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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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里,她的雙腿矯健有力,而現在她的膝蓋陣陣作痛,腳踝腫脹;在夢里,她對一切都信心十足,覺得任何困難都能夠克服,這令她對夢中的那絲陰影也有了幾分把握。夢中的她,哪怕面對突如其來的噩夢也不會畏懼,因為她還年輕,那是一切的保障。 而現在,她又成了個老太太,更糟的是,她還是個孤單的老太太。孤單讓她害怕,過去是這樣,以后恐怕也是。 “他會當上建筑師的?!彼匝宰哉Z,接著哭了。 她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感覺好些了,好像心中的某個閥門被打開,看不見的壓力得到了釋放。露西爾想站起來,但關節炎讓兩條腿感到一陣刺痛。她倒吸一口涼氣,又坐回到沙發上?!拔业奶彀??!彼f。 她又試了一次,終于站了起來。關節還是痛,但在她做好心理準備之后,痛感反而沒那么強烈。她穿過客廳來到廚房,走路的時候雙腳有些拖拉,一路發出輕微的刮擦地板的聲音。 露西爾給自己弄了杯咖啡,她站在前廊門口,傾聽著蟋蟀的鳴叫聲。沒過多久它們就安靜下來,關于深夜還是黎明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東方已經隱隱顯出白光,那是將要初升的太陽?!百澝郎系??!彼f。 如果真要去做那件事的話,她還有很多準備要做,很多計劃要考慮。但如果她真能集中精力考慮那些艱巨的計劃,也就不會去琢磨這個屋子多么安靜空曠了。于是,電視機就成了受歡迎的朋友,盡管那上面盡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 “都會好的?!彼参孔约?,然后坐下,在一個小本子上寫起來。 開始,她寫的只是些簡單的事情,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毋庸置疑的事?!笆澜缡莻€奇怪的地方?!彼龑懙?,這是第一行。她忍不住笑了兩聲,“我和你結婚太久了?!彼龑Σ辉趫龅恼煞蛘f道。仿佛在回應她似的,電視上鬧哄哄地說著勃起超過四小時的危害。 然后她又寫:“公正的人們被不公正地送進了監獄?!?/br> 接著:“我的丈夫和兒子現在成了囚犯?!?/br> 她低頭看著紙頁,兩行字簡單而震撼。能認清事實總是好事,她想,但事實很少能指明救贖的方向。事實總是無動于衷地待在那里,透過捉摸不定的黑暗,直視人的靈魂,看著靈魂在遭遇事實時會怎么辦。 “我應該這么做嗎?”她又寫,“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誰真心想要拯救別人?會有這樣的事嗎?如果我到那里去,除了被當成個瘋老太太之外,還會怎么樣?他們會逮捕我嗎,或者更糟?他們會殺了我嗎,會殺了哈羅德嗎,會殺了雅各布嗎?” “天哪?!彼?。 電視上的聲音在嘲笑她,但是她繼續寫下去。 她寫道,這座小鎮如今彌漫著恐怖的氣氛,所有的禮儀和尊嚴都被摧毀了;她寫道,調查局就是獨裁的魔鬼——接著她擦掉了這句,改成:政府才是罪魁禍首。她以前從沒干過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此時感到熱血沸騰,所以她得放輕松,慢慢來。 她想到大衛王和歌利亞,還有《圣經》中的許多其他故事,它們都講述了上帝如何挑選凡人,對抗強大的壓迫者。她想到了猶太人、埃及人和法老王的故事。 “‘容我的百姓去’?!彼f。電視上響起了一個童音:“好的?!彼⑽⒌匦α?。 “這是個預兆,”她說,“難道不是嗎?” 她奮筆疾書了很久,直到手寫得酸疼,一張紙也已經寫不下她想說的話。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電視上開始播出早間新聞。 她接著寫下去,一邊不經意地聽著電視??磥矶际切├舷?,不外乎更多的復生者回歸了,沒人了解方式或者原因;拘留中心擴展得越來越大,城市紛紛被整座整座地接管,而且已不再局限于阿卡迪亞這樣的鄉鎮,大一些的城市也是如此。原生者們的權益正遭到侵犯,反正有一個播報員是這么說的。 露西爾覺得新聞主播有些反應過激了。 接受采訪的一名洛杉磯女子卻認為主播的反應還不夠到位。 露西爾寫完之后,便坐在那里,盯著自己寫的東西。