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徐禮一伸手摸到她肚皮上,似他這樣怎么也想不明白,楚大竟是抱了這樣歹毒心思去害妻子女兒,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若真是生個女兒,粉團團的惹人喜歡,愛她且不夠,怎么還能起意害她,似這等人面獸心,還有什么悔改,皺了眉頭一思索,又回書房去把諸樣事體逐一安排妥當。 開堂那一日,縣衙門口圍的水泄不通,趙大依著徐禮所言,一路招搖著來擊鼓鳴冤,灃青縣中原不知的,也叫那響鑼敲過來看熱鬧,此地連那戲班都少來,偷雞摸狗都算大案,更不必說告的還是楚家,一傳十十傳百,俱擠在柵欄前看稀奇,徐禮拍了驚堂木,著差役接了狀紙呈上來,問一句堂下何人。 趙大便把姓甚名誰自呈一番:“小人臨江趙伯安,狀告堂妹夫楚昭無故囚禁堂妺六年,侵吞嫁妝,逼死忠仆,至吾妹身如枯槁,形容憔悴,六年間未見天日,請青天大老爺明鑒?!?/br> 徐禮作一臉驚訝狀,這卻是他同蓉姐兒夜里商量定的,既是開堂要的便是盡人皆知,就似那戲臺上唱大戲的,要有亮相,有驚堂,還得有生丑,這出戲才算唱的圓了。 “這干巴巴的,你便說的文采華章,下邊人不懂也是白作了俏媚眼,倒不如把公堂作戲堂,來個出將入相,別個瞧明白了,才能喝聲彩!”蓉姐兒曉得他心中也著慌,只不能露出來:“那些個奇冤奇案也有演繹戲說,叫別個杜撰不如咱們把戲做足了?!?/br> 徐禮進得灃青便靠著呂先兒那幾場書立起聲望來,那是卻是虛的,經過這一回方是坐實,這個法子百試百靈,引得人都圍在衙前,差役急去請了楚大過來。 楚大竟真個收拾齊整著過來了,面上還裝著一無所知,等瞧見了趙伯安也做個驚異狀,對他作個揖行禮,喚了一聲妻兄,徐禮把那狀紙所敘當堂問他。 他竟當場跪下認了下來,滿堂嘩然,徐禮倒還持得住,師爺卻停了筆錄,連趙伯安都看向他,不知他這是作甚,徐禮也不信他真認罪,果不其然,他伏倒在地,道一聲:“原是我叫那賤婢蒙騙,信了妻子得了瘋病,她已是如實招認,還請縣太爺押她過堂問話?!?/br> 徐禮這里人證未出,楚大倒反口,還把一應事體俱都推在丫頭身上,徐禮調了差役去楚家,押了趙榎過堂,她素服灰面,跪在磚地上,徐禮一言未發,她便一字一頓說道:“萬事皆是奴作惡,給主母下藥致她心神恍惚,再叫老爺瞧見夫人果是瘋了,這才看在塔中,由著我把里外家事,椿兒柊兒也都是叫我給逼死的?!?/br> 說完這些便給徐禮磕頭:“小婦人俱都認了,要殺要刮全憑大老爺發落?!?/br> 楚大遠遠跪下,指著趙木夏:“此等蛇蝎婦人,害我妻女,還請大老爺還我妻女一個公道!”說著竟還落起淚來,當堂叫著趙氏的名字,還給趙伯安磕頭:“妻兄怪我,我亦不分辨,是我錯信人言,竟將好好一段夫妻緣分就此斷送了?!?/br> 徐禮捏著驚堂木的手指節泛白,心里冷笑,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哪里知道趙木夏竟肯一力承擔,見外邊立那一圈人俱都在痛罵趙榎響了一聲驚堂:“本縣自然還她公道,朗朗乾坤,再沒有伸不得的冤屈,趙榎,既然從頭至尾皆是你一人弄鬼,便把前情后因細細說來?!?/br> ☆、第225章 案中案群情激憤,白塔記案結書成 蓉姐兒正帶了趙氏坐在后堂,隔了一道墻,堂前問話聽得真切,見楚大把事都推在丫頭身上,把自家倒撇得一清二白,倒似他是苦主,外頭還嗡嗡響個不住,只罵那趙(木夏)不赦,要將她殺刮了才算。 