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阿潤皺眉,猶豫地看看前路,又看看那側,終于還是轉過身去,躡手躡腳走開數步,猛然看到前頭小樹叢被撥開,一人探身出來,歪在地上。 阿潤本能地驚叫了聲,伸手捂住嘴。夜色中看不清那人臉色,只依稀看到一雙極亮的眼睛,微弱道:“救、救我……” 阿潤倒退兩步,咽了口唾沫:“你怎么了?” 那人喘了兩聲,答不上來,阿潤大著膽子上前一步,低頭看去,倉促中見這人穿著齊整,近距離看,也能看出端正的五官,不似是個壞人,他斜倒地上,袍子撩起,左腿的褲腳也被撕開,有一處血跡模糊。 阿潤一眼看到,便脫口道:“你被蛇咬了?” 地上的男子抖動一下,有氣無力地“嗯”了聲,吃力說道:“姑娘……勞煩你……下山、幫我……”話未說完,忽覺意外,轉頭一看,卻見阿潤已經來到身旁,跪在他的腿邊。 男子道:“你做什么?” 阿潤看看他腿上的傷,道:“你被咬了多長時間了?” 男子皺眉想了會兒:“小一刻鐘?!?/br> 阿潤掃他一眼,道:“你的運氣挺好的,咬你的大概是土花蛇?!?/br> 男子苦笑,勉強說道:“這樣還算運氣好?我……本以為無事,誰知走了兩步便覺頭暈,如今已然不能動了,怕是要葬身此處……姑娘……” 阿潤道:“你把大部分毒血擠出來了,放心吧,死不了?!彼f著,便站起身來,四處看了看,竟自顧自走開兩步。 男子見她有離開之意,不由驚道:“姑娘!” 阿潤卻不答應,睜大眼睛四處瞧了瞧,終于跑了開去。 男子眼睜睜看她離去,十分失望,將身子癱倒地上,望著越來越濃的夜色,心想:“我的運氣還真是好,好不容易等了個人來到,卻又見死不救?!?/br> 男子嘆了口氣,想到阿潤不過是個稚齡的無知少女,不愿理他或者不懂如何救護也是有的,因此竟也并無怨尤,只輕聲嘆道:“……沒想到我林楓,竟會不明不白無聲無息死在這種地方……” 名喚林楓的男子胡亂想著,嘴角流露自嘲般笑意,正在絕望之時,耳畔卻又聽到匆忙的腳步聲傳來。 林楓轉頭看去,卻見竟是阿潤去而復返。 林楓睜大雙眼,問道:“姑娘……你……”忽見阿潤走路有些異樣,右腿有些一瘸一拐地,來到他的跟前,慢慢坐地。 阿潤一言不發望著傷處,她的手中握著幾根綠色長莖的草,又揉了幾根送入嘴里,林楓這才發現她嘴里仿佛咀嚼著什么。 頃刻,阿潤吐出嚼好的草汁,竟抹在了林楓的傷口上。 林楓一震,看看阿潤神情,又看看她手中握著的草,這才明白她的用意。綠色的草汁滲入傷口,一陣劇痛傳來,旋即火辣辣地,那股極辣的感覺竟順著小腿飛速往上傳來。 阿潤把草藥盡數涂遍了林楓的傷處,呸呸吐出口中草沫,又幫他包扎起來,才含含糊糊道:“沒事,你死不了啦?!?/br> 微風吹拂,模模糊糊的夜色中,林楓望著阿潤的臉,心中一股暖意涌動,想到方才自己以為阿潤“見死不救”,還當她是個“無知少女”,一時又有些愧疚:“姑娘,多謝你?!?/br> 阿潤東張西望了會兒,道:“再過小半個時辰你就能動了……我想你的運氣該不至于那么差,會接二連三被咬吧?!?/br> 林楓聽她聲音脆脆地,忍不住低笑道:“是……遇上你,我的運氣的確不算太差?!?/br> 阿潤嘻嘻笑了幾聲:“你當我不知道呢,方才你以為我不理你自個兒走了不是?只怕心里罵我呢!好啦,時候不早,我先走了?!彼f著起身,身形一晃,差點跌倒。 