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兩個婦人倒有好幾個下酒菜,全是秀娘預備下給王四郎的,切的肚絲,拌了木耳,炒的花生,還有鲊過的小魚,說說笑笑,下去了一多半兒。 蓉姐兒吃了鐘酒,頭暈暈的,臉蛋通紅,她本來就細白,臉上一紅就跟年畫上兩團紅暈的福娃娃一般,怎的也不肯上床,犟起來抱著貓兒不肯放。 秀娘笑的跌腳:“這是撒起酒瘋來了?!庇滞菩炷镒樱骸澳阍跎o她喝這樣多,拿了筷子沾些甜味兒給她嘗嘗便罷了?!?/br> 一錯眼兒不見她,她自家爬到了床上,舊年還上去的床板,今年踩著腳踏爬上去,把床上疊起來的錦被兒拉下來圍成一圈,團在這個小圈子里睡了,大白知道不能上秀娘的床,蹲在腳踏上陪她。 夜里又下起雪來,指甲大的雪片直往下落,徐娘子告辭回去,秀娘拿門栓插上門,搓了手正在關上房門,外頭的大門“啪啪”直響,結在門背上的霜花撲簌簌的往下落。 秀娘擾了擾錦襖,走到門邊問了聲:“誰?” 門外頭是王四郎的聲兒:“秀娘,開門!”他聲音里滿是歡喜,秀娘一聽顧不得路滑奔出去開門,王四郎裹了一身的皮襖子,戴了氈帽,只露兩只眼睛,看見她就樂呵呵的笑,看見她穿是薄,趕緊叫她進去。 往后喊上一聲:“算盤,趕緊把箱子搬進來?!?/br> 秀娘在站屋里看著東西一箱箱搬進來,她原想叫王四郎擺到梅姐兒屋子里,王四郎卻擺了手叫搬到堂屋,統共四只箱籠,還有皮包,連人帶東西整三車。 東西卸完了,算盤支了銀兩,幾個趕車的往大車店去,盤算站在外頭吱吱唔唔,王四郎這才一拍腦門,揮了揮手。 算盤到門外頭領了個人進來,那人走到院兒里,秀娘才瞧見,是個細條條的纖巧女子,見了秀娘就是一福,頭壓得低低的,王四郎指了她:“這個,是玉娘?!?/br> 第34章 承身世玉娘垂淚 秀娘再沒想到丈夫會帶一個回來,她站在門邊,身子還靠著王四郎,指尖不住打顫,原聽那起子閑婦繞舌頭,嘴嘴舌舌的也聽了許多風話,甚么販貨客商發了財的都在外頭討??;甚么還有那娶了一房兩邊瞞住置上兩個家的;什么正頭娘子丟腦后外頭帶的倒是心肝寶。 這些個秀娘全沒放在心上,丈夫是個甚樣的人她肚里明白,回回捎信來都夾著銀錢,又給她跟女兒兩個置下這許多東西,閑話只當耳邊風吹,還要笑一笑那起人見不得別個好。 算盤頭一抬又縮回去不敢說話,秀娘啞了半晌才開口:“屋子淺,你便西首那屋吧,梅姐兒在爹那里,我還想著過幾日去接她呢?!?/br> 心里的歡喜褪的干干凈凈,也不拿正眼看那立在階下的女人,轉了頭給王四郎脫掉大衣裳,一顆心像給黃連汁浸透了,恁般的苦也要安排酒菜飯食,剛給四郎掛上衣裳,扭了身問他:“趕得這樣急,怕是沒用飯罷,我去治兩個菜,蓉姐兒在里頭睡了?!?/br> 這個叫貞娘的女子趕緊上前一步:“太太吩咐奴就是了,奴也造得湯水的?!彼f起話來細聲細氣,好似叫風一吹便給吹化了,又扭了身子行禮,秀娘打眼兒一掃便知道不是個好出身的。 算盤咽了口唾沫跪在外頭給秀娘磕頭:“小的算盤,太太有甚事吩咐小的做?!?