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桃姐兒聽見要給她作規矩收骨頭,眼巴巴的看了朱氏,想求了不去,可這事兒朱氏倒是愿意的,去李家進女塾,鎮子上好人家女兒都在里頭讀書,桃姐兒要是去了,認識幾個手帕交也是好的。 架不住她自己不愿意,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蘇氏朱氏兩個合力才把桃姐兒抬到床上去,她還踢了腳捶床,把木頭床敲得“邦邦”響。 這一回是實打實的傷了嗓子,里頭傷口沒長好,被她又是喊又是叫拉傷了軟rou,第二日起來再想說話便跟破風箱似的,呼哧呼哧的漏風。 桃姐兒這回才知道怕,捂著脖子不肯再說話,想哭又給忍住了,朱氏心疼的不行,特意尋了大夫配了幾付藥,煎了端到她床前。 桃姐兒嫌棄藥苦,趁著朱氏去拿果子蜜餞開了窗倒出去,等朱氏回來只剩個碗底兒,喜得她把一匣子點心都留下來給她,桃姐兒昨兒就沒好好吃飯,酥油泡螺一個接一個,奶油糊住嗓子眼兒,要吐吐不出,要咽咽不進,張了嘴直哭。 哭也哭不出聲兒,啞了聲兒跟套了麻袋打狗似的,朱氏慌得伸手去摳,長指甲一伸進去就碰到了傷口,桃姐兒一口咬下去,朱氏也跟著痛叫,好容易吐出來了,嗓子比剛才更啞了幾分。 這回是傷上加傷,朱氏趕緊把藥又煎一副,看著桃姐兒喝盡了,也不許她再吃點心,含一小口蜜水,還叫她全數吐出來,桃姐兒要哭也不許她哭,萬事不讓她做,只許呆在屋子里發悶。 桃姐兒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是嗓子不好又不是斷手斷腳,想著病好了還要去讀書,有氣兒沒處撒,摔打了幾回東西,見沒人理只好悶在屋里睡覺,白日睡多了,夜里就開了窗子發怔,趴在窗子邊睡著了,半夜里下了一場大雨,飄進來的雨絲兒打濕了衣裳,第二日便覺得頭昏眼花,躺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朱氏又是煎藥又是熬粥,等傷寒好了,桃姐兒的嗓子也誤了,一管聲音又啞又澀再好不轉了。原來桃姐兒聲音尖脆,如今一張口比外河里的鴨子叫的還要難聽,她也知道傷了喉嚨好不了了,連話都不肯說,再不肯去什么女私塾。 朱氏無法,王老爺看她受了這樣的罪,也不好再罵,只把她拘在屋里學針線,拿繡活磨她的性子,桃姐兒一日比一日陰沉,初時寶妞尋她,她還能給個笑臉兒,后來越發聽不得別人清亮的聲兒,聽見寶妞叫她,只拿眼珠子去瞪。 一回兩回蘇氏沒瞧見,等瞧見了便不許寶妞再去,桃姐兒一個人在屋子里頭生悶氣,旁的人她不能欺負,單只折騰梅姐兒,一會要茶一會兒要湯,指使的梅姐兒團團轉。 王家不消停,沈家也消停不下來,為著蓉姐兒差點走丟,潘氏差點打上王家來,秀娘是兒媳婦不好說話,她卻是正經的親家,非罵得朱氏從此抬不起頭才好。 她跟那些賣珠兒的婆子們一并挎了籃子出去,到一處便說,朱氏的名聲本就臭了,這回更是落進泥溝溝里,她本不是故意,也叫潘氏說得似是成心。 闔家都曉得蓉姐兒受了委屈,剛從鄉下回來的桂娘帶著蘿姐兒拎了米面油上門來看蓉姐兒,她摟了蓉姐又是一長串的阿彌陀佛,似她這樣好性兒的人也忍不住說了兩句:“真個是個不積德的?!?/br> 她去了一趟鄉下,回來了倒精神的多,紀二郎的差事叫王老爺給擼了,從衙門的捕頭成了個白身,還叫他搬出衙后街,到街上賃房子住去。 