林楓忙問:“你怎么了?”目光落在她的右腿上。 阿潤摸摸膝頭,道:“沒什么,剛才不小心蹭了一下?!狈讲虐櫲フ也菟?,她小心避著有蛇,不妨卻被只竄過的野兔嚇得跌了一跤,蹭破了腿。 阿潤轉身要走,林楓急急叫住她:“姑娘,我還不知你的姓名?” 阿潤負手回頭,回答:“大家都叫我阿潤?!?/br> “阿潤……”林楓低低念了聲,不知是否是草藥起效,竟是精神一振,“阿潤,我叫林楓?!?/br> 澗草疏疏螢火光,山月朗朗楓樹長。此時此刻,林楓掃一眼周遭,天邊月兒若隱若現,草蟲微鳴,而眼前柔弱的少女,眸光清澈,神情朗然。 阿潤笑道:“我知道你叫什么!” 林楓詫異:“你知道?” “我真的要走啦!”阿潤笑看他一眼,揮揮手轉過身:“說了你運氣挺好……不會無聲無息死在這種地方的?!?/br> 阿潤說著,便回身,剛走一步,就覺得右腿一陣劇痛,她不愿給林楓知道自己受傷,當下扶了扶腿側,咬牙走遠。 身后,林楓怔怔地看著阿潤離開的方向,這才懂她為何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原來方才他以為她見死不救之時的自言自語,給她聽見了。大概真的是草藥效力發作,林楓腦中昏沉之意漸漸退去,支撐著坐起身來。 阿潤別了林楓,忍著腿傷,一路緊趕,不知不覺渾身衣裳都被汗濕透了,她站在自家門口喘了口氣,擦了把汗的功夫,門扇內就傳出苗老爹的罵聲:“小賤人又死到哪里去了!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回來?” 接著,卻是李氏有些微弱的聲音,回道:“怕是東家園子里的事兒沒完給耽擱了……我到門口看看?!?/br> “看什么看?做的什么破工,一天才幾個錢!老子也不稀罕!晦氣!”苗老爹恨恨著罵罵咧咧。 阿潤心怦怦跳,深吸了幾口氣,才要進門,就見門被打開,自個兒的母親李氏出門來,臉上寫滿擔憂之意。 李氏一眼看到阿潤,驚喜交加,忙握住她的手:“回來了?怎么不做聲?” 阿潤看向門內,小聲道:“娘,爹又在喝酒?”聽方才聲音,已經有六七分醉意了。 李氏低了頭:“由得他去……你今兒怎么回來這么晚,娘真擔心你……后悔答應你自個兒趕這么遠的路過去……” 阿潤笑道:“娘,你怕什么,陳掌柜家比別的地方要多管一頓飯呢,你瞧!”阿潤說著,便把布兜里的饅頭拿出來,目光閃閃道:“陳大娘人好,把剩下的兩個饅頭都也給了我,今晚上咱們可以吃頓好的了!你看我去的多值!” 李氏又驚又喜,望著阿潤濕淋淋地臉,卻又有點心酸。隱隱聽得屋里苗老爹又在叫罵,李氏輕撫阿潤的背,摟著阿潤便進了屋。 苗老爹見阿潤回來,少不得又是一頓亂罵。阿潤習以為常,也不還嘴,底下的二妹三妹見她平安歸來,倒是高興,三個丫頭躲在屋內小聲說話。 外頭李氏把饅頭分了一個給苗老爹,又把另一個掰開三分,給阿潤跟兩個meimei,阿潤道:“娘,你記得吃另外一個,別都給爹吃了?!边@家中自是苗老爹為家長,若有什么好的吃食之物,也都要奉給家長,阿潤是個孝順的孩子,昨兒在陳家那份饅頭,若換了別的女娃兒自然吃了,她卻留了下來,李氏不肯藏私,便入了苗老爹腹中。 幸好今日陳氏發了善心,阿潤跟兩個meimei才沾了一份光。 李氏笑了笑:“知道了?!毕破鸷熥映鐾?,阿潤的二妹愛夏便道:“我瞧娘定然不會吃,又要留給爹了?!?