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
…… 黃宗羲加入聽眾行列后,唐文價馬上令各大報紙大力宣傳,惟恐顧山講學聲勢不夠大。 同時,唐文介對黃宗羲的暗示忐忑不安,正準備發函至揚州軍情處,請求調查錢謙益近日之動態,結果函件還未發出,就收到了軍情處的密報:柳如是前日去過紅豆山莊,第二日,與同伴兩人,攜帶婢子五人,雇船逆長江往西,目的地不明。 錢謙益令他的紅顏知己去西邊干什么? 難道想讓他的紅顏知己請求都督放他一馬?與或是想讓紅顏知己跑到荊州興風作浪?一介女子,憑什么讓都督放錢謙益一馬?或者有什么本事在荊州興風作浪? 唐文介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將顧山情況向荊州匯報,并建議荊州密切關注柳如是動向。 匯報剛發出,唐文介又得到軍情處通報,李多義暗中派遣下人與錢謙益聯絡,而且鄭鴻逵通過中間人堵胤錫與錢謙益進行了聯絡。 事情好像越來越復雜,已經超出了唐文介所能管轄的范圍,于是,唐文介將顧山一事委托給副手,自己乘一葉扁舟,前往上海與郭銘彥商議,期望協同一致,共同應對越來越撲朔迷離的局面。 與此同時,報紙將黃宗羲來到顧山聽講學的情況大肆宣傳,江南士林猶如發生了地震一般,個個目瞪口呆。黃宗羲的人望絲毫不亞于三翰林,這樣一位學界泰斗跑到顧山,難道思辯學真的有用? 越來越多的士子從故紙堆里翻出刊載的講學內容,開始研讀思辯學這門學科。自然,有的士子還未深入,就把報紙扔在一邊,還罵道:什么玩意兒?浪費時間! 更多的士子猶如久旱之地碰到甘霖一般,愛不釋手,日夜苦讀思辯學。 于是,顧山匯集的人馬越來越多,幾乎有一月成集鎮之勢。顧山的盛況,最為高興的要數附近的百姓:驟然聚集的千把人,帶來了無窮的商機,百姓們紛紛走出家門,前至顧山兜售小玩意,甚至賣茶、賣糕點…… 總之,士子們需要什么,就賣什么,江南百姓的商業頭腦,可見一斑。 眼見得士子越聚越多,行知書堂的先生們喜在心頭,按照唐文介所吩咐的,準備投出一記重磅炸彈。 次日一早,一名先生在講解因果關系時,舉了一個例子,關于孔子的: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惫唬骸吧圃?,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栗吾得而食諸?” 先生解說道,齊景公問孔子,說要怎么治理國家,結果孔子只是描繪了一個理想社會的情景,并未回答齊景公的問題。齊景公要的是因,結果孔子只說了果,從那以后,齊景公對孔子敬而遠之。 先生猶嫌不足,又連續列舉了好幾處孔子的前后矛盾之處:如“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與“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與“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孔子乃至圣之先師,豈容行知書堂如此侮辱?當即有士子憤而跳起,指責行知書堂不敬圣人。更有甚至,當即拂袖而去。 場面一度陷入混亂之中,講學的先生至始至終,毫無與士子辯論的心思,只是微笑著說道:“吾師,吾更愛真理!” 不過,憤而跳出的士子畢竟是少數,大多數沉默不言。畢竟,這些士子對圣人之言爛熟于胸,平日琢磨時,不少也發現了其中的問題,只是無人敢說出口而已。 