過等位的眾人,得意在林柳占好的桌凳上坐下。 蛋炒飯加了rou絲褐中帶黃,又有剁椒與豇豆青紅相間,許三郎迫不及待拿調羹舀一大勺送進口中,酸中帶辣的米飯滿口生香,rou絲滑嫩,芽菜與蒜苗爽口生脆,蔥氣自鼻尖逸散而出,怎一個爽字可謂! 再取一塊耙軟的豬蹄,抖抖顫顫地送上舌尖一抿! rou絲脫骨而下,肥處絲毫不膩,筋膜軟爛柔滑,吸嗦兩下,便從rou至骨,連汁帶水地吞進去,連那兩縫之間的脆骨都沒放過。 許三郎吃得心向神往、兩眼放光,一時便沒注意林柳吃著份臘腸炒飯,眼神一個勁往那團白氣中間跑。 時而那白氣里冒出一小塊淡青色的頭巾,他便如啄米的小雞一般盯一下,時而又跳出兩條秀麗的發辮,他便眼神飄忽一下,時而猝不及防露出一張被熱氣熏得微微桃紅的笑臉,他便兀地一下,收了目光。 許三郎啃完豬蹄膀,饜足擦著嘴,拿過一小盞從竹娘家點過來的荔枝飲子啜了一口,碰碰突然低頭干飯的林柳。 笑道:“表兄方才還不愿來,這不是吃得挺香的嘛?” 又將剩下的最后一個豬蹄推給他:“表兄嘗嘗這蹄膀,我向來是不愛這種邊角料的,可這個不一樣,這個妙極了?!?/br> 林柳便就著碗里為了方便客人吃而墊的油紙捏起一塊來吃。 “如何?”許三郎笑問道。 濃郁的滋味順著舌尖滑入腹中,胃部豐足,帶來一股恣然的暖意,如黑天里悄然浮空的一盞燈,林柳點頭笑了笑:“確實好吃?!?/br> 鍋勺碰撞的聲音不斷傳來,下意識地再去看那團白霧,嘴角不自覺又揚起來更多,酒窩凹陷下去,便聽得耳邊突然有小娘子的笑聲傳來。 “咦,”許三郎起身,“方小娘子也來了?好巧?!?/br> 說著對林柳擠眉弄眼。 方二娘今日打扮得嬌嫩,身旁仍然伴著清明踏青那日,那位懂得些庖廚技藝的貴女。兩人一同行了禮,方二娘紅著臉,問林柳可否同坐一桌。 林柳只好點頭。卻不等她張口,道:“我再去排隊買些吃食來給二位小娘子?!?/br> 說罷就往江滿梨攤子那長龍一般的熱鬧隊伍里隱去。 方二娘有些悻悻,抬眼看看許三郎,只見他毫不客氣,自顧自地吃桌上剩下的東西,幾口便把林柳那盤臘腸炒飯都吃去一大半,便壓住了閑談的欲望。 忍了片刻,回頭尋林柳也見不著,還是坐不住了,與許三郎道:“林少卿似是很喜愛這家小攤呢?!?/br> 她自從清明那日在小攤上碰見林柳,便也時常來看看,想著今日夜市說不定能遇到,果然。 卻是許三郎本在悶頭吃飯,耳朵里忽而鉆進這句話,渾身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先前的疑惑沿著這句話編成一張網,展開又收緊。 原來是這樣啊,許三郎自盤中抬起頭來,往江滿梨的背影處,暗戳戳投去一瞥。 第16章 心事和雇幫手 林柳此人,在表弟許三郎眼里,家世好,資質佳,長相又很出挑。 自長成以來,青睞他的世家小娘子一只手數不完,是這京城里為數不多的、連一眾公子哥兒都羨慕的康順通達之人。 惟有一點,許三郎在心中吐槽已久,便是他對女子的態度,實在蹊蹺。 在許三郎記憶中,林柳幼時是頗為頑劣的,同他阿爺如出一轍,且拿女童們只當男童一般相處打鬧,為此還挨過他阿娘不少訓斥。 然而待到大些懂得了男女有別,忽而一下,性子就變了。 別的少年是懵懂青澀,情竇初開,開始懂得欣賞少女子春芽待放般美好,有的定親早的,甚至早就山盟海誓,花前月下。 林柳卻是,對任何小娘子都寒冰一般、冷臉相待。 