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 最終,林純鴻決定,坐守在廣州,等待張鳳儀的到來。崔玉兒無奈之下,只好每日伴隨林純鴻,須臾也不離開左右。 且說張鳳儀經過長途跋涉,最終抵達了廣州城。她吸取上次在百里洲被輕易識破的教訓,并未女扮男裝,反而將自己稍作易容,打扮得極具女人味,還花錢雇傭了一個老頭,假扮成父女,落足于一家偏僻的旅館中,每日打探林純鴻的行蹤。 刺殺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幾個人手互相配合,方能提高成功率。張鳳儀孤身一人,又不懂刺殺要領,急切間哪能找到機會?只好每日遙遙遠觀林純鴻,就如青澀的小女子看著情郎一般。 張鳳儀發現,林純鴻的身邊總是跟著妖艷的崔玉兒,心里不免生出一絲酸意。甚至,她不由自主地會幻想,那名女子就是自己,每日與林純鴻成雙出入,或者一起騎著馬,馳騁戰場,讓所有的賊寇和女真人在馬下呻吟、求饒。 “就是他,害得我有家不能回,有孩子不能探望!”張鳳儀不停地提醒自己,試圖激起對林純鴻的恨意。 張鳳儀成功了,她確實對林純鴻充滿了恨,但這股恨意來自于林純鴻每日與崔玉兒成雙成對! 內心的煎熬讓張鳳儀幾欲瘋狂,她日趨消瘦,偶爾感到有點頭暈腦脹。最終,她決定,明日不管機會如何,也要搏命一擊,就算被侍衛所殺,也好過日日這般煎熬。 這日晚上,張鳳儀正枯坐旅館,忽然小二報告,樓下雅座有客人定了餐,請她一起赴宴。張鳳儀大吃一驚,走到閣間一看,原來是崔玉兒! 張鳳儀突然覺得萬念俱灰,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忍不住頭暈腦脹,就要摔倒在地。 崔玉兒見機立即上前扶住張鳳儀,吩咐小二立即倒來熱水。 張鳳儀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緩緩問道:“林純鴻派你過來的?” 崔玉兒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是瞞著他出來的!” 張鳳儀冷哼一聲,“莫騙我!他就是懦夫!到底貪生怕死!” 崔玉兒平靜地回道:“三哥哥曾說過,何人不死?只是這種死法太窩囊了!而且,鳳儀姐也會因此輕生的!” 張鳳儀猛地站起身來,怒道:“他死了,關我什么事!我為什么要輕生!” 崔玉兒絲毫不顧張鳳儀激烈的情緒,將兩個小酒杯斟滿,將其中一杯放在張鳳儀面前,道:“鳳儀姐!我們先喝掉這杯酒再說話?!?/br> 張鳳儀緩緩地落座,端起桌上的酒杯,用衣袖擋住櫻桃小嘴,一飲而盡。崔玉兒也喝了酒,說道:“鳳儀姐,咱們都是女人,你真的舍得永遠離開兩個孩子?我聽聞,秦柱國正在四處尋找你,有意讓你帶兵至夫人堡協助霍夫人鎮守?!?/br> 張鳳儀徹底沉默了,鳳眼透露出的眼神飄忽不定,顯然陷入糾結之中。 良久,張鳳儀的眼神忽然變得堅定,道:“你的三哥哥是個做大事的人,這樣吧,你安排一下,我和他當面談談!” 若論察顏觀色、yin謀詭計,一百個張鳳儀也不是崔玉兒的對手,崔玉兒當即正色道:“鳳儀姐!上次在容美,我欺騙了你,在這里給你賠不是了。不過,你想利用我行刺三哥哥,我只能說,辦不到!” 正說著,忽然雅間的門吱呀一聲響,林純鴻出現在門口,怔怔地瞅著張鳳儀,叫道:“鳳儀姐……” 林純鴻的突然出現,徹底嚇壞了崔玉兒,一聲驚呼,就要沖出來隔開兩人。 張鳳儀心神激蕩之下,來不及多想,伸手從腰間拔出匕首,右手緊握,狠狠地向林純鴻的胸膛扎去! 林純鴻看得分明,一把抓住張鳳儀的右腕,稍一用勁,張鳳儀拿捏不穩,哐當一聲,匕首掉在了地上。 