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分兵千余?荊州?荊州不是有嚴介和么?”林純鴻疑惑不已,這個老狐貍在搗什么鬼,一會荊門一會荊州的,難道他分不清荊州和荊門乃兩個地方嗎? 唐暉點頭道:“對,分兵千余,只要林參將能將麾下的千余騎兵交與許總兵,許總兵當能遮護襄陽與荊門,而荊州與夷陵的防務由林參將一力負責!至于嚴介和……” 唐暉拉長了雙臉,冷冷道:“嚴介和犯了事,已經下了詔獄!”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林純鴻臉色大變,問道:“犯的何事?” 唐暉冷笑道:“擅自隱瞞軍國利器鑄造之法!” 林純鴻心如明鏡,一股怒火騰地升起,娘的,東林黨人太狠了,見自己猶如一匹野馬一般,不受控制,就拿著嚴介和敲打自己!嚴介和落入了東林黨的盟友曹化淳之手,還不是曹化淳讓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林純鴻強壓住怒火,平靜的回道:“大明遍地烽火,嚴介和居然為一己私利,隱瞞鑄造之法,罪該萬死!” 唐暉的臉色舒緩,又變得笑瞇瞇,林純鴻此話,無非表達了一個態度,此后將唯東林黨馬首是瞻。 “據聞,溫育仁最近上躥下跳,極言賊寇將與田楚產合兵一處,禍亂大明腹心之地,嘿嘿,溫育仁為林參將可謂盡心盡力哦,可惜圣上對田楚產叛亂一事心有疑惑,直至今日,尚未下定論。區區一夷陵守備,濟得何事?林參將功高勞苦,戰績驕人,非副將無以賞蓋世之功!” 奶奶的,東林黨人欺人太甚,居然想逼著自己與溫育仁斷絕來往,還拿著副總兵引誘自己!溫育仁現在與自己配合默契,而且隨著溫體仁的地位逐漸牢固,以后自己仰仗溫育仁的時候頗多。只是目前溫體仁以孤臣自居,在地方上,勢力遠遠不及東林黨。 林純鴻事先沒有接到嚴介和犯事的情報,一下子陷入被動之中。當下穩住心神,細細的琢磨著雙方底牌。他認為,只要東林黨人還想著掌控自己,雙方就有討價還價的余地?,F在唐暉同意讓自己負責荊州與夷陵的防務,最好能將襄陽和荊門也拿過來,只要掌控了二府二州,假以時日,實力必將躍上一個臺階,到時候,即使東林黨人想借嚴介和要挾自己,自己羽毛已經豐滿,聽不聽還得看自己的心情。 林純鴻瞬間下了決斷,暫時先得罪溫體仁再說,畢竟遠期的利益遠遠不如掌控湖廣府縣現實。只要能掌控府縣,夯實了基礎,東林黨和溫體仁又能把自己怎么樣? 于是,林純鴻冷聲道:“唐大人,許總兵與楊副將既要在鄖陽追剿賊寇,又要負責襄陽防務,防止賊寇驚擾獻陵,忙得不可開交,不如讓末將負責襄陽、荊門、荊州及夷陵的防務,讓許總兵和楊副將專心剿匪?!?/br> 唐暉毫不猶豫,斷然拒絕道:“襄陽不行,你兵力單薄,近期還要剿滅田楚產的叛亂,萬一有所閃失,悔之晚矣!” 荊州、荊門及夷陵一府二州,這也能接受,只是現在東林黨有何本事能讓自己升一級,擔任湖廣的副將?當下,林純鴻問道:“朝廷戰將如云,如左良玉、王樸輩車載斗量,末將年輕識淺,如何能服眾?末將擔心朝廷會拒絕此任命?!?/br> 唐暉心里暗自稱奇,這林純鴻雖然乃一介武夫,行事風格大異于武將,倒沾染了文人話說三分的習氣。唐暉也不和林純鴻兜圈子,直言道:“延綏巡撫陳玉鉉不日將上任五省軍務總督……” 林純鴻恍然大悟,難怪近日東林黨咄咄逼人,完全不把溫體仁放在眼里,原來是因為陳奇瑜擔任了大明有史以來權力最廣的方面之臣!他心中大定,至于騎兵,許成言想用就讓他用一段時間吧,還怕他吞了自己的騎兵不成? 林純鴻拜服于地:“唐大人知遇之恩,末將感激不盡。只是田楚產為禍清江沿岸,還望朝廷早日派兵進剿?!?/br> 唐暉笑道:“朝廷進剿?是你想進剿吧?你什么也別管,只管進兵。只要你剿滅了田楚產,朝廷哪有多事為土司翻案的道理?這容美土司也是一個麻煩,嘉靖年間以來,不停的挑起戰火,連夷陵州的土地民眾也吞并了不少,反心早已有之,現在又趁著賊寇禍亂湖廣之機,試圖侵占荊州,為禍甚烈!” 頓了頓,唐暉厲聲道:“萬一進剿田楚產失敗,或者讓田楚產與賊寇同流合污,到時候,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林純鴻等的就是唐暉的這句話,立即鏗鏘道:“末將愿立軍令狀!” 