今日,行知書堂的先生說出了他們不敢說的話,他們并不覺得不妥,反而有一種暢快的感覺。 這一日的講學,在一片混亂之中結束。 第二日,當各大報紙將講學內容刊載后,江南諸多士子一事啞口無言,不知其可。 短暫的沉默之后,狂風暴雨如期而至。 錢謙益和瞿式耜得知后,如獲至寶,緊急下令所控報紙刊載反駁文章,直把荊州罵成了無父無君的大膽狂徒。另外,激于義憤的士子不計其數,紛紛在報紙上撰文,痛罵荊州。 罵聲鋪天蓋地,猶如潮水一般涌向顧山。 與以前的罵戰所不同的是,荊州方面無只言片語為自己辯解,好像壓根就不在乎士子們的怒火。 荊州的沉默,更是激起了士子們的怒火,一些士子干脆組織家丁趕赴顧山,試圖采用武力將行知書堂的講學者驅逐。不過,當他們氣勢洶洶地跑到顧山后,看到殺氣騰騰的護衛后,又灰溜溜地返回,用更加惡毒的語言詛咒荊州。 爆炸式的罵戰,迅速引起了全大明的關注,新學之傳播,迎來了一次小高氵朝。 第五百六十九章 江南水師 ?江南烽火燒得正旺,楊嗣昌要是不知道,那是瀆職。網 對于荊州和江南土豪互掐,楊嗣昌是喜聞樂見的。畢竟,驃騎軍順利進駐宣大,楊嗣昌的對手們借機擰成了一股繩子,形成了一股反對勢力,讓他的壓力陡增,布政的難度大大增加。 這個時節,要是林純鴻針對他再來一起幺蛾子,他非得被逼辭職不可。這對滿腦子了卻君王天下事的楊嗣昌來說,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林純鴻的視線,能被江南的土豪所吸引,這正是他所期待的。 不過,荊州和江南土豪之間,也鬧得太過火了點,荊州方面,居然開始質疑孔老二的統治地位,這算什么事? 楊嗣昌是徹徹底底的實用主義者,只要對大明朝廷有利,就是林純鴻說秦始皇比孔老二仁慈,他屁也不會放一個。 但是,林純鴻在顧山胡鬧,朝廷也開始跟著動蕩起來,這點,楊嗣昌就不能坐山觀虎斗了。 剛開始,楊嗣昌聽聞顧山講學者大放厥詞后,還心頭暗喜。林純鴻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質疑孔子,恐怕會遭到天下人的反對,正好借此牽扯荊州的精力,給他充足的時間,對朝政重新整合。 哪想到,第二日,楊嗣昌就有苦說不出了。 一幫朝臣將雪片般的奏章遞到通政司,強烈要求朝廷下旨禁止行知書堂在顧山講學。更有甚者,還提出禁止開設堂,徹底扼殺一切不穩定因素。 奏章一經上報,楊嗣昌就心知肚明,這股浪潮并非針對林純鴻,而是對著他來的。 遵從孔老二,算得上大明的立國之本,朝廷自然要竭盡全力阻止這股歪風邪氣。但是,他楊嗣昌阻止得了嗎?林純鴻想在荊州說什么,想通過報紙表達什么,天下什么人能阻止? 屆時,所有罪責,自然落在他楊嗣昌頭上。 楊嗣昌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到,過一段時間后,彈劾他的奏章必將如雪片一般,飛到朱由檢的案臺上。 群蠅嗡嗡之下,他楊嗣昌還有精力去辦大事么? 楊嗣昌苦惱萬分??鄲乐?,又非常羨慕林純鴻。為什么林純鴻想做什么事情,荊州上上下下就擰成一股繩呢? 楊嗣昌仔細揣摩荊州的機構設置,方才發現荊州與朝廷最大不同,就是沒有都察院。荊州雖有監察府,但監察府主管立法、司法、監督百官,沒有監督林純鴻之責。 在大明,朱由檢也會受到來自各方的牽扯,不能任意行事,林純鴻這樣豈不是太逍遙了? 楊嗣昌本能地覺得,荊州的機構這么設置,肯定會出問題,但僅僅就目前來看,效率顯然要比大明朝廷高不止一個檔次。 