張鳳儀只覺得眼冒金星,再也支持不住,搖晃了幾下,就此暈了過去。 林純鴻雙手扶住張鳳儀的肩膀,卻止不住張鳳儀繼續往地上軟倒,他大急,立即將張鳳儀橫抱起來,吩咐崔玉兒道:“快,快叫大夫……”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內外之爭 張鳳儀經過長途跋涉,心力交瘁下,終于病倒了!她病得非常厲害,額頭發燙、一直昏迷不醒…… 郎中瞧過后,只說風邪侵入內腑,開了幾服藥。給張鳳儀喂完藥后,林純鴻和崔玉兒都沒有離開的意思,崔玉兒坐在床邊,橫了林純鴻一眼,啐道:“就你會逞英雄!萬一傷了哪里,該如何是好?” 林純鴻解開外衫,里面露出軟軟的甲裝,道:“無妨!不讓她捅一刀,她始終解不開心結,終究不是個辦法!” 崔玉兒微微嘆了口氣,沉默不語。 林純鴻接著說道:“倒是你!你確信她不會傷害你?萬一她劫持你,來威脅我,怎么辦?” 崔玉兒給張鳳儀的額頭換了一塊冷毛巾,盯著張鳳儀,幽幽道:“鳳儀姐光明磊落,萬不會如此!哎……女人都是命苦……” 正說著,突然張鳳儀一聲尖叫:“我沒有……我沒有……” 林純鴻、崔玉兒嚇了一跳,且見張鳳儀情緒激動,不停地翻來覆去,額頭上的毛巾也掉在了床上。 崔玉兒連忙按住張鳳儀,將毛巾重新搭在張鳳儀的額頭上。 “娘……我真的沒有……馬祥麟他冤枉我……我和林純鴻沒有私情……嗚嗚……” 張鳳儀的叫聲尖刻,更是在昏迷中哭了起來,崔玉兒眼淚也止不住撲撲往下掉。 林純鴻心如刀割,一股悶氣郁郁于胸,恨不得立即將馬祥麟狠揍一頓,出一口惡氣。但是他能這樣做嗎?他出面只會坐實謠言,只會徹底讓張鳳儀再無生的快樂。 林純鴻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擁有威力無窮的大炮,擁有舉世無雙的武力,但在強大的社會習俗面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想起了唐吉可德,騎著一匹瘦馬,向風車發起了決死沖擊?,F在的他,與唐吉可德何等相似! “來……軒兒,讓娘親一個……年兒!別欺負meimei……把你的破木槍扔一邊去……臟死了……整日一點正經都沒有,只會耍刀弄槍……” “軒兒……年兒,娘對不起你們……待娘打完了仗,娘給你們做山西的貓耳朵……” “娘……你就讓我再看看年兒和軒兒……娘,兒媳求你了……” 林純鴻再也忍不住,兩行淚順著臉龐滑落…… 崔玉兒早就哭成一個淚人,拍著張鳳儀的身軀,哽咽著安慰道:“鳳儀姐,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看年兒和軒兒……” 張鳳儀依然不停地說著胡話: “林純鴻,你說大海波瀾壯闊,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海???” “軍艦比城堡還大?牛皮吹破了吧?一艘軍艦有紅夷大炮上百門?我不信!” “林純鴻,我們一起騎著馬,橫掃天下賊寇,好不好?嗯,你說得對,女真人才是勁敵!那我們就一起打到遼東去……” …… “娘……婆婆說了,讓我回竇莊……娘,你別罵我啊,我不是被休掉的,是婆婆派我回來的,幫娘抗擊賊寇……” 林純鴻不忍再聽,對崔玉兒說道:“你就辛苦點,待她身體好了,你勸她帶兵回山西吧……” 林純鴻轉過身去,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 且說朱由檢看到林純鴻的奏章后,見林純鴻爽快地交付魚干,頗為后悔,暗暗地下決心,這次秦良玉若成功,林純鴻沒了造反的根基,一定要將其調回北方重用,還要給他升官加爵,絕不讓他沒了好結果。 