她又從頭看了一遍,覺得大部分內容都無足輕重,但是開頭的幾點,也就是列在最前面的幾條,還是很重要的,即使在白天看來,它們也依然讓人心情沉重。必須做點什么來解決那些問題,她承認,雖然自己一直在祈禱,但從沒采取過真正的措施。 “上帝啊?!彼f。 她站起來向臥室走去,此時的她大步流星,雙腳已不再拖拉。在臥室壁櫥的最深處有一堆盒子,還有一些她和哈羅德都穿不了的舊鞋,一沓沓繳稅單蓋住了幾本沒讀過的書,里面遍布著積塵、霉斑和蜘蛛網。就在這些東西下面,是哈羅德的槍。 她記得,最后一次見到這支槍還是在五十年前。有天晚上,哈羅德在高速公路上撞了一只狗,便把它帶回了家,不過最終還是給了它一槍讓它解脫。這段記憶在她腦中如火花般一閃而過,好像她心底里的某個地方不愿和那些細節聯系起來。 這把槍比露西爾記憶中的要重一點,她這輩子只拿過一次,就是哈羅德把它帶回家的那天。他很為這把槍自豪,露西爾那時怎么也想不通,一個人怎么會因為一把槍而自豪。 槍管呈方形,光滑而堅實,藍黑的色澤與鋼鐵搭配木質的手柄非常相稱。握把處核心部位是堅實的鋼鐵——露西爾從體積和重量中可以感受到,但因為兩側是木制的,所以握起來非常趁手。它看起來就像電影里的槍。 露西爾思考著自己所有看過的電影中,槍都是干什么用的:殺人、引爆、威脅、殺人、救人,增強自信和安全感,還是殺人。 槍給她的感覺就像死亡一樣,她想。冰冷、堅硬、不可改變。 這就是槍的意義嗎?她沉思著。 如今,原生者運動就是弗雷德?格林生活的全部。 田里的野草瘋長,房子也很久沒有打掃過了。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去鋸木廠找過活兒干。 上次在學校鬧事的過程中,馬文?帕克爾的肩膀脫了臼,還斷了一根肋骨。不僅如此,他還以重罪被起訴并遭到逮捕,而且不允許保釋。盡管兩人事前都知道風險,但是弗雷德仍然覺得過意不去?;仡^想想,他覺得這次活動從一開始就是個愚蠢的錯誤。當時,他曾經對馬文說過:“得給他們個教訓,這樣他們才會考慮把復生者弄到別的地方,讓他們去占領別人的城市吧?!瘪R文也舉雙手贊同??涩F在,馬文卻進了監獄,這讓他良心不安。 眼下,弗雷德也幫不了他什么,而且,雖然后果已經如此嚴重了,弗雷德還是覺得這一切都遠遠沒完。 或許是他們的計劃還不夠宏大,要做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 那晚過后,有些當地人就找上了弗雷德,他們發現了弗雷德和馬文的目的,也想為此出把力。他們人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只會動動嘴皮子,但是弗雷德確信,其中有兩三個人在關鍵時刻還是靠得住的。 這樣的機會很快就來了。隨著整個小鎮被接管,所有的居民要么被迫把自己的家讓給復生者,要么就不得不和他們住在一起??珊薜氖?,馬文?帕克爾自己家的房子也沒能幸免,被調查局和該死的復生者們征用了。 其他地方也發生了類似的事。弗雷德知道,調查局和復生者們已經逼人太甚。必須有人出頭制止這一切,必須有人站出來,為阿卡迪亞說話,為原生者們說話。如果全鎮的人都能行動起來,如果大家從一開始就團結起來反對復生者,那么事情就不會發展成今天這樣?,F在的復生者,就像馬文曾經講過的那座女人家后院的火山,太多人都在袖手旁觀。弗雷德不能任事情這樣發展,這一次輪到他出手了。 那天深夜,弗雷德?格林制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然后爬上床去。幾個月來第一次,他竟然做夢了。當他從夢中驚醒,仍是深夜時分,不知為何,他感到聲音嘶啞,喉嚨疼痛。他記得夢中的幾個細節——主要是他一個人待在一座昏暗的房子里。他記得還有音樂,有女人在唱歌。 弗雷德伸手摸了摸身邊,床的另一半仍然是空蕩蕩的?!艾旣??”他喊了一聲。 屋里無人應答。 他下床走進衛生間,打開燈,就站在那里,盯著空白的浴室瓷磚。想起當年他們痛失孩子時,瑪麗就曾在這里慟哭。如果此時此刻她在身邊,不知會怎么看待他的計劃? 最后,他關上燈離開衛生間,走到他幾年來一直稱為“工作室”的一個房間。房間很大,彌漫著塵土和霉味。屋里堆滿了各種工具,做了一半的木工活兒,以及一些嘗試失敗的作品。他站在門口,看著所有這些自己半途而廢的東西:一副用紅松制成的國際象棋(他一直都沒學會怎么下,但是他很欣賞那些精巧的棋子),還有一張用老橡木制成的華麗演講臺(他這輩子也從來沒做過演講,但是他很喜歡演講者站在精致的臺前的樣子),還有一架小小的、只做了一半的搖擺木馬。