正當楊嗣昌一籌莫展時,楊一仁奏請與朝鮮重新接觸。 楊嗣昌稍稍一觀,心里松了一口長氣:這份奏章,可以讓朝臣們忙活一段時間了。 楊一仁在奏章里提到,天啟七年,皇太極初一繼位,便即征討朝鮮,朝鮮戰敗,稱這次戰爭為丁卯胡亂,崇禎七年,皇太極妄立,再次派兵攻打朝鮮,朝鮮李倧不得已納貢稱臣,將其子送入沈陽當做人質。朝鮮目前分為功西派和清西派,功西派以金自點、崔鳴吉為代表,掌握了朝鮮朝政,主張與女真韃子妥協,茍延殘喘;而清西派以宋時烈為代表,力主武力驅逐女真韃子,與大明保持緊密聯系。 前段時間,朝鮮派遣萬余精銳,隨從濟爾哈朗劫掠宣大,遭敗績。朝鮮一時大嘩,驅逐韃子的呼聲再次響起,金自點和崔鳴吉的壓力非常大。宋時烈趁機將松散的抵抗勢力凝聚在一起,試圖對抗金自點和崔鳴吉。 朝鮮居韃子后路,若朝鮮重為大明藩屬,則韃子如芒在背,寢食不得安。 目前,就應該趁朝鮮內部不穩,派人與宋時烈接觸,甚至可以派兵援助朝鮮。 初一看到奏章,楊嗣昌就明白,林純鴻又在對女真韃子出招。前段時間,驃騎軍兵出宣大,一方面為戰馬,另一方面,也是在女真韃子的蒙古一翼插入尖刀?,F在林純鴻又籌謀著在朝鮮故技重施,試圖鉗制女真韃子,再加上遼東半島的旅順城,豈不是三個方向同時發力? 楊嗣昌嘆息不已,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不經意間,林純鴻著眼長遠,默默布局。外界一直以為,荊州一時沉寂,顯得有點不思進取。而楊嗣昌卻看到了林純鴻nongnong的進取之心! 原本,楊嗣昌的長期規劃就是這樣的,林純鴻只是做了他想做,而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情。 楊嗣昌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惺惺相惜之意。 林純鴻把目標瞄準韃子,客觀上給大明朝廷帶來了喘息之機,這自然是楊嗣昌夢寐以求之事,也是楊嗣昌為朱由檢的謀劃之一。 這個布局,對林純鴻,甚至對大明朝廷來說,都堪稱完美,只可惜……哎……好的方略,都淪為政爭的犧牲品! 楊嗣昌琢磨來琢磨去,搖頭嘆息不止:為了轉移朝臣的火力,這條方略,只好暫時放下了。 楊嗣昌的動作非???,看到奏章后不過一個時辰,便即票擬完畢,大贊此方略之完美,力推與朝鮮接觸之策。 朱由檢看到票擬之后,揣摩不透楊嗣昌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慌忙將楊嗣昌叫進宮內詢問。 朱由檢問道:“與朝鮮接觸不難,只需派出一欽差,攜國書至朝鮮即可,只是,朝鮮內部功西派勢力強橫,冒然前去,恐怕自取其辱。至于派兵與朝鮮共同對抗韃子,兵何在?錢糧何在?” 楊嗣昌道:“林純鴻想做這事,若真要受辱,也是他受辱。他想去,就讓他自己籌兵籌糧好了?!?/br> 朱由檢從未聽楊嗣昌說過如此不負責任的話,大為不滿:“林純鴻要跑到朝鮮興風作浪,固然對我大明有利,只是我大明卻要出具國書,為他的行為背書,這對朝廷有何益處?而且,林純鴻若真掌握了朝鮮,恐怕對朝廷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 楊嗣昌自信滿滿地說道:“皇上,何不將此事付諸廷議?” 朱由檢愣了愣,方才明白楊嗣昌轉移朝臣視線的打算。