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顧璟道:“另外,陛下這半月不理朝政,朝中果然如同陛下所料一般教往常動蕩了許多。南疆近日不寧,北邊頻發蝗災,沈相以接濟災民為由開了糧倉,舉朝震驚卻又無人置辯。此事臣不知曉攝政王是否知曉,沈相原本便是輔政之臣首位,可如果不加以阻止,恐怕民心所向,大勢所趨?!?/br> “朕知道?!?/br> 楚鳳宸終于找回了深思,微微皺眉。她當然知道沈卿之在做什么,他手上并無兵權,自然是沒有辦法像裴毓一樣傾軋之姿橫行朝野,可他有著裴毓沒有的民心。若是裴毓早亡,她又接連不幸亡故,楚家一脈斷絕之時,天下民心所歸的是他沈卿之。 她抓了一本案臺上的空白奏章隨意翻閱,卻不小心又見到了那一句“東風晚來”,頓時好不容易沉靜的心又是微微一亂。 倏地,她眼里冷光一閃,道:“顧璟,沈卿之民心所向,假如他有反心,需要多少兵力?” “三成足以。其余部分,恐怕他閃動災民暴動可以輕而易舉補足?!?/br> “如果朕給他兩成呢?天下會不會亂?” “陛下……”顧璟靜靜看著楚鳳宸,似乎是在猶豫,良久,他道:“陛下是想助攝政王一臂之力么?” 楚鳳宸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那陛下莫非是想借沈相之力對抗攝政王?” 顧璟的眼中是顯而易見的擔憂,這樣的擔憂干凈而又明澈,讓楚鳳宸有些動容。這一塊巨大的木頭曾經什么都不管不顧的,如今卻終于站到了她的身側,成為了這危難關頭她可以交托脊背的良將。對于顧璟,她應該給與他相等的信任與尊重的。 她思量了片刻,輕輕闔上了手里的奏章,瞇起了眼睛淡道:“朕誰也不幫?!?/br> 眼眸中,除卻揮散不去的凌亂,還有一絲清明依稀可見。那是屬于天家的冰涼。 …… 翌日,出宮半月的楚鳳宸終于出現在了議事殿早朝之上。她坐在高座之上俯瞰朝中文武百官,果然見著了朝中布局又有了些許微妙變化。沈黨的人數已經徹底蓋過了裴黨的,就連顧璟身后的人也都少了好些。 她譏誚地勾了勾嘴角,用目光示意身旁的宮人宣讀旨意。 宮人緩步上前,細聲細氣道:“宸皇有旨,丞相沈卿之多年以來輔政有功,又逢亂世,攝政王病重,特賜南疆三軍虎符于沈相,盼沈相能選取朝中新秀良將,早日平定南疆……” 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臉上神色皆是驚惶。 雖然南疆三軍兵權不過占所有兵力的兩成,可從古到今從未有帝王膽敢賜兵權給輔政大臣,這幾乎是與狼謀皮!這個年紀輕輕的當朝帝王是被接連出現的事件嚇得混了頭腦嗎? 楚鳳宸坐在皇座之上把文武百官或驚惶或恐懼的目光盡收眼底。她暗暗勾了一抹笑,親自走下階梯扶起跪伏謝恩的沈卿之,溫煦道:“沈相,從今往后,朕與沈相可是榮辱與共、休戚相關了呀?!?/br> 沈卿之眉眼溫和,道:“臣定不負陛下所托?!?/br> 楚鳳宸四顧,在所有大臣驚疑的目光中笑了笑,道:“退朝?!?/br> 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敢走動一步。只有沈卿之徐徐站起身來目送當今圣上的背影離開議事殿,溫和的眉眼中第一次有了鋒利的光芒。兩成兵權,于任何一個人來說可能不僅不是保障反而是隱患,可是他不是任何人,他是沈卿之。多年蟄伏不過是求一個名正言順。如今,終于是時候收官了。 楚鳳宸一步踏出了議事殿,顧璟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宮門口,一起上了馬車。馬車內,楚鳳宸重重地松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終于還是縮了起來。這一局,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即使交出的只有兩成兵權,這依舊是一場豪賭。