唐暉揮手道:“此中厲害你自然知悉,又何必立軍令狀?去吧,對了,你回荊州后,立即派得力工匠入京,周尚書已經等候多日了……” 林純鴻滿口答應,辭別唐暉后,飛馳回樊城,將撤兵的任務交給陸世明,然后晝夜兼程,往枝江而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轅門立柱 楊板橋荊州軍軍營中,赫然擺著一丈見方的沙盤,沙盤上,青山綠水歷歷在目。這便是整個清江地區的仿真地圖,乃行知書堂博物科所制。 沙盤旁,周望眉頭緊緊皺成一個川字,盯著綠幽幽的清江沉思著。他手里捏著一個木質甲士,放在了宜都,沉思片刻,搖了搖頭,又放在了清江南岸,片刻之后,又搖了搖頭,拿起木人兒,放在手里不停的摩挲著,琢磨著放往何處。 周望現在有點亂,戰局的進展如同一堆亂麻纏繞在他心頭,剪不斷理還亂。 “啟稟都督,田楚義增兵五千,田楚云屠殺董海川族人后,率領兩萬兵力往楊板橋方向而來……” 周望大驚,手里的木人兒拿捏不穩,直往沙盤墜落下去,恰好落在了隔河巖這個問題,翻了好幾個跟頭,停在了清江中間。 林純鴻給周望的軍令還未傳到楊板橋,周望也意識到馬連和火燒坪礦工很可能暴亂,這將給清江沿岸帶來滅頂之災。如果叛亂的礦工受到容美的蠱惑,與容美一道夾擊楊板橋,三個山地營將全軍覆沒。 周望手握成拳,不停的敲打著額頭,苦思良策。 “虎嘯營和神衛營到什么地方了?”沉思良久,周望突然喝問道。 “啟稟都督,虎嘯營剛到當陽縣,預計四日后趕到隔河巖?!?/br> “四天!”周望頭痛無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停的用右手扯著胡須。 周望無法只好令李輝忠率土司部弓兵立即乘船趕往馬連,同時令覃虞率枝江弓兵加快速度,立即趕赴火燒坪。 枝江的弓兵集結需要時間,目前還在長江上往清江急趕。 下完令后,周望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癱坐在椅子上…… ※※※※※※※※※ 崇山峻嶺之中,扼關而守,萬夫莫開。楊板橋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守住了楊板橋,敵軍就無法大規模的侵襲馬連和隔河巖。連日來,周望率山地營駐守于此,遭到了田楚義萬余兵馬的猛攻,好在周望守御得法,田楚義無法攻克楊板橋。 田楚義進退失據,茫然失措,只好將此處的戰況迅速匯報給田楚產,希望田楚產能繼續增兵。 戰報剛剛送出,令田楚義大驚失色的是,田楚產居然帶著十幾個親衛親臨軍中。田楚義慌忙將田楚產迎進帳中,還未坐穩,田楚義就擔憂道:“邦泰在此地經營多年,根深蒂固,總是有不良之徒偷襲我軍,宣撫使太冒險了……” 田楚產臉拉得老長,呵斥道:“要不是你這里仗打得一塌糊涂,需要我親自過來嗎?” 田楚義滿臉羞愧之色,白凈的臉皮變得通紅,低著頭一言不發。田楚義也算一個異數,雖然整日舞刀弄槍,卻有一張白皙的面孔。 田楚產氣不打一處來,揚起右臂,用食指指著田楚義罵道:“養尊處優多年,是不是忘記怎么打仗了?當年平定奢安之亂時,田楚義可是讓敵人膽寒的勇將!現在,武勇的田楚義到哪里去了?” 田楚義囁嚅道:“周望扼關而守,兒郎們不善于攻堅……” 田楚產大怒道:“不善于攻堅,難道還不會爬山了?四五萬礦工集中在火燒坪和馬連,只需要派出幾百人翻越高山,偷襲兩處,礦工就會亂作一團,還需要你攻堅嗎?立即派出五百精銳,輕裝翻越七巖山,進攻火燒坪!被你白白的浪費了五日!氣死我了!” “這……”田楚義面露難色,不敢看田楚產一眼。 見田楚義回答的不爽快,田楚產的火氣越來越大,狠狠的罵田楚義:“楊板橋地勢險要,你還要增兵,增了又有何用?” “我知道你心疼派出的精銳,難道我就不心疼?我也知道,這五百兒郎如果運氣好,能活下來一半就不錯了,運氣不好,很可能全軍覆沒!但是打仗哪能沒有取舍?你在此處與邦泰比戰陣,正中周望下懷!咱們的優勢在于穿山越嶺!” “糊涂!混賬!我看你能力有限,從今日開始,你就回兩河口休息吧,等你恢復了銳氣再說。田越,以后這里的萬余兒郎由你來指揮!” 