他默然半晌,嘆了口氣道:“真是苦了愛卿了!” …… 果然,不出楊嗣昌所料,一幫朝臣們正試圖卯足了勁,借孔子被辱一事,徹底陷楊嗣昌于困境,哪想到楊嗣昌忽然拋出了向朝鮮派遣使臣之策,妄言有后路牽扯韃子、恢復藩屬等利,力主立即推行。 楊嗣昌的方略,自然有一批擁泵者強力支持,再加上熊文燦、楊一仁、包哲東從一旁支持,聲勢頗為壯觀。聲音一下子蓋過了禁顧山講學、禁天下書院之叫囂。 這幫朝臣反對楊嗣昌,并未形成統一的團體,也沒有明確的核心,呈一盤散沙之勢。他們或源于對楊嗣昌清洗都察院的不滿,或嫉妒楊嗣昌深得朱由檢寵信,或對楊嗣昌隱忍退讓策略不滿,一直處于自發狀態。 現在,他們見楊嗣昌堅決支持向朝鮮派出使節,瞬間忘記了借辱孔子一事逼楊嗣昌的打算,磨刀霍霍,準備狙擊楊嗣昌的朝鮮之策。 而且,當這幫朝臣發現提議者居然是楊一仁后,更加憤怒,直接將朝鮮之策當成林純鴻進一步拓展實力的階梯,不惜用性命,也要阻止朝鮮之策。 至于理由,就千奇百怪了,理性點的,還說說錢糧不夠,那些頭腦發熱的,簡直就是胡言亂語,說什么既然朝鮮已經背叛了大明,大明就不應該主動聯絡朝鮮…… 楊嗣昌早已做好了這個準備,自然神定氣閑地看著朝臣們哄鬧,把全部精力集中到戶部,著手解決困擾大明二十多年的財政困難。 最終,朱由檢下旨,不會向朝鮮派遣使節。一場轉移視線的鬧劇,終于塵埃落盡,朝臣們驟然發現,顧山講學業已結束,而楊嗣昌成功軟著陸,毫發未傷。 朝廷終于稍稍安靜了點。 才安靜了沒幾天,南京兵部尚書衛一鳳奏請整編舊有水師,打造新船,以遮護江南膏腴之地。 東林黨人在顧山被荊州狠狠地打臉之后,終于開始反擊了。而且,這次反擊并未在東林黨所擅長的筆桿子上,而是直接瞄準了林純鴻最為明顯的優勢:軍事。 這難道是想以雞蛋碰石頭? 楊嗣昌將衛一鳳的奏章翻來覆去地看,終于看出了東林黨人的打算:針對林純鴻是假,穩固東林黨人在江南的權益是真,更有甚至,東林黨很可能會借這支尚不存在的水師,降低朝廷對江南的羈絆,增強東林黨對江南地區的控制力! 自萬歷年間來,江南地區對朝廷的向心力就越來越弱,天啟年間東林黨人在朝堂慘敗后,這一趨勢幾乎達到了頂峰。東林黨人圖謀增強控制力,無非是歷史的慣性而已。 只是,林純鴻三軍團分屯湖州、揚州和安慶,對江南也是虎視眈眈,豈容東林黨任意施為? 楊嗣昌仿佛已經看見了江南土豪與林純鴻之間的血與火。 將江南丟出去,引誘林純鴻與江南土豪火并,顯然符合朝廷的利益。畢竟,大明還頂著正統的帽子,無論是江南土豪勝出,還是林純鴻勝出,都得規規矩矩地向朝廷繳稅,這是底線。 有這條底線在,楊嗣昌大可不必介入其中,只需隔岸觀火就是。 這個選擇,對堂堂大明首輔來說,固然屈辱,卻是最為現實的選擇。楊嗣昌心里本已苦澀,卻又不得不咽下這個苦果。 第五百七十章 半邊天 ?楊嗣昌有點低估東林黨人對朝政的影響力。網 對大明朝廷財政的清理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候,就等夏稅一到,就可以大刀闊斧地實施,容不得半點閃失。楊嗣昌本準備將衛一鳳的奏章付諸廷議,吸引朝臣的注意力。 哪想到,大部分朝臣全力支持整編水師,只有極少數人看穿了江南地方勢力的圖謀,堅決反對。 其中原因,不難理解:江南地區民間殷實,讀書人最多,獲得功名的士子也最多,龐大的基數之下,在朝為官的人自然最多。一朝為官,什么同年、什么座師,都編織成一張張網,同進同退,江南地區的影響力自然非其他地方所能比。 衛一鳳的奏章對江南地方勢力有利,江南出身的官員,自然不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