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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修賢走到亭中坐下, 理了理衣衫下擺。 他渾身都濕透了, 可動作卻不急不緩, 世子公子風流瀟灑之姿絲毫不減。 溫嬌心里頭有些發酸,垂眸,低聲道:“表舅舅能有如此想法, 又怎能算得上薄情?” “不,”傅修賢唇角含著溫柔笑意,搖頭,“丫頭,你還沒有懂。建德十年,先太子甍逝,我心灰意冷,辭官遠游。從那日起,便是拋下了一切。當初便已同父親言明,讓他另從宗族子弟之人挑選繼承人,只是他固執不肯罷了。我入紅塵,卻不愿為紅塵所絆,注定了這一生無法為誰掙下榮辱與富貴,恐叫人失望?!?/br> 他是習慣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與人談笑,心中卻有一桿秤去秤別人的真心有幾兩。因此,他不信別人有真心,更不愿付出真心。因此,自然認定,不會有人愿意跟隨他不爭不搶地過一輩子,而不心生怨懟。 溫嬌聞言一笑,反倒釋然了:“我一向以為表舅舅是通達之人,沒曾想,于此事之上,卻還沒有我想得透徹?!?/br> 傅修賢來了興趣,略微挑眉:“洗耳恭聽?!?/br> “如此,我便直言了,若是冒犯,還請表舅舅擔待?!睖貗勺邘撞?,低著頭咬唇想了一會兒,慢聲道,“表舅舅如今淡泊名利,是因為年少恣意,也曾憑借一身本事到達高處,看過這天下最壯闊的山嵐,最陰暗的角落。你心甘情愿放棄一切,是你之選擇,無可指摘,但因此就篤定這世間女子個個愛慕權貴,卻也不對。你說她們會失望,是因為你認定了她們會失望。難道這世間,當真就沒有一個女子愿意為你縱馬西風,青梅煮酒么?” 溫嬌停下腳步,轉身看他:“必然是有的,只是你不信罷了?!?/br> 少女的聲音嬌軟好聽,面頰上還帶著雨水濕潤的痕跡,她烏睫微動,神情認真而叫人憐愛。 傅修賢的心毫無征兆地砰砰急跳了兩下,他怔怔看了她一會兒,聲音微?。骸把绢^,若是你,你愿么?” 雨落屋檐,滴滴答答。 兩人的視線靜靜交錯,溫嬌只是順著話頭,下意識地張口:“那若是我,我……”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她與他聊這些,本就是逾規,不過是仗著對他幾分熟悉,也知他不會在乎這些,方才提的。 如今,話至口中,在微風細雨細碎地飄至臉頰之上時,對著他黢黑的眼,她卻突然覺得此話,他不該問,她也不應答。 緘默中,亭外響起匆匆的腳步聲。 春籮踏著雨水飛濺,撐著傘,過來尋她了。 遠遠見了人,春籮的聲音里便帶著哭腔:“姑娘,快嚇死我了,您久出未歸,奴婢還以為……” “我無事?!睖貗晌樟讼麓夯j的手,安撫道,“叫你擔心了?!?/br> 春籮這才看見亭中還有一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傅修賢行禮。 她來之時,取了兩把傘,如今正好。 溫嬌分了一把遞給傅修賢,福了福身:“表舅舅,那我先回了?!?/br> 傅修賢站起來,垂眸看她:“好?!?/br> 溫嬌轉身,被春籮護著,款款走出涼亭。 她的身子自小羸弱,便是如今大了,背影看著,仍是單薄了些,無端讓人想起枝頭不堪一折的花兒。 傅修賢跟了兩步,站定,隔著雨幕,看了許久,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縱馬西風,青梅煮酒……” 他喃喃重復了一句,微微笑了。 * 溫嬌回去便感染了風寒。 這也不意外,昨天晚上吹風,今天白天淋雨,她便是靠著習武將身子練得強健些了,可到底身體底子不好,受不得冷。 她裹著厚厚的被褥坐在床頭,春籮進進出出地忙活,忍不住數落道:“姑娘進京前,老爺、夫人千叮嚀萬囑咐,萬不可讓姑娘受寒,如今最冷的冬日熬過去了,反倒在春日里病了。姑娘也不知愛惜自己,昨夜出去,夜半才回,渾身都冰涼的。今日淋了冷雨,可不該病么?” 溫嬌自知理虧,裹緊被子,捧著熱水小口喝著,將她的念叨左耳進右耳出。 春籮走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憂慮道:“現下怎么辦?后日才啟程回去,姑娘又不讓叫大夫?!?/br> “這驪山宅院是太后居所,隨身服侍的定然都是太醫?!睖貗绍浡暤?,“我是什么身份,何必去興師動眾?!?/br> 春籮喪氣地垂頭,小聲道:“早知道就不該來這兒,倒霉透了……” 溫嬌將空了茶杯遞給她,笑了笑:“孩子話?!?/br> 春籮接過,問她還喝不喝,溫嬌搖了搖頭,拉住她,問道:“我今日跑著跑著,路在哪兒都分不清了。這處宅院又如此大,你是怎么尋到我的?” 春籮眨了下眼睛,遲疑了一下,說:“……江家世子爺身邊跟著的那個冷面煞神,姑娘還記得么?本來,奴婢也是尋不到的,便是他途中截住了奴婢,告知了姑娘的去向?!?/br> 溫嬌便不說話了。 春籮靠近了些:“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溫嬌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眉尖輕蹙:“春籮,我總是覺得……江云翊好似安插了眼線在我身邊似的,盯我盯得極緊,我干什么,他都好像知道一般?!?/br> 春籮笑出了聲:“姑娘,您身邊就我一人,這回連青露jiejie您也沒讓跟,便是想找人去他跟前通風報信,也找不到呀。再說了,世子爺盯您做什么?”說到這里,她頓了下,恍然反應過來一般,睜大眼,“莫非真如她們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