/br> 三妹愛冬還小,吃著饅頭,只覺十分香甜,便道:“我若再大幾歲,也跟著jiejie去陳家,一整個兒我也能吃了?!?/br> 阿潤出了會兒神,忽然翻起布袋,從里頭找到那塊白糖糕,一路顛簸,已經扁了,幸好油紙包裹的結實,并不曾壞。 愛夏探頭道:“大姐,這是什么?” 阿潤“噓”了聲,小心地打開,露出那條雪白的白糖糕。愛夏跟愛冬嗅到甜香氣息,雙雙眼睛發光,阿潤用一根竹筷,把糖糕分成三份,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分成兩份。 ☆、垂絲櫻桃 小麥磨成粉,是白面兒,做的吃食就叫饅頭,而窩頭卻是黃色的玉米面兒做成。白面自然比玉米面要貴上許多,因此雖然苗家也種麥子,但素日吃的卻是窩頭,因要把小麥賣了換錢。 阿潤把分開的白糖糕推到兩個meimei跟前:“你們先吃,就著饅頭吃,肯定更甜?!?/br> 愛夏跟愛冬還都是小孩兒心性,平常又極少有零食吃,當下兩人忙不迭地,各自擎了白糖糕吃,愛冬捱不住那份香甜,三兩口就吃了干凈,意猶未盡,只好眼巴巴地看向愛夏。愛夏吃的仔細,小口小口地,咬一口饅頭才吃一點白糖糕,見愛冬瞅自個兒,便哼了聲轉過身去。 愛冬撅嘴,見阿潤面前那兩份兒還沒動,她便問:“大姐,你怎還不吃呢?” 阿潤道:“我等娘進來,給她嘗一口?!?/br> 愛冬吐吐舌頭,不敢覬覦這兩塊糕,便低頭啃饅頭。阿潤看著她可憐的樣子,便把自己的饅頭分開一半給她:“慢慢吃,這個也給你?!?/br> 愛冬愣神,連愛夏也一驚,嚷道:“大姐,你怎么又慣著她,都給了她,你吃什么?” 阿潤道:“別嚷嚷,她年紀最小,自然要讓她些,你也知道,我不是很喜歡吃麥面,我就愛吃玉米面的窩窩頭?!?/br> 愛夏雖然情知阿潤是故意照顧愛冬,可也不好再多嘴,便只低聲道:“你跟娘都是一個樣兒,娘事事都讓著爹,聽爹的,你就也什么都為這小東西著想?!?/br> 阿潤笑道:“別刀子嘴豆腐心的?!?/br> 阿潤說了聲,見母親還不進來,她便吩咐兩個meimei坐在原地,自己引了一盞小油燈,進了里屋。 阿潤坐在炕上,借著微弱的燈光把褲腿掀起來,瞧了會子,見右腿旁邊給石頭豁開一道傷,出了點血,幸好不算太厲害,阿潤忍著痛,正思量著叫愛夏去取一把燈草灰……卻聽到外間李氏的聲音,阿潤忙把褲腿放下遮住傷。 李氏伺候了苗老爹吃飯,便進來看看三個丫頭,正好看到愛冬乖乖吃饅頭,愛夏坐在旁邊發呆。李氏看看桌上的東西,問明究竟,正要叫阿潤,就見阿潤從里屋出來:“娘,方才二妹說你不舍得吃那饅頭,會給爹偷偷留著,是不是?” 李氏聞言苦笑:“說這些做什么?你這是哪里來的糕點?” 阿潤道:“是個鄰村的姊妹跟我投契,特意送我的?!?/br> 李氏沉默了會兒,才又開口:“阿潤,娘曾說過,咱們不能隨便受人的東西,咱們雖然窮……” 不等她說完,阿潤便笑:“娘,你放心吧,我不是平白受她東西的,之前她丟了錢,多虧我眼尖看見了,她感激我才給我的呢?!?/br> 李氏這才流露笑意:“原來是這樣?!?/br> 愛夏在旁道:“娘,你總說這些,咱們雖然窮,可越發要堂堂正正,不能叫人瞧低了,可是你瞧我爹,整天喝的醉醺醺的,四里八鄉哪個瞧得起咱們家?” 李氏忙喝道:“別胡說!你懂什么!