田楚產三言兩語就解除了田楚義的兵權,將田楚義趕回了容美土司的治所兩河口。 田越接任后,立即派出五百精銳,往高達三千丈的七巖山進發。 田楚產換帥之后,立即馬不停蹄趕往清江邊的水布埡,田楚云的兩萬余大軍,也正前往水布埡,他們將在那里渡過清江,準備一路殺到宜都,然后跨過小河進攻百里洲。 三九寒冬,翻越三千丈高的七巖山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山頂上全是皚皚的積雪,山道結了冰之后,也變得滑溜異常,稍不注意,就會跌入山谷,摔個粉身碎骨。五百精銳攜帶了大量的繩索,二十人竄在一起,一人滑到,其他人可以及時拉住。而且,他們的鞋也是特制的,鞋底釘上了尖銳的鞋釘,能夠牢固的抓住泥土,防止滑倒。即便五百精銳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當他們翻越七巖山之后,能繼續作戰的勇士不到四百,其他人等不是跌入山谷就是凍傷后失去了戰斗力。 稍事休整后,三百多精銳勢若猛虎,沖進了火燒坪,護衛隊猝不及防,被沖得個七零八落。兩萬余礦工瞅到了機會,紛紛拿起手頭的工具,往身邊的監工身上招呼,霎時間,火燒坪亂成一團。 田楚產眼力果然非同一般,瞅準了礦工對邦泰積怨已深,方不計損失,出此妙計。 三百多精銳在礦工的協助下,結陣猛沖,將整個火燒坪攪得一塌糊涂,鎬頭、鐵鍬扔了一地,隨處可見翻倒在地的礦車。有的礦工甚至沖進火藥庫,點燃了里面的火藥,隨著一陣猛烈的爆炸聲傳來,整個火燒坪籠罩在煙幕之中,邦泰窮幾年之力建設的礦山,就此徹底毀滅。 這些礦工大多出身于賊寇,殺過人放過火的不在少數,毀掉礦山之后,猶不解恨,在田楚產兵丁的蠱惑下,浩浩蕩蕩的往馬連殺奔而來。 林純鴻乘船堪堪抵達馬連附近,聽到猛烈的爆炸聲后,叫苦不已,慌忙令艄公在馬連靠岸。 當火燒坪的爆炸聲傳到馬連時,馬連的護衛隊隊長孔德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火燒坪的礦工暴亂了! 孔德手腳冰涼,直覺告訴他,馬連處于極度危險之中,一旦護衛和礦工之間冒出一點火星,勢必如黃河泛濫無法收拾。 他當機立斷,狂吼道:“立即傳令,所有護衛立即離開礦工群,在外圍精戒!” 一匹匹馬飛馳而出,往各處采礦點而去。 爆炸聲也驚動了礦工,礦工們紛紛直起腰來,拄著鎬頭、鐵鍬往東北方向張望,一臉茫然。極度的勞累已經讓他們變得麻木,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要不是有五年約期的希望,估計他們早已經暴亂。 正當馬連一片安靜時,突然,一個礦工尖銳的叫聲響起:“火燒坪的礦工起事啦!” 隨著這一聲大叫,礦工從夢中驚醒,互相對望著,眼神不再茫然,有的礦工眼睛中甚至露出嗜血的光芒,盯著周邊的護衛。 護衛們正待拿著皮鞭上前抽打,卻被長官喝止住,與礦工脫離接觸,在外圍用挺槍持矛,精惕的盯著停止勞動的礦工。 礦工們的眼神越來越兇狠,慢慢的,他們開始竊竊私語,探討著逃亡或者暴亂的可能性。對于這幫賊寇出身的礦工而言,造反和投降如同吃飯一般,沒有絲毫心理壓力。 出大事之前,總是出奇的平靜,馬連就處于這樣的狀態中! 馬連亂局一觸即發時,林純鴻不顧侍衛的勸告,毅然上岸。他不能不上岸,他知道,一旦火燒坪的礦工攻入馬連,馬連的礦工將立即暴亂。兩萬多礦工成了亂民,勢必會禍亂隔河巖或者掉頭攻擊楊板橋。如此一來,自己苦心經營的基業就算毀掉了一半,更別談掌控荊門、荊州、夷陵一府二州! 當林純鴻在碼頭上冒出身影時,孔德大吃一驚,來不及詢問林純鴻為何來到了馬連,急道:“將軍,火燒坪的礦工亂了,馬連的礦工也不穩,這里非常危險,趕緊走,快走……”說完,一把扯住林純鴻的衣袖,把林純鴻往船上推。 林純鴻神情嚴肅,甩脫孔德的手,“現在,你什么廢話也別說,聽我的命令!” 孔德不依不饒,半跪于林純鴻身前,堵住林純鴻前行的道路,喋喋不休的勸林純鴻立即上船。 林純鴻大怒,厲聲喝道:“孔德,你敢違抗軍令!” “將軍……” 林純鴻急令道:“現在,你立即前往庫房提取現銀……” 李輝忠聽得眼睛一亮,立即令護衛隊按計行事。 九號采礦