紀二郎趕緊回鄉去討救兵,還沒進門,就看見鄉下的弟媳婦蹺了腿兒磕瓜子兒,自己的老婆穿得像個鄉下蠢婦般的拿了棍兒燒火,他當下就砸了門。 把親娘張氏從炕頭上唬得滾下了地,弟媳婦一看他發脾氣也怕,站起來拍拍裙子,臉上還笑:“大哥怎么家來了?” 紀二郎虎了臉過去,把桂娘手上的燒火棍子一扔,差點兒砸著了小張氏,小張氏咧了嘴就要拍大腿,張氏從里頭出來了,看見是大兒子臉上笑得開了花:“兒,你怎的來了?!?/br> 紀二郎頭一回在親娘面前護著妻女,蘿姐兒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來這幾日連rou都沒怎么吃過,到吃晚飯了,紀二郎一筷子把雞腿兒挾到她碗里。 紀家大郎生下來就夭折了,紀二郎就是老大,弟弟一家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小張氏一向仗了自己生了兒子在桂娘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會兒瞧見紀二郎把雞腿兒給了蘿姐兒,嘖了一聲:“女孩子家家的要吃個甚的rou,胖了顯得蠢笨?!闭f著筷子就要動過去,挾那rou到自己兒子碗里。 紀二郎把一臺面的菜都掀了,湯湯水水一整桌都灑在小張氏身上,他來的時候帶了燒雞肥鴨子,從油紙包里拿出來給女兒,叫她自家撕了吃。 張氏吃了這一下瞪大了眼兒:“二郎,你這是怎的了?” 紀二郎自然不會說是岳父把他的職位卸了,橫眉毛豎眼睛:“去鎮子里的同鄉帶了信來,說天天瞧見桂娘燒火做飯,起夜看蠶?!秉c一點弟弟紀三郎:“你媳婦是吃干飯的!” 桂娘臉上暈紅一片,抖了手兒不敢認這話竟是紀二郎說出來,就連小小的蘿姐兒都不信,她捧了那只雞咽口水,就是不敢咬下去,她在鄉下從未吃過rou的,連糖也無,她曉得爹只喜歡弟弟,往?;貋?,就是帶些什么好吃的,最后也全是進了弟弟的肚皮。 紀二郎當放就要帶了桂娘回去,張氏回身拿了藤條往小張氏身上一頓抽,抽得她嚎個不住,一家子靠犁地一年能有多少賺頭,若不是靠了紀二郎在鎮子上當捕快,時常貼補家里,哪里能蓋得起屋。 桂娘性子最軟,這么些年兩個張氏早把她摸清楚了,這頓打一挨,桂娘也就留下了,張氏慢慢把兒子的話套了出來,曉得王老爺竟把他捕頭的差事卸了,跳起來就要進屋去打桂娘。 紀二郎趕緊攔了,母子兩個說了半宿的話,第二日桂娘早早起來要做早飯,小張氏已經做得了,雞蛋烙餅,專給加了個蛋,擺在蘿姐兒碗里,自己的親兒子生哥兒那張餅都只加了一個蛋。 夜里紀二郎摟了桂娘賭咒發誓,說他原來怎么怎么混,她離了家門才知道少她一日,他一刻舒適日子也無,又抱了蘿姐兒,頭回把她頂在肩頭上,帶她去看鄉下人家采茶,集市上頭那種花花黎黎無甚用的花球子布老虎買了一小筐。 母女兩個從未過過這樣的好日子,蘿姐兒臉上的笑影兒都多了,跟蓉姐兩個蹲下身去摸貓咪的白毛,貓兒乖的很,伏著身子任她們摸,蓉姐兒還捏捏它的小rou墊,咪咪軟綿綿叫一聲“喵嗚”,躺著一動不動的任她捏。 潘氏從灶下出來,滿口不住的夸:“這麻油又香又滑,比鋪子里打的不知強了多少?!惫鹉镆仓皇切?,她是難得在親戚間爭了回臉,回來的時候裝了滿滿一車東西,各家都有送去了米面麻油。 秀娘見她眉頭也開了,眼角都往上翹,便把話瞞在心里不說,她是知道的,紀二郎叫王老爺一通狠罵,跪在門口苦求也沒叫他進門去,這一回哪里是轉了性子,還是拿桂娘母女作了筏子,好叫王老爺給他把捕頭的職位拿回來。 