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要做那個東西,又為什么沒有做完。但這架木馬確實就在工作室的角落里,上面堆滿了盒子和冬天用的被子。 他從各種雜物和灰塵中穿過去,來到木馬前,用一只手摩挲著粗糙的木頭。木頭還沒有打磨過,所以手感很毛糙,但不知為何,摸上去卻讓他感到很溫馨。被扔在這里這么多年,木馬的棱角已經不那么尖銳了。 雖然這個東西不是他做得最漂亮的作品,但是弗雷德覺得它也不差,算是業余水平吧。嘴巴那里有點欠缺——馬的牙齒大小好像弄錯了,但是他很喜歡小馬的耳朵。他突然想起,當時為了這兩只耳朵,他可是下了大工夫,因為他覺得,這是小馬全身上下自己唯一可以做好的部分。當時可真不容易啊,他的手為此酸疼抽筋了好幾天。但是現在再看到它,他覺得那時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弗雷德突然注意到,在馬耳朵后面靠近鬃毛的位置上,刻著兩個字。那里只有騎在木馬上的人才看得見,能騎上去的恐怕只有小娃娃了。 ?!?/br> 那不就是當年他和瑪麗為尚未出生的寶寶起的名字嗎? “瑪麗……”弗雷德最后呼喚了一次。 仍舊沒有回答,仿佛宇宙天穹最終默許了他的所有計劃,他知道,這一切已經注定要發生了。他給過上天一個機會,讓它改變自己的主意,但回應他的卻只有沉默,以及一座空蕩蕩的屋子。 納撒尼爾·舒馬赫 他重回人間已經兩個月了,但他的家人依舊如往昔一般愛他,絲毫不遜于當年他生命中漫長而光輝的歲月。他的妻子如今雖然老了,卻仍然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他,并依偎在他懷里哭泣。他的孩子也已經不再是幼童,卻仍然像當年一樣圍攏在他身邊。從他們的父親去世到現在成為復生者,其間經過了二十年,但孩子們還會為爭奪父母的注意而打打鬧鬧。什么都沒有變。 他的大兒子比爾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卻仍然會跟在父親后面,繼續叫自己的meimei“傻瓜”,說她“不可理喻”,那個樣子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兄妹倆都搬回家來住。他們似乎都感到時間脆弱易逝,因此整天圍繞在他身邊,對他百依百順。他仿佛有種引力,將每個人都聚攏在身邊。他們有時候很晚都不睡覺,一件件、一樁樁地向他敘說他不在的這些年里發生的所有事情。他笑瞇瞇地聽著,有時也會表示異議,并和他們爭論,但是大家卻都感到這樣的爭論令人踏實與寬慰,因為他還是多年前的那個他,不曾改變。 他是他們的父親;他是一名復生者。 有一天,他又不見了。 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消失的,然而他就是不見了。人們到處尋找他,但是心里毫無把握,因為大家都不得不承認,他從墳墓中歸來本身就是一件毫無頭緒的事,因此,他的突然消失又能有什么行跡可循呢? 他們傷心欲絕,哀悼痛哭。比爾和海倫甚至互相指責,都說是對方做了這樣或那樣的事導致了他的離去,他們的母親最終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從中調解。然后兄妹倆又相互道歉,說自己只是有口無心,接著又嘀嘀咕咕商量接下來該做什么。他們去登記失蹤人口檔案,甚至跑去跟調查局的士兵報告自己父親走失的消息?!八湍敲床灰娏??!彼麄冞@樣說。 士兵們只是做記錄,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最后,他們束手無策了,因為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他們想去他的墓地看看,把他的棺材掘出來,好確認他又回到了原本應該在的地方,而不是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孤獨地生活。 但是他們的母親不同意,她只是說:“我們已經共度過一段最快樂的時光了?!?/br> 十六 她瘦了,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樣?!澳氵€好嗎?”他說。她摸了摸他的手,又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很好?!?/br> “你吃過東西嗎?我是說,他們給你吃的嗎?” 她點點頭,用指甲輕輕撓著他的小臂?!拔液孟肽??!?