趙氏夜里翻轉難眠,一夜都睜了眼兒盯著床帳,心里為著兩個丫頭念了一段又一段經,外頭才露一線天亮,她便坐起來到鏡臺前細細洗漱,關在塔里這許多年,到進了衙門才知,柊兒竟一回都不曾叫她自家梳頭。 還是碧螺進來給她挽了頭發,通身上下一件首飾也無,還拿了一件藍布衣裳來:“這是咱們太太吩咐的,還請太太將就了穿?!彼齺淼胶笱么┑囊路侨亟銉悍艘孪鋵こ鰜淼?不合身的再往外頭成衣店里去買。 便是她自楚家出來也不曾穿這樣的粗藍布,楚家的下人婆子穿些甚,她便穿些甚,這一件卻實是蓉姐兒的巧計,趙氏這番出頭露臉是再免不得的,她是苦主,上堂去陳訴冤情也沒甚個污了閨閣清名的,既別個總要瞧見,這小節處也要作足文章。 她這一番打扮,顯得面色發黃頭發枯灰,倒似個鄉下婦人,哪里還是富室太太,背了一道墻看不清堂前模樣,可蓉姐兒卻早早堂門上的掛了一枚小鏡,在后堂又掛起小鏡,自這小鏡里頭隱綽綽看外頭情形。 聽見楚大這番肩說辭,她氣的直咬牙,趙氏卻仿若不覺,見蓉姐兒瞧過來,她卻只動動眼皮:“我原罵過一千一萬句良心民狗吃了,原來竟還剩著些,曉得虎毒不食子呢?!?/br> 蓉姐兒細一想便明白過來,那個趙(木夏)還有一兒一女在楚家,楚大既不拿自家大女兒當回子事,自然也不會拿幼女幼子當一回事,能苦心安排這樣一個局,也不知他真個擺在心頭的女人到底是個甚模樣。 她看趙氏臉上雖木,手卻緊緊攥了拳頭,坐在上首皺皺眉頭:“去把姐兒請過來,須得讓她聽一聽,好知道事非曲直?!?/br> 趙氏驟然抬頭,見蓉姐兒肅了一張臉,便又低下頭去,兩手交握著疊在腿前道:“全憑縣夫人作主,此案斷不斷的俱都由著她舅舅將她帶外家去?!壁w氏心里并非不掛念女兒,可若顧著母女情,哪里還能伸這場冤,她原沒想著蓉姐兒肯將女兒自楚家帶出來,不然也是落得趙(木夏)一般境地。 福姐兒抖抖索索到得后堂,見個陌生婦人坐在蓉姐兒下首,前邊在過堂,后頭人連茶盅兒都不掀,她便也坐定了不敢動,雖知道這是舅舅將親爹告了官,卻還不信會出這樣事。 蓉姐兒使個眼色,甘露便立到福姐兒身后,她初一坐下還懵懂,待聽得前邊趙(木夏)幾句自陳,坐在椅上捂了口半晌回不過神來。 眼淚撲簇簇落下來,忽的明白過來,面對她坐著的便是親娘,看她模樣還不及太太面前得臉的婆子,便是那抬水的也比她體面的多,心里一悲放聲便要哭,叫甘露一把捂住了嘴。 趙(木夏)灰敗了一張臉,竹筒倒豆,自怎么跟著趙氏陪嫁進楚家,又怎么慕她得夫寵愛,趙氏又是怎么刻薄于她,天長日久這才生出這條毒計來。 她這番話急急說出來,徐禮倒是一次聽完了,見楚大掩了袖子,面上還作悲色,可眼底實無悲意,讓師爺把錄紙呈上,捏了紙掃過一回:“既是下藥,藥從何來?據你所說下藥兩年才致趙氏瘋癲,斷藥六年才慢慢清醒,兩年中是誰人供藥,毒又下在何處?” 趙(木夏)一雙眼睛原來動也不動的看著面前灰磚,此時才慌亂起來,卻也不看楚大,徐禮見她遲疑,又響一聲驚堂:“據實說來,若真是你一力所為,前情后果自然嚴絲合縫,為何這兩條卻答不出?” 楚大能找出一個替他扛死,還能有第二個?見她不答又是一聲驚堂,趙(木夏)一驚:“奴,奴下在太太湯水中,她日間最愛一道甜湯,日日都要奉上,奴便把藥下在湯中?!?/br> 她不說則罷,一說這句徐禮又笑:“你原是趙氏身邊二等丫頭,她身邊丫環發嫁出去,這才將你提成二等,既是你一力所為,趙氏身邊丫頭婆子便也十好幾人,竟沒一個發現端倪?