潘氏也曉得其中關竅,等桂娘領了蘿姐兒去槿娘家,她送出去老遠,折回來就嘆:“上輩子沒積德呢,竟尋個這樣的人家?!?/br> 秀娘默了聲兒不開口,蓉姐兒抱了白貓兒,把臉貼了它背上的毛磨蹭,院子里的梧桐樹樹蔭把她遮的密密實實,日日去得興樓買得冰來給她貼臉,遠看已經瞧不出臉上曬傷過。 秀娘把牙一咬,往后就是她再脫不開手,也不能把蓉姐兒放到王家。 第33章 王四郎風雪歸家 秋去冬來,秀娘在娘家住了整一歲,王四郎時常捎回錢來,秀娘便同嫂嫂兩個多置幾張綢機,單賃了個院落,也不要井也不要棚,只要屋子結實新蓋的,不漏風漏雨,能存得下絲就成。 兩人加起來一共有五張綢機了,倒有四張是秀娘置下的,她跟著蘭娘去南山賣綢一筆得了三十兩銀子,兩人都嘗到了甜點,知道這個生意做得,自家存的絲織完了,就去收別人家蠶繭繅出來的絲,慢慢淘換下來,不但把王四郎走時欠的那些個帳都還清了,還尋思著要把原來的院子賣掉,典個新院子來住。 秀娘自家織不得綢,便雇了人來織,綢機天天不斷,每月都有進項,屋子里還置了紡機,單雇了老婦人來紡紗,不過一季的春秋,連秀娘都不成想日子還有這樣好過的時候。 蓉姐兒穿了新花襖,裙角兒上系了小荷包,里頭裝得滿滿的,玫瑰松子糖,果餡兒的蒸糖酥,別家自在貼紅聯兒,她抱了小手爐子去拍陳家的門。 “咚,咚,咚”三聲一響,那邊安哥兒就開了門,搓了手嗞著牙:“寧丫頭在屋里呢,她不肯出來應門?!碧礻庩幯劭从质且粓鲅?,寧姐兒怕冷,正團著身子挨在炕上,推了哥哥出去應門,看見蓉姐進來直沖她招手。 幾個娃娃單占了一間屋,炭盆子里還放了花生,烘得殼兒炸開,安哥兒就拿鐵鉗子夾出來,吹掉紅皮遞到meimei手上。 屋里燒得熱熱的,蓉姐兒一把摘掉頭上裹了白兔子毛的觀音兜,拉開荷包的絲繩,把里頭的糖果蒸酥全倒在漆盒子里,推到寧姐兒面前,喜滋滋的團了手:“我爹要回來了,他說給我帶瓷娃娃回來?!?/br> 秀娘日日都盼著,指望著他販完了布就回來,既去了四川,除了鹽,王四郎還販起了蜀繡,全是憑了陳仁義的名頭先賖的帳。 鹽布兩樣陳仁義都有銷路,他自家也收了幾船貨跟著一處走,販完了貨,又回去四川把帳結清。既起了這個頭,便不是小打小鬧的,一樣樣都要學起來,帳房先生,管帶,掌事,伙計,跑腿兒的小廝一樣都不能少。 王四郎如今的本錢還備不下這么些人來,陳仁義擺了手說要送他幾房人家,叫王四郎給拒了,已是靠著他起的家,如何還好意思又要東西又要人,就是這些個本金,等他翻了本,也是要還的。 一年到頭出的這些貨里鹽跟綢是大頭,其余的茶米進的少,賣的也不多,王四郎還是想回來,回鄉販茶。跟陳仁義先借了人把貨都出清了,帳全結齊,到回去那天,身邊就只帶了盤算一個,還是使得順了手,一時離不了才帶回來的。 秀娘自接了他要回來的信,就日復一日的念叨,她一向住在娘家,自家的屋子蠶季過了就再賃不出去,得了信兒趕緊家去清理,里里外外都要灑掃,到外頭雇了人把掉粉的墻重又粉過一回,搭了個小小的卷棚,灶臺都推了重砌個新的,連井臺蓋上的木板蓋兒都重打了一個。 屋子里外整得雪洞也似,當初能賣的都賣了,如今全要一件件重置起來,除了大件沒換,屋子里全都換上了新的,床幔褥子踏腳靠墊,還跟沈大郎說定了,等典了房子,也不便宜別家,只在他這里打家具。 沈大郎給桌椅板凳全上了遍桐油,屋子里到處都是新的,泛著桐花香,鏡臺衣架全換過一回,銅盆銅壺亮閃閃的晃人眼。 蓉姐兒興興頭頭的跑進跑出,屋前屋后都繞過一圈,她還記得梅姐呢,在院子里轉上幾圈,看過卷棚井臺,折回來扒了門問:“姑呢?” “等你爹回來,咱們再去接她?!