她本來就膽小,要是再在殿上待一時半會兒,怕是要露底氣了…… 恐怕沒有人會猜到方才在殿上威風八面的當今圣上此時此刻會在馬車里發抖。 顧璟道:“陛下別太擔心?!?/br> 楚鳳宸恍恍惚惚抬起頭來,艱澀笑了笑,道:“顧璟,你說,朕萬一輸了,是怎樣一個死法?萬箭穿心,還是死無全尸?” 顧璟的目光沉靜,許久,他低道:“臣陪著陛下?!?/br> “不用?!背P宸搖頭,“顧璟,你是國之棟梁,應該長命百歲,青史留名的?!?/br> “臣陪著陛下,生死無畏?!?/br> “……顧璟,你別烏鴉嘴。小心朕沒死也治你罪?!?/br> 顧璟:“……” 楚鳳宸低笑出了聲,悄悄遮蓋了心頭的異樣。即使這一局生死不定,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顧璟來陪葬的。即使一開始是她把他拉到了陣營之中,可是真到了今時今日的地步,她卻不想他參與過多。那樣光明的人,應該處司律府高座,掌天下公正,留青史之名,不該被這皇權紛爭牽連性命。 如果非要有一個人生死一起賭,剝離了血rou和泥濘也站在身側。 那個人……大概是裴毓吧。 第52章 布局 日出賞花,日落園中擺酒,日子就這樣在刀鋒上漸漸地流走。楚鳳宸縮在裴王府中陪著日漸消瘦的裴毓,一只只風箏起初的奇形怪狀到后來居然也成了有模有樣。等天晴的時候,她便駕車前往護城河旁那一片芙蓉花田,把快要凋零的芙蓉花采摘了下來,曬制成干,把一頁頁輕如羽翼的花瓣在風箏面上黏成細巧的花紋。 裴毓不常說話,他只是瞇著眼睛在一旁笑著,仿佛能看見所有的事物。過了一會兒,便又是昏昏欲睡的模樣,在陽光下安靜得像是一幅畫。 等她黏完最后一片芙蓉花瓣,裴毓早就已經閉上了眼睛。她輕手輕腳來到他身旁,伸手觸碰他的額頭,撩開了他耳側柔滑的發絲。 她在他的面前蹲下了身,第一次以這樣匍匐的視角去看他。也許恐懼都是一只貓兒變成的老虎,日日心驚,夜夜難寐,到后來就真的麻木了。 “裴毓,你害怕嗎?”久久,她輕問。 裴毓沒有絲毫反應。又過片刻,他的眉頭皺了皺,濃密的眼睫輕輕張開了一絲縫隙,空洞的眼眸露出了一絲顏色。他伸手摸索著觸到了膝上的那雙手,安靜地笑了。 他說:“我又睡著了?” “嗯?!?/br> “風箏做好了?” “嗯?!?/br> “是不是很難看?” “簡直是巧奪天工?!彼鲱^看著他,咧嘴道,“如果去街上搬個攤兒,一定能賣出去百八十件,然后發家致富,富甲一方,成為名流商賈,得攝政王拉攏,雄霸半野江山?!?/br> 他的手觸到了她的臉頰,低聲道:“攝政王時間不多,萬一只能護得了商賈一陣,該怎么辦?” 楚鳳宸的身子僵了。 良久,她輕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等商賈富可敵國,就拿個籠子把攝政王養起來?!?/br> “……籠子?” 楚鳳宸瞇眼笑了:“是啊,瑾太妃說,攝政王是這世上最精貴細致的鳥兒,有著最好聽的聲音,最美麗的羽毛,生來便是養在金絲籠子里天天珍饈喂著的。那時凡有使臣來我燕晗,就給他們看一看,嚇一嚇他們也就乖順了?!?/br> “……胡鬧?!?/br> 楚鳳宸捂著肚子笑出了聲。 眼盲的裴毓自然是沒有辦法知道的,外頭的確已經是天羅地網正在慢慢收攏,的確已經有人早就替他備下了一個籠子。兩成兵力交予沈卿之,他終于已經不是那個溫雅知書的賢相,藏在黑暗中的利爪終于露出了馬腳。 裴毓又睡下,楚鳳宸替他蓋好被褥輕輕退出房門,不出意料在房門口看見了一臉踟躕的丁水。他已經在那兒跪了一個上午了,可惜他的主子卻根本看不見他。他疾步跟上了楚鳳宸的腳步,卻只是一路沉默。 “陛下,殿下他……”終于,丁水出了聲。 楚鳳宸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淡道:“老規矩,你如果透露半句時局,宮中御醫將不日撤出攝政王府?!?