你并非貼身侍候飲食,卻又如何下毒?” 吹湯送水便是最貼身的丫頭做的,趙(木夏)原來做的不過收拾房屋往院前屋后遞話傳東西,再往上連首飾衣裳都碰不得,更不必說吃食,她亂了陣腳,徐禮又問一聲:“你既對不出,我便叫個知道的人來,如何?” 趙氏曉得要她出去,站起來撣撣衣裳,吸品氣定住心神,見女兒目不轉晴望向自己,也不同她說話,等外頭一聲:“帶楚趙氏?!彼阕孕凶吡顺鋈?。 這許多年都不曾見過楚大,趙氏對鏡自照也不肯信里頭那人是自己,再看楚大與六年前再無分別,跪在下首的丫頭(木夏)兒,打眼望去竟不識得,這些年養尊處優,一夜間又哪里抹得去,此時見著趙氏,分明比楚大老上十歲。 趙氏直直跪在磚地上,楚大還欲過去拉扯她,口里叫她的小名,叫她回身一口啐在臉上,楚大目顯怒色,掏出帕子擦臉,趙氏轉頭高聲道:“青天老爺明查,這婢子一人哪能成事,小婦人被假稱瘋子,實是楚大行事險惡,將外室子抱來做上門女婿,又想害死親女收外室子為義子,叫小婦人發覺,欲與他合離,這才下這狠手,將我關在塔中六年不見天日,若非婢女柊兒跳塔而死,小婦人早就在塔中缺醫少藥而死了?!?/br> 原來眾人都信了楚大,他在本地一向有善名,說是子承父志也好,說是沽名釣譽也罷,楚老太爺做的事,他一件也沒少做,可他要的只是面上光采,里子早就存不住了,蠶絲收抽比別個多,族學不許別姓入,請來的確是大儒不錯,卻只教楚家本家的孩子,姓了楚的進門還要叫楚家子弟磨搓。 可徐禮一來灃青就先做了一件大事,立了縣學,不管那有錢的沒錢的俱能往學里讀書,再加上有呂先兒造勢,一時之間聲望齊平,此時見趙氏說話有條有理,身子端正,看著也很受了苦楚,還有那記得趙氏的指點一回:“怪道呢,我說看著法會賽龍上出來,也不是瘋子的模樣?!?/br> 趙氏嫁過來這些年,辦了好些事為丈夫出名,花朝要賞花,端陽要賽龍,一節一會,搭了高臺還出彩頭,縣里上下熱鬧非凡,她瘋病這些年,一是楚大為著給親爹守孝,二是那個二房不曾有這樣見識,哪里還記得這一出,能不出錢最好不出,縣里連小歌班都少來,哪里還能大盛會。 便是有也是石家烏家出頭,哪里似過去一家辦一縣都得熱鬧瞧的盛況,此時指點出來,便又可憐她遇上這番事。 楚大認準了不會有明證,聽見這話搖頭道:“她這是叫那丫頭害了,吃了那么些藥,發起癔癥來,又聽些挑撥言語,那個男孩原是為著小女招的上門女婿,打小教起來總好過外頭招來,她既不喜,我便早早送走了?!?/br> 趙氏還只直直跪著,聽見他這些話冷笑一聲:“你怕事發,自然早作打算,六年二千多日夜,該有什么也早叫你抹干凈了?!?/br> 楚大還未接口,徐禮先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本縣尋訪得那孩兒乳娘,叫她同你對質你可有話說?” 楚大一怔,滟娘一家早早就搬出縣去,他自忖一點風聲都不會走漏,那孩子同親娘一道離開時,已經是六歲多了,養娘早就離開三年有余,哪里還想得起這一號人來,再不信徐禮能挖得這樣深,心里一時僥幸一時又心虛,只站著不答,叫徐禮一聲驚堂拍醒過來,口中吱唔,徐禮冷哼一聲,讓魏氏出堂。 蓉姐兒在后頭聽的性急,此時也不坐了,挨著墻壁站著,手指甲不知道摳下多少墻灰來,聽見傳魏氏,一把拉住了她,指點著鏡子告訴她,這一個方是楚大。 