/br> 秀娘被這一茬驚著了,王四郎摘了帽子拍掉上頭的雪花兒,瞧見桌上還擺著幾個小菜,拿手拈著吃了,嘴里嘖嘖有聲:“還是你這拌菜做得好,外頭且沒這味兒,讓他們去做,你來跟我說說話兒?!?/br> 算盤得了這聲兒把頭一張就看見了廚房,打開門燒起火來,跟玉娘兩個先暖了暖身子,玉娘瞧見灶上排得齊齊整整的臘rou臘鴨子,灶里頭有一碗蒸過的風雞,柴米各色都是擺的齊全,知道秀娘是個精細的人兒,有心顯一顯本事,從冷水碗里撈了塊豆腐出來。 算盤正挨在窗邊,開了道細縫去看堂屋里的光亮,他拿眼兒睨了下玉娘,知道里頭一定好不了,又想著老爺是個恁精的人,怎的這上頭看不破,不盡早兒把玉娘的身世合盤托出,指不定要鬧成什么樣。 秀娘給王四郎燙了壺酒兒,爐子就在堂前,把熱湯又滾了滾,給王四郎添了一碗,王四郎喝了兩鐘兒才覺得身上有了些暖氣,秀娘把牙一咬,問道:“那兩個是怎么個章程?!?/br> 王四郎往嘴里拋著花生米,把香菜豆干挾到一邊兒,專撿肚絲兒吃,嚼了滿滿一口才道:“那個是陳大哥給的小廝,用著順手給帶了回來?!?/br> 秀娘咬了唇兒不作聲,想來那個玉娘也是陳客商給的,就不知是不是也有用著順手帶回來一說。王四郎抬頭看見秀娘臉色不好,哈哈一笑:“那一個倒也是他送的?!?/br> 做生意一半兒在酒場上,一半兒在粉頭房里,這個玉娘便是那彈唱的,王四郎幾個才坐下,她也不往別人身上挨,只坐在他下首,給他挾菜添酒,到得眾人酒都多了,扶著粉頭就要進房,王四郎尷尬坐著,她才跪下來哭求。 一進門她就聽見王四郎是江州府人,被一管鄉音觸動了心腸,千請萬托的求王四郎給濼水送信,她五歲多上頭叫人拐了,這家暗門子里呆幾年,那家娼院又呆幾年,一路轉賣到了四川。 當時年小本不記得家鄉何處,賣到門子里先在灶下燒火,又學彈唱,七八歲上下就穿紅著綠的托了盤兒上菜,有回給客人端酒,說了兩句,那客人便道這丫頭還是個濼水人啊。 從此記得牢牢的,一門心思想著回家,年紀一日日的長,老鴇哪里會放著個搖錢樹只叫她開花不結果,學的一身吹彈唱打,朝迎暮送渾渾過了兩三年,為著陳客商席上一聲戲言,說王四郎看中那個就給贖了身叫他帶回濼水去,這才又勾動心事。 王四郎本只欲給她捎個信,托了人尋一尋,出來這些年,家也不知道在哪兒,姓甚名誰俱不記得,又沒甚記認,大海里頭撈針,實屬不易,能不能尋得著還看她命里有沒有這個福份。 誰知叫陳客商聽了滿耳,他是個多事兒的,自家脫不得個色字,只以為旁人也是一樣,玉娘在行院里就不得寵愛,只因不肯與人過份調笑,來找樂子的爺們哪個不欲尋個千靈百巧的,她不奉承自有人奉承,mama聽見有人愿給玉娘贖身,不好也將她夸個滿口,用了八十兩銀子,贖了她出來。 走的時候扣了她這些年體己錢,如今帶來的這點子行李還是領回去叫陳大姐辦的,為著這個,陳大姐派身邊的管事老mama把玉娘叫過去教了四五日的規矩。 “怎的,你莫不是當她是我買來給你倒洗腳水的?”王四郎原就不會吃酒,出去了也不曾長進,幾杯酒一吃就滿臉通紅,不等玉娘算盤兩個把菜治上來,就掀了簾子要進屋去。 秀娘聽見這番話倒不作聲,思想一回若是自己的女兒被人拐了去,不定怎么樣的苦呢,走上前去想把蓉姐兒抱起來想把她帶到西廂里去睡,王四郎卻拿兩根手指頭捏牢蓉姐兒的鼻子,把她鬧醒了。 