/br> “末將不懂,陛下既然與攝政王已經重歸于好,為什么要瞞著他……” “現在的他如何與沈卿之抗衡?” “可是……” “沒有可是。你大可以去告訴他,然后看他究竟能扛得過幾日?!?/br> 丁水氣得慘白了臉,卻最終恨恨地握緊了拳頭不發一言。 楚鳳宸眼色凜冽,輕飄飄繞過了丁水。走出了很遠,她忽然聽見了一聲沉悶的聲響,大約是丁水的拳頭最終砸在了什么東西上。 她搖頭嘆息,遠遠地望向裴毓的房間。其實這裴王府沒有了裴毓,也不過是一盤散沙。 相隔兩月,她也該回宮一趟了。 …… 午時剛過,楚鳳宸終于坐上了回宮的馬車。她踏入宮門的時候,每個人臉上的神情皆有幾分異樣,有人驚惶,有人戚戚然。他們恭順地低俯在她面前,卻在她轉過身的時候相互偷偷使著眼色,慌亂地連步伐都踉蹌…… 這一切,楚鳳宸看在眼里,并不想去細究。 其實亂成一盤散沙的又何止裴王府? 有了兩成兵力,賢相怕是早就不復當年模樣了。他一旦露出爪牙,裴毓眼盲臥病,顧璟聽她命令不插手,而她這個形同虛設的帝王更是在裴王府一住三個月,這天下哪有不亂之理? “陛下想去哪里?可是去瑾太妃宮中?”引路的宮人細聲細氣地阻止了楚鳳宸前進的腳步。 楚鳳宸微微一愣,淡道:“怎么,有何不妥么?” 宮人的額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陛下,您久居攝政王府可能有所不知,深秋多病,瑾太妃月前染了惡疾,御醫診斷過后說是不能受風,故而、故而……” “故而朕不能見?” “陛下饒命——!”宮人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楚鳳宸瞇眼看著引路的陌生宮人們,不露痕跡地妥協了。她當然不會相信瑾太妃是真的染上了什么惡疾,只是眼看著局勢已經完全逆轉,她仍然不得不感嘆,沈卿之的動作倒是真的很快,不過兩月時間,已經把宮中的人馬換血到了如此的地步,這是當年裴毓都沒有膽量做的事情。 她道:“傳朕旨意,宣沈相入宮?!?/br> “遵旨!”宮人如逢大赦,急匆匆地跑開了。 不過半個時辰,楚鳳宸便在御書房里見到了沈卿之。 她細細打量沈卿之,即使早有準備卻仍然不得不驚訝短短數月沈卿之身上的變化——御書房中熏煙裊裊,沈卿之一身丞相官服,一壺清茶,眉眼間卻早已不是數月之前的謙恭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銳不可當的凌厲,讓人不敢直視。 也許,這才是他溫順皮囊下的真正模樣。 真是好一個偽君子。 許久,沈卿之道:“陛下此次急著召見臣,所謂何事?” 楚鳳宸瞇眼:“朕不在的日子,朝中事宜有勞沈愛卿照拂,朕還來不及好好答謝。沈愛卿想要什么?” 沈卿之笑道:“臣之本分?!?/br> 楚鳳宸涼颼颼笑了。這個本分的臣子現在心里在盤算著什么,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第53章 與虎謀皮 如果說裴毓是一只酣睡的雄獅,那么沈卿之可謂是一條五彩斑斕的毒蛇。惹怒了雄獅最壞的結果是被撕成碎片,惹怒了毒蛇卻很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現在,這條毒蛇顯然已經吐出了它的舌尖,一點一點觸探著楚鳳宸的底線。 楚鳳宸靜靜看著沈卿之,笑道:“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情,不過是想問一問沈愛卿,裴毓的身體漸好,沈愛卿準備得如何了?” “裴毓做事滴水不漏,兩月前臣派去裴毓家鄉調查的人馬傳回消息說是已經罪證確鑿,可是接連幾撥人馬都無一能把罪證帶回帝都?!?/br> “那丞相打算如何走下一步?” 沈卿之淡道:“找不到證據,臣逼他制造證據便可?!?/br> “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