毙隳锇岩律岩患磉M柜里,為著蓉姐兒差點兒走失,她們娘兒倆好些時候都沒上門去,端午中秋,也都只送了節禮,連湯飯也不曾吃過。 她見一回就給梅姐兒塞一回錢,許是曉得秀娘沒辦法把她帶回家,梅姐兒初時一見秀娘就眼淚漣漣,后頭便不再哭了,只拿眼兒巴巴的望著,秀娘也是無法,屋子雖空了出來,可人人都曉得王四郎發達了,娘仨個更不能守了獨院過活。 蓉姐兒一聽點點頭,轉身就去翻大白的肚皮,她把大白貓兒也抱來了,原一家子都咪咪咪咪的叫這只白貓兒,還是蓉姐兒給它起了名兒叫大白。 今年冬天濼水少見的下了場大雪,積雪沒過腳脖子去,蓉姐兒穿了羊皮造的小靴子在外頭玩雪,臉頰手指都叫凍得紅透紅透??磳γ鎺讉€娃娃隔了河道打雪仗,他們把雪團得孩兒臉那樣大,扔到半途就掉到河里,還有那扔到船只上的,惹得船家探頭出來一氣兒的罵。 她一回來就給大白改名字,非要叫她雪團子,可白貓兒就是不理,叫它大白,它就“喵”一聲轉了頭,拿一黃一藍兩只眼兒看你,要是叫雪團,只作聽不見。 蓉姐兒天天叫它,硬是不認,她小人兒家家的還跟大白置起氣來,潘氏造飯缺了生姜蔥蒜,只消喊上一聲,它就銜了跳到灶臺上遞到潘氏手里,怎么連改個名兒都聽不懂了,大白哪有雪團兒好聽。 可大白不認,她也沒法子,小魚干兒饞它也試過,不理它也試過,就是改不過來,蓉姐兒撓著大白的耳朵問秀娘:“它是不是聽不懂雪團兩個字?”大白的耳朵微微的抽動,秀娘笑起來,賊精怪的貓兒,哪會聽不懂,笑一笑便丟開去。 蓉姐兒這回有新屋,隔了廳堂,就在西廂房里,把大白的褥子也按在自己屋里,她蹲了身摸雪球的毛,湊到貓咪的耳朵邊:“這回你能同我睡一床啦?!?/br> 王四郎是坐了船從四川回來的,帳結得慢,他有心趕在冬至回來,一拖二拖都快過了臘八,一開始還能坐船,后來河面封凍,船家再把多些的錢也不肯走了,只好顧了車慢慢行回來。 秀娘早早接了信,隨信一同寄來的還有一張兩百兩銀的交子,秀娘把錢兌些出來,一半存在票號里,一半兒按著王四郎信上寫的,送了五十兩去給了王老爺。 他走的時候欠的帳,已經全叫秀娘還上了,只差鄉里的茶葉錢,余下這些,秀娘買了新布,緊趕慢趕的做了成套的衣裳,箱子里的布鞋子都已經攢滿了,蓉姐兒做皮靴的時候給他也做了一雙。 家里備下色色齊全的年貨,今年不叫王老爺買rou買羊了,早早定下來,王老爺家是一整只羊二十斤rou,其余各家全是半腔。 苦了這些年,到今兒才過了富裕日子,秀娘長吁一口氣,摟了蓉姐兒挨在炭爐邊烘年糕吃,白白的年糕烘軟了沾上紅糖,大白繞了圈子直叫,蓉姐兒一張手它就跳到膝上,仰頭叼住了年糕,小舌頭把糖粉舔個干凈。 臘八這天陰沉沉的似要下雪,秀娘邀了徐娘子過來,兩個挨在一處說話,徐娘子拍了她的手看她新做的紫丁香雁銜蘆花的對襟襖,嘴里嘖嘖出聲:“你也算是苦盡甘來,你家這個可真是有良心的,也不枉了你在家守這些時候?!?/br> 秀娘抿了嘴兒笑:“我只求著平平安安便是福分了,哪里敢想著還有如今的日子?!彼懔怂闳兆樱骸霸儆袀€兩日便要到家了,等年初一還能一家子去慶元寺上個香,蓉姐兒去年掣得的簽,還真是準呢?!?/br> 因是新年兩個人也燙了一壺酒,拿茉莉花骨朵兒浸的,又香又甜,蓉姐兒鬧了要吃,徐娘子自家是個有量的,這甜水似的酒于她不過潤潤喉嚨,拿了一鐘湊到蓉姐兒嘴邊,就了她的手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