/br> 在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的拘留中心,一部分原生者被允許和復生者保持聯系。這里的情況也很糟,但比起阿卡迪亞還是略好一些。原生者必須先在安全區接受檢查,以防有心懷不軌的人攜帶武器混入。然后,他們才能在安全區和收容所之間一片柵欄圍起的開闊地上,和復生者見面。 “我也想你?!彼詈笳f道。 “我一直在找你?!?/br> “他們給我寄了一封信?!?/br> “什么樣的信?” “信里只說你在找我?!?/br> 她點點頭。 “那時他們還沒把所有人都關起來?!彼终f。 “你母親還好嗎?” “不在了?!彼f,語氣比他預想的要平淡,“也可能還在,現在這種事誰說得清呢?!?/br> 她依然輕撫著他的胳膊,還是那種緩慢而慵懶的節奏,滿懷著曾經熟悉的愛意。他跟她坐得如此之近,可以聞到她的氣息,感受到她溫柔的手,聽到她呼吸的聲音。此時此刻,羅伯特?彼得斯牧師忘記了過往的所有時光、所有錯誤、所有失敗、所有的哀傷以及所有的孤單。 她從桌子那邊俯身過來?!拔覀兛梢噪x開?!彼届o地說。 “不行,我們不能?!?/br> “可以,我們可以。我們可以一起走,跟上次一樣?!?/br> 他拍了拍她的手,幾乎像父親一樣慈愛?!澳鞘莻€錯誤,”他說,“我們當時應該再等一等?!?/br> “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那時應該先等等。其實時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我現在終于明白了這一點,我已經老了?!彼妓髌?,然后糾正了自己的說法,“當然,我可能還不算老,但肯定也不年輕了。我現在明白了,只要有足夠多的時間,沒有什么事是無法忍受的?!?/br> 可是,這難道不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謊言嗎?要不是因為無法忍受每天都和她分離的日子,他怎么會來到這里?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從來沒有原諒自己對她所做的事。他后來結了婚,將自己托付給上帝,過著一個平凡人應有的生活,但他還是無法釋懷。他愛她,這份愛超越了對父母甚至是對上帝的愛。但他最終還是棄她而去,于是她崩潰了,她履行了曾經的誓言,徑直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那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她。 他和妻子結婚只是出于一種妥協,因為結婚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因此,他懷著跟買房子或者買養老保險一樣的冷靜心態步入婚姻。即使到后來,他和妻子發現他們生不了孩子,似乎也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 事實上,他根本沒想過要跟她生個孩子。盡管這么多年來,他始終對婚姻制度深信不疑,他曾無數次在布道會上宣講過婚姻的重要性,多次幫助信徒修復他們的婚姻,還多次對著一臉郁悶的夫婦說:“上帝不允許離婚?!比欢聦嵣?,他卻一直在尋找一條逃離婚姻的出路。 看到連逝者都從墳墓中走出,死而復生,他終于有了行動的力量。 現在他終于回到了她身邊,雖然情況并不盡如人意,但他仍感到了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幸福。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他能感覺到她,觸碰到她,嗅到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氣。這么多年,這香氣絲毫沒變。沒錯,事情本來就該如此。 探視區的各處開始出現警衛,正把那些復生者與生者分開,探視時間要結束了。 “他們不能把你關在這里,這是不人道的?!彼o緊抓著她的手。 “我沒事?!彼f。 “不,這樣不行?!?/br> 他擁抱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她身上的氣息充盈他的身體?!八麄儊砜催^你嗎?” “沒有?!?/br> “真遺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