蓉姐兒醒了也不曾哭,迷迷蒙蒙的瞧了王四郎,他比原來黑壯得多了,蓉姐兒又是一年沒見他了,乍看之下竟不出聲兒。 秀娘把她抱起來顛一顛,指了王四郎問:“這是誰呀?” 蓉姐兒兩只手摟住秀娘的脖子,把頭貼在她肩上,壓低了頭,一半兒藏在秀娘懷里,露了一只眼睛睨著王四郎,嬌嬌的喊聲兒:“爹?!?/br> 王四郎把她抱過去往上拋了兩下,一家子人樂成一團,大白以為王四郎要把蓉姐兒扔下來,繞著他的腳拿爪子去扒拉,蹲身跳起來,一爪子拍在王四郎腰上,若不是穿的厚,定要給抓出血來。 “大白,不許鬧!”蓉姐兒伸了指頭教訓它,她給王四郎一鬧人又精神起來,穿了鞋子往堂前跑,爬到椅子上摸了鲊小魚兒給大白吃。 大白歪著頭咬魚干,一個吃盡了又要另一個,蓉姐兒把小手指頭伸過去騙它,它只聞一聞,伸了舌頭舔舔她,一人一貓玩成一團。 等玉娘把端了一碗火腿兒干絲進來的時候,王四郎已經倒在床上睡了,秀娘跪在踏腳上給他脫鞋子,蓉姐兒不識得玉娘,她還沒進屋來呢,蓉姐兒就立在椅子上站直了,平視著玉娘,伸手點住她,虎著臉說:“你是誰!怎的在我家!”連大白都立住了,弓起背喉嚨口里“呼呼”出聲。 玉娘正覺尷尬,秀娘自里頭出來,闔上簾兒摸摸蓉姐的頭:“這是玉娘,是你爹從四川帶回來尋親的?!闭f著沖她笑一笑,玉娘眼圈一紅,就要淌下淚來。 她自家也知道,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來,若是遇上個狠心的主家婆,少不得要討一頓打的,不成想秀娘竟好聲好氣兒的同她說話。 她手里端了碗,一擺上桌就跪下來,哭得痛人肝腸:“奴并沒甚個指望,從那地界掙脫出來就是不易,太太只拿我當個傭人使喚便是,燒灶漿洗織布繡花奴都使得的?!?/br> 秀娘把她拉扯起來,看見算盤在外頭立著不敢進來,打量了回還真沒他睡的地方,西首的屋子打通了租出去的,又不能叫這兩人睡在一個屋,只好叫他睡在廳堂里。 秀娘先叫玉娘止了哭聲,招招手兒把算盤叫進來,到西廂房抱了被子鋪蓋:“委屈你打個地鋪兒,把門關嚴了燒著炭盆兒,明兒再叫人來隔屋子?!?/br> 算盤立在外頭凍得耳朵都紅了,吸一吸鼻子道:“太太慈悲?!眱墒趾鲜擦俗靼?,抱了鋪蓋在墻角鋪上,知道她們要說私房話,待要攏了耳朵不聽,秀娘又道:“你隨我來,我帶你瞧瞧你的屋子?!?/br> 說著抱了蓉姐兒,帶著玉娘去了院里的西首的屋子,算盤趕緊跟上去在屋子里點了個炭盆,新粉過的屋子剛上了桐油的家具,玉娘再沒想著自己還能住這樣好的屋子,她在陳府是跟下人住在一處的。 秀娘看她穿的戴都尋常,知道是陳大姐辦的,倒佩服她的手段,笑一回說:“這是我小姑子的屋兒,去了公爹家過年,沒幾日就要回來的,你且住著,明兒尋人買張現成的床來?!?/br> 玉娘趕緊擺了手:“奴睡地下就成,太太好性兒,奴更不能拿捏了,等姑小姐來了,奴給她守夜?!彼宦犯貋矶寂峦跛睦杉依锸莻€母老虎,身契兒在她手里捏著,這回若再被賣了,又不知道流落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