明明跟哥兒們在一起時還開朗能玩能鬧,見了那些對他有意的小娘子,立刻端出一副漠然的態度。對人家紅著臉送來的好意乃至物件、吃食也是視若無睹,只禮貌婉拒道謝,并不回應半分。 許三郎只當他這人不解風情,一心撲在仕途上,可近日來,發覺他實在反常。 先是清明踏青那日,本在池邊與世家子弟們柳條射得好好的,林柳忽地看見什么一般,心神不寧,箭射歪了不說,還推三阻四地拒了酒樓邀約,害得他倆別無去處,只能尋個小攤吃冷兔。 而后又一反對小娘子們惜字如金的態度,主動與那攤主小娘子說些漠不相關的話。 更稀奇的是,夜市一事明明是他告知攤主小娘子的,今日夜市將開,他去尋林柳同來,林柳手指下壓著張小攤的招子,面上卻很是躊躇,回拒:“還是不去為好?!?/br> 他不明就里,只當表兄犯懶,左右相勸,總算把人帶來。 此時看看江滿梨,再回想林柳這些個莫名其妙的舉動,許三郎放下手里的調羹,忍著笑容摸了摸鼻尖,與方小娘子扯開話題:“這酸豇豆真是點睛之筆?!?/br> 方二娘沒明白,一時塞住,有些不知道是該問為何林少卿讓他想到酸豇豆,還是該問這酸豇豆有何妙處? 旁邊的貴女卻來興致了,笑著道:“我方才老遠就聞見這酸豇豆的滋味,過來看見攤販小娘子將它炒在飯里,也覺得實在般配?!?/br> 許三郎本就是想胡說一句把話頭打亂而已,不料有人接了,有些意外地看過去,聽她繼續道:“炒飯要噴香鍋氣重才好吃,所以除了火旺,油也得多放?!?/br> “可是油放多了,難免讓人生膩,此時在飯里炒些酸豇豆,就既能生津解膩,又能增加風味,吃起來一定還脆生生的。光是想著就忍不住要嘗一嘗了?!?/br> 一番話與他所感不謀而合,許三郎忍不住笑著稱贊:“沒想到陸小娘子竟是個愛吃懂做之人?!?/br> “郎君認得我?”陸嫣意外。 許三郎這才起身行禮:“陸相的千金,自然認得?!?/br> 許三郎在這頭與陸嫣愈談愈歡,林柳一身玄色的儒袍,顯得比往日更清瘦,隱在小攤的隊伍里,目光疏疏落在前方冒著熱氣、懸著燈火那處。 許三郎或是不知道林柳為何總是對小娘子們冷冰冰的,但林柳自個,自然不會摸不到癥結。 阿爹與阿娘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二十幾年來,雖相敬如賓,實則并不相愛。 飯桌上二人從不對話,阿爹但凡有空便以公事為名,萬般不愿歸家,阿娘怨恨卻不能說,便以毒攻毒,把這家打理得如冰窖,更不像個家。 大概是孩童也懂得避開冰冷、往溫暖處靠,林柳因此自幼便不與爹娘親近,反倒是與老頑童阿爺感情深厚。 后來少年懂事的時候,又親眼目睹了阿兄與姝娘生死離別,看過阿兄七尺男兒在夜里痛哭流涕,本該郁郁勃發的少年春心也就兀地冷了下來。 如此,再看那些小娘子嬌羞的模樣,便下意識地將之與某種堅硬的情感聯系起來,興致全無。 直到那日。 江滿梨忙得腳不沾地,沒注意林柳早來了,送走了前一位食客抬起頭來,方才看見他,笑著道:“林少卿今日也來了?想吃些什么,大人任選,小攤免費送。那日幸好得了大人提點,前去辦了文牒,不然哪里能今日就在這夜市中?” 林柳比江滿梨高出許多,因此看著她說話時,視線便逃無可逃地左右回掃她丱發上別著的那小朵白梨花。 再往下輕輕低一低,又見那尖得精致的下巴,和揚得高高的唇角,只覺心頭有東西突突在跳。 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