你長這么大,不還是多虧了你爹?” 愛夏憤憤然哼了聲,轉開頭去,雖然不服,可也不曾還嘴。 阿潤見母親有些惱意,忙道:“娘,你先把這塊吃了,可甜了,你快嘗嘗,我特意等你一塊兒吃?!彼贿厓赫f,一邊把那塊點心拿起來,送到李氏嘴邊。 李氏知曉阿潤的心意,嘆了口氣:“阿潤,你是好孩子,都是娘沒用……”把點心吃了,一股香甜在舌尖上散開,李氏心中,卻又甜又澀,翻滾交加。 吃了晚飯,苗老爹先對面屋歇息了,三姐妹住在西屋,李氏則洗凈了手,拿出一件錦袍在燈下繡花。 李氏忙碌中,愛冬跟愛夏便在旁說悄悄話,阿潤托腮看著李氏繡花,等燈焰歪了,便拿木簽扶一扶,讓光線強些。 不知不覺小半個時辰過去,眼睜睜看著衣裳上出現幾絲柳條,一條栩栩如生的小魚扭著尾巴游弋其下,十分趣致生動。 阿潤不由贊道:“娘,你繡的真好,跟活的一樣?!?/br> 李氏笑笑:“這是你娘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只可惜你性子活,學不來這個,愛夏更有些急躁……” 阿潤撓撓頭:“我之前也跟著娘學過一段時候,我自覺繡的還好,不過跟娘比就差遠了?!?/br> 李氏笑著掃她一眼:“那繡的那種,若是外行人自也看得過去,可是挑剔的內行便不行了,一眼就能看出?!?/br> 阿潤問:“這料子看來很名貴,再加上娘的繡花,這件衣裳肯定更貴,不知穿這衣裳的又是什么人?!?/br> “當然是些大戶人家的姑娘太太,”李氏低頭,油燈昏黃,李氏揉了揉眼睛,瞇起眼仔細看了會兒:“娘繡這一件衣裳,有二十文拿,足夠咱們家一個月用了,那些有錢人家的太太奶奶呢,一個月也得做這兩三件新衣裳……” 李氏說到這里,便笑得有些澀意。阿潤望著跳躍的燈光,看看李氏手底那綿綿密密的針線,不由喃喃嘆道:“我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 李氏聽著這半帶孩子氣的話,一笑道:“傻孩子……” 次日,阿潤早早起身,便去此前約好的另一家櫻桃園做工。櫻桃采摘期限短,這有限的幾日中,阿潤把自己的工期安排的滿滿的,不叫一日閑著。 腿上的傷愈合了大半,幸好之前傷的不重,今日便能走跳自如,一天的工完,阿潤領了工錢回家,正逢村中的周氏來催問繡花的進度,母親李氏送她出來,陪著小心道:“大娘您再寬限幾日,前兩天我去櫻桃園幫了兩天工,耽擱了點功夫,昨兒開始我一直在趕工呢,一定盡早趕出來?!?/br> 周氏白眼看天,神態傲慢而又有些不耐煩,道:“我早說了,這件兒是急著要的,耽擱不得,咱們熟歸熟,別弄錯了,若人家不肯要了,這錢我不能給你不說,恐怕還擔著風險……怕被人追討罰賠錢銀呢?!?/br> 李氏聽了,一臉苦笑,忍著懼怕道:“您萬萬給說說情……我們家這情形您也知道,哪里有一文錢掏出來?” 周氏這才瞄了李氏一眼:“好歹咱們是鄉里鄉親,我不至于見死不救,該說的我自然會說……那你也別再拖了,盡早地完工,免得真鬧成一拍兩散,不好看?!?/br> 李氏連口稱是,兩人走到門口,周氏看向阿潤,目光從上到下把她掃了一眼,末了嘴角一扯,不屑之意自眉眼中散發出來。 阿潤在旁看著,心中老大不舒服,因此也沒招呼周氏,只站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