對林純鴻建議在瓊州府建設鹽場,專用于制作魚干,朱由檢朱筆一揮,畫了個大大的紅勾,并告誡林純鴻小心看護,萬不可令鹽場之鹽流入食鹽市場。 林純鴻建議朝廷組織出海捕魚、制作魚干,朱由檢頗為心動,將此事交付朝議。 朱由檢滿以為如此利多弊少的方略,必然得到滿朝文武的支持。哪想到,朝議的結果讓他大跌眼鏡,滿朝大臣幾乎形成同一個聲音,聲嘶力竭地勸告朱由檢萬不可行此策! 反對的理由五花八門: 考慮深遠者聲稱,朝廷應付大陸,尚且左支右絀,如果允許漁民出海,勢必投入巨資建設海軍,朝廷哪能拿出這么多錢? 頑固者聲稱,漁民出海捕魚后,朝廷勢必無法掌控,很可能重現當年嘉靖時倭寇之禍,現在朝廷內有賊寇、外有女真人肆虐,如果再出現倭寇之禍,朝廷如何應對? 胡攪蠻纏者聲稱,大批難民被聚集起來制作魚干,一旦受到賊寇挑撥,聚眾造反,必然為禍海疆,荼毒生民。 別有用心者竭力攻擊提出此策的林純鴻,聲稱林純鴻倒行逆施,不僅等同軍閥,還到處蠱惑刁民鬧事。這次更是提出亡國之策,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 朱由檢一陣頭昏目眩,他就搞不懂,僅僅只是朝廷組織漁民出海一事,為何冒出如此千奇百怪的理由!現在又不是沒有出海打漁的漁民!而且,林純鴻在廣東制作魚干,為何就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朱由檢覺察到,這幫大臣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由檢參悟不透,忍不住詢問身邊的曹化淳,曹化淳一語道破天機:“張彝憲自掌鑄幣一事后,多得外臣嫉恨!” 朱由檢恍然大悟,原來是內廷外廷之爭! 實際上,無論是朱由檢,還是朝堂之臣,都非常明白,所謂的內廷外廷之爭,本質上就是君權與臣權之爭,焦點都集中在皇帝和大臣身上。太監無非就是君權上的寄生物,失去了皇帝的支持,一紙詔書就可以讓他們萬劫不復! 當初,朱由檢將鑄幣交給張彝憲,并規定,所得之利歸入內帑,不關外廷戶部什么事。也就是說,大明的戶部永遠不知道朝廷手中能有多少錢,更不可能據此制定詳細的財政預算。朱由檢此舉遭到了大臣的竭力反對,不過,朱由檢一意孤行,方才將鑄幣一事強行推廣開來。 外廷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隔三差五地上奏章,試圖將鑄幣之利劃到戶部,朱由檢將此類奏章全部留中,大有你說你的,我干我的趨勢。 無論是朝堂之臣,還是宮內的太監,對權力的變化非常敏感。太監們從朱由檢此舉中找到了信心,行事越來越囂張,勢力日趨龐大。而朝堂之臣試圖將太監勢力的復興扼殺在萌芽狀態,不停地狙擊太監勢力。 這次,大臣們終于找到了機會,狙擊朱由檢的出海捕魚之策! 大臣們的潛臺詞就是:要捕魚制作魚干,沒問題,不過首先把鑄幣權和捕魚權交給我們! 朱由檢熟讀歷朝實錄,對大臣與太監之間的權力爭斗了然于胸。自成祖后,大臣們的權力越來越大,這主要表現在內閣的權力呈逐步擴大之勢。直到隆萬年間,隆慶皇帝暗弱,再加上新繼位的萬歷皇帝年幼,內閣的權力達到了頂峰。萬歷皇帝成年后,內閣的權力一度有所削弱,引起了大臣們的極度不滿,皇帝與大臣開始冷戰。到了天啟年間,魏忠賢弄權,內閣權力一度被削弱嚴重,直到崇禎初年才緩過一口氣來,目前正處于逐步擴大的狀態。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權力被侵蝕,朱由檢也不例外,他不停地琢磨辦法,試圖讓大臣們讓步! 