魏氏記認住衣裳,出得堂前,徐禮一問,她只搖頭:“臉小婦人記不真切,可聲音再沒錯,還請堂上兩位老爺各說一句,好叫小婦人辨認?!?/br> 徐禮說道:“你既是多年不見,怎會認聲音得這樣真?!?/br> 這原就是一場排過的戲,魏氏聽見問了便道:“小婦人原只要房中喂奶照顧哥兒,太太不許人往大爺身邊湊,躲在房中這管聲音聽的久了是以記得,在后頭越聽越熟,堂前總有一位是楚大爺?!痹侔褞煚斀踢^的話細細說出來。 好似披了皮,一層層的往下揭,楚大見反供不得,便又認下是養了外室,可那抱養回來的哥兒,再不是外室子:“小人也讀得幾年詩書,養活外室不過為著妻子多年未育,怎能叫靈前個摔瓦捧盆的,可那抱回來的孩子實非小人兒子?!?/br> “趙氏,你又是因何認出那個孩兒是你丈夫私生?” “小婦人生養一個女兒,形貌模樣總有相似,抱回來原說是對玉人兒,可怎連耳后腿上的痣都生在一處地方,這卻是天老爺給的明證,再推拖不得?!?/br> 外頭站的那些,早早就立到趙氏那一頭去了,聽見她這樣說俱都看向楚大,只見他皺一皺眉:“她無故受累關了這些年,心存怨恨也是該的,只求老爺不散了我們這場夫妻,前頭虧欠的我往后陪補便是?!?/br> 趙氏冷笑兩聲:“你自個兒做了甚么,你自家心里清楚,她那兩個孩兒若不是捏在你手里,怎么肯為著你一力承擔,縣老爺若將那對孩兒救出,只怕她,這才能說真話?!?/br> 誰也不曾想到趙氏會說這些,徐禮原是想著尋一個由頭,叫趙(木夏)自家說出來,她此時大為震動,抬頭看向趙氏,趙氏卻一動不動,但凡婦人告狀哭鬧即是平常,她卻有理有據,立定了主意半點也不曾叫楚大帶偏,連著徐禮也不必多費精神,指了差役往楚家去,回報卻說搜尋遍了也不曾找到那兩個孩兒。 這回更是炸開了鍋,徐禮當堂責問,楚大卻道:“我不忍這兩個孩子見親娘這般腌臟,早早抱了他們出縣,等事平了,過得幾年再抱回來,不叫他們吃那些刁言惡語?!?/br> 徐禮自開堂不曾高聲,此時大喝:“大膽,分明詭辯,本縣在此,不容你挾子迫母,速將兩個孩子藏身處道出?!?/br> 楚大哪里肯說,抱過來便罷,可他送走孩子卻實是埋著趙(木夏)的,她一聽一兒一女不在楚家,目眥欲裂,反身撲倒他,伸手用指甲抓出一道血痕:“你將我的孩兒抱去哪里?”兩個扭在處,四下正要拉開,徐禮卻直擺手。 覘筆在外頭見著嚷了一聲:“大人,在楚家后巷子口河岸邊見著一只小鞋?!?/br> 趙(木夏)哀叫一聲,原已是叫楚大推開,此時又撲上去,她曉得這是殺頭的死罪,卻還是認了下來,不過為著一雙兒女,此時聽見沒了,撲上去便一口咬住楚大耳朵,直咬得鮮血淋漓,還是楚大痛叫不過,這才上前拉開,這一扯,耳垂生生叫扯了下來,撕開老大一個口子。 趙(木夏)沒把那塊軟rou吐出來,而是生嚼了咽下去,眼睛盯住楚大,哪里還再信他:“大老爺,確是他抱走奴兩個孩子,讓奴認下這罪,我不曾下過毒,俱是楚大怕那私生子事發,這才把……把太太關在塔中,我知那女人現在何處!” 楚大捂了耳朵上去便要打她,趙(木夏)一口血沫子噴到他臉上:“你做這些不過為著那個賤人,到你殺頭充軍,你看她來不來送你!” “你這蠢婦!”楚大連使眼色,可趙(木夏)衣衫散亂狀似瘋婦,哪里還管他,總也要死,等她死了,一雙孩兒落在這個老子手里,只怕沒日子過,還不如把他一道拖下鬼門關,一五一十俱都招認了。 