當朱由檢還在思索對策時,秦良玉的戰報抵達京師,聲明計劃還未發動,即被邦泰發現,不得已停止進兵。朱由檢接報后,無所謂喜,無所謂憂,畢竟相比較迫在眉睫的賊寇而言,林純鴻造反乃沒影的事,況且,目前林純鴻還算聽話,積極為朝廷財計出謀劃策,顯得頗為忠義。 按照以往慣例,計劃失敗,朝廷也沒有損失,朱由檢絕無追究的意思。但是,現在君臣之間處于對立狀態,正缺籌碼的朱由檢哪容機會白白溜走?朱由檢立即令內閣追究計劃失敗的責任,要給天下一個滿意的交待。 大臣們哪能不明白朱由檢的意思?紛紛把焦點集中在溫體仁身上,看他如何應對。 要追究計劃失敗的責任,溫體仁作為謀劃者,自然逃脫不了,兵部作為命令下達者,自然也難辭其咎,秦良玉作為計劃執行者,理所當然應該挨板子。不過,溫體仁能這么處理么?顯然不能,這樣不僅把自己給繞進去了,還得被大臣們的唾沫星子淹死! 要說,君權臣權相斗爭時,內閣首輔夾在中間就是一個受氣包。不僅皇帝對其不滿,大臣們也指責首輔不能為外廷爭取更多的權力。溫體仁現在就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里外不是人,想來想去,別無它策,只得以退為進,向皇上遞交辭呈。 這個辭呈的含義相當豐富,它明確地告訴朱由檢,皇上,退一步吧,否則,朝堂將因此陷入動蕩之中;同時,它還向群臣宣布,誰他娘的覺得自己能夠打贏對皇上的這一仗,誰來干,老子不干就是了! 辭呈的效果馬上體現出來,朱由檢馬上慰留溫體仁,群臣們也暫時停止了提出更為過分的要求。最終,雙方各讓一步,朱由檢依然將鑄幣之利納入內帑中,不再提制作魚干一事;群臣也不再要求朱由檢交出鑄幣之利,將制作魚干一事拋在了腦后。 至于制作魚干對整個大明的好處,沒有人再去關心,就像林純鴻從未提出過制作魚干一般。 哎!大明的悲哀,無數的時機、無數的善政,競相湮滅于朝廷政爭上。大明朝廷的確病得不輕,幾乎已經病入膏肓! 第二百三十七章 虞山腳下 朝堂紛爭如斯,失勢的東林余脈也不甘寂寞,時時刻刻伺機再起,相互之間串聯頻繁。 錢謙益自結識柳如是后,重新煥發了第二春,差點變成了返老還童的老妖怪,日日與柳如是卿卿我我,沉浸于詩文、學術中不能自拔,似乎已經忘記了東林黨日薄西山,輝煌不在的現實。 他在常熟虞山腳下建立了紅豆山莊,時時與門生瞿式耜、馮舒、馮班,族孫錢曾、錢陸燦以及東林一脈吟詩賦對,生活過的十分愜意。當然,每次詩會時,自然少不了柳如是,柳如是才思敏捷,詩文清新婉約,為詩會增色不少。 瞿式耜對錢謙益忘記復興大業頗為不滿,尤其對錢謙益與柳如是靠近更是深惡痛絕。奈何身為弟子,不能直斥其非,只能極盡委婉之能事,勸解老師。 這日,瞿式耜三次求見錢謙益,均被拒之門外,問及錢謙益作甚,下人答道:“老爺與河東君整理藏目,不得閑……” 瞿式耜憤懣于胸,差點直接闖進了絳云樓,考慮再三之后,方才放棄這種不理智行為。好不容易等到柳如是離開,瞿式耜才見到了錢謙益。 瞿式耜恭恭敬敬地行過禮,問過安后,方才說道:“據聞,河東君時常往來婁東、華亭,與張西銘、陳臥子交往密切……” 錢謙益哪能不明白弟子的心思,大笑道:“為師與河東君之間非你所想,無非互相仰慕對方之文采、學識而已,張西銘、陳臥子皆天下名士,文采風流之名不下于為師,河東君與他們交往,有何稀奇的?” 瞿式耜微一沉吟,繼續說道:“河東君文采出眾,所交之人無不是一時之風云人物,弟子擔心,她恐怕另有所圖。難道有攀附權貴之念?” 錢謙益心里頗為不喜,回道:“你對河東君了解不多,不要妄語。如此魄力奇偉、正直聰慧之女,豈是你口中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