徐禮再調了差役去拿人,那里也是人去樓空,可左鄰右舍總有些知曉,在隔縣拿住了人,一家子喬裝打扮要走,船里正有趙(木夏)那一雙兒女,可憐這兩個孩子自生下來不曾吃過苦,此時唬得干流淚不出聲,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還沉了臉,見他作個童生模樣,倒是生了楚家人的臉盤。 官府拿人,連船帶人全帶回灃青,趙氏這樁案子,沉冤六年,過堂五日,卻還不算了結,判詞寫定了,卻只把兩人收監,量刑如何,卻還要往上報去。 ☆、第226章 斷冤案兩命黃泉,上天聽青天名揚 這案子已是板上釘釘,不獨縣里,連知府知道了都特意垂問,整個灃青縣更是鬧得沸反盈天,衙門口日日聚集著人群,看審那外室子,又看徐禮斷了楚趙合離,夫妻緣盡,再看那個外室哭啼啼一推三不知。 總之每日都有稀奇可看,呂先兒那《白塔記》更是越寫越厚,他還同徐禮打趣起來:“我還考什么舉,只這一本書,還不千古留名?!?/br> 徐禮不是貪名愛利的,原寫這本書不過為著逼趙家出來當首告,免去趙氏皮rou之苦,哪里知道竟出了大名,連州府里都有瓦肆說起這回書來,這些個東西最是傳得快,他這里結案詞還未呈上,那里知府便親自寫了信來。 徐禮只得急急理起案卷來送上去,他定下楚大陪銀分產,再行杖刑,謀害人命這條他是怎么也脫不得,還有賄賂縣官凌霸鄉里這兩條,光是逼害人命,便闔刺配三千里,那個背主的丫頭,徐禮判了絞刑,收裹了忠仆椿柊兩具尸骨,判了她在墳前行刑。 這案子自新皇改元已來便不曾出過,知府見他破這樣的大案,急急往三司送上去,直等秋后會審,連犯人也一并押到州府監牢里看押。 蓉姐兒前頭把精神都用盡了,還不到結案便睡在榻上起不得身,只覺得骨頭縫里都泛著酸意,腰都抬不起來,徐禮再不許她往前去,叫丫頭婆子看牢了她。 蓉姐兒也確是打不起精神來,前一霎兒還記著要過問后續事項,后一霎兒便蓋了毯子睡了,夏日里又貪涼,屋子里擺了一盆冰,還只睡得香汗淋漓。 她榻邊就擺著軟巾子,身上穿了薄衫,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因著孕事又比過去豐腴了些,白膩膩的肌膚拿紅巾子一按便是一片水漬,徐禮忙里偷閑進去看她,見她暈生雙頰,鼻尖兒沁出汗珠來,拿軟巾給她擦汗。 蓉姐兒卻只動動身子,哼了聲兒要水喝,她曉得是徐禮在,托了她的頭喂水給她喝,喝了半盞蜜水又往睡過去,等醒過來,已是錯過用飯,廚房里緊著給她煮了小餛飩出來。 她身上燥熱難當,又不得吃冰雪涼水,廚房不敢給她吃發物,裹的小餛飩里也是拿鴨rou魚rou打成的茸,裹了一勺子rou,把皮撐的薄透,一碗二十只,她一只都不讓,徐禮還做個爭食的模樣逗她,全叫她吃進肚中。 又喝了一碗湯,這才有精神問他那個外室如何:“她生的甚個模樣?”蓉姐兒瞪著圓眼,大白原還指望能吃一只餛飩,到她都吃了才闔了眼睛趴下,乖乖伏在竹椅子上,聽見蓉姐兒說話動動耳朵,見再沒吃食了,索性綣起來不動。 徐禮叫她問住了,細細一想才道:“模樣倒沒甚個出奇的地方,年歲還比楚大更大些,看著已是半老?!蹦卿倌锬贻p時倒還有麗色,如今也只風韻還在,楚大都三十多了,她更是年紀老大,哪個不當是個妖調調的披皮艷鬼,誰知道竟生得如此,徐禮不覺,堂下那些觀看的倒都嘆一口氣。 蓉姐兒眨眨眼睛,兀自不信:“似她這般,雖比不得褒姒妲己,卻也哄得楚昭破家喪命,怎會尋常,莫不是誑我?!?/br> 她嫁了這些時候,又睡在一張床上,很知道徐禮愛哪一樣,眼仁兒一轉笑道:“是不是細條條嬌怯怯?”這樣的徐禮最不愛看。 徐禮還只搖頭:“我顧著審案,怎會看她,倒是那個童生,如今還只跟著母親過活,連楚七也沒起念把他接回去?!比粽J了外室子,那家里頭的下室又擺在哪里,更何況若不是因著他母親,還出不了這樣的事,男人糊涂多半都歸結在女人身上,可楚大這份糊涂卻差點敗了一族。 楚大做下這樣事來,為著的不過是年少時看中的這個女人,原來是門子里頭的暗娼,楚大得見她時,不過十三四歲少年,那個妓子生的豐艷非常,露了一段胳膊便叫他情鐘。 等他手頭有錢瞞過人去宿了一夜,楚大是新手初哥,那妓子卻是風月場里弄慣了的,先是含莖再是吐玉,百般手段弄得他通身舒泰。 楚大自生來也不曾這樣放浪過,他下邊六個兄弟,樣樣要他表率,父親又是鎮中名人,他這個長子也不能落了父親名頭,打小請得西席,吃茶用飯問禮請安哪一樣不是按著規矩來,這最不規矩的一回,卻叫他似上了九重天。 可只這一回,便叫楚老太爺知道了,狠狠發了一頓脾氣,楚老太爺為人最是板正不過,樣樣都要講究規矩,大兒子竟去煙花地找樂子,氣的請出家法狠打一頓,又把他關在家中讀書,再不許他去這些地方。 楚大好容易中個秀才,裝得忠孝節義,騙過父親放他出來,暗暗走訪才知,這個妓子叫人贖了出去作小。 楚大心里念念不忘,可他手里無錢,吃那一回打,他才明白,沒他也還有別的弟弟能承家業,再不敢行差踏錯。 還是等趙氏進了門,騙了她拿出嫁妝錢才把滟娘贖出來,他這些年甚都沒個長緊,唯獨戴了面具做個賢孝模樣再拿手不過,家里娶了百般恩愛的妻子,還能瞞了人隔三茬五的荒唐。 那院子就置在絲廠后頭,他總歸要去盤帳理事,瞞過人去,青天白日也能發一場春夢,兩個在帳子里頭顛倒,連身邊人俱都埋了過去。 趙氏許多年不曾生育,竟叫這個妓子先懷上了,楚大因此才有這條計謀,她這身份是進不得楚家大門的,可孩子總是他的種,還是頭生子,聰明靈秀勝別個百倍。 謀籌這許多,他再沒想到,離開此地是那個妓子想的辦法,楚大諸般算計全讓她看在眼里,他那心竅里頭些許熱意都圖在她身上,可她卻看透了,偏偏不信,也不要潑天家財,也不要名正言順,只想帶了孩兒,有這些年的家財,當個富戶綽綽有余。 闔家都信了他是個仁人君子,偏看了他真面目的這個倒不敢再信他,覷著趙氏發作,趕緊把兒子接出來,尋了由頭搬出縣去,見他還丟不開手,只促了兒子讀書,楚大每回來了,必得陪著千萬般的小心,這樣的男人枕邊人亦可欺,她不過妓家出身,又有什么值得心慈手軟。 徐禮一傳,她便掩了面目俱實說了,還道:“小婦人不過飄萍身不由己,卻再沒想著叫兒子占了楚家嫡孫的位子,教他讀書明道,便是不讓他走這條路?!?/br> 說著咚咚磕起響頭來,額上磕破了一皮,血漬映在灰磚地上,她那個兒子也跟著一并磕頭,兩個自呈再不敢拿楚家一分一毫的東西。 徐禮回來說給蓉姐兒聽,蓉姐兒聽見外室竟是這般模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也不知楚大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了?!?/br> 百計千方要拱手送上的東西,別個偏偏視如燙手山芋,待說了這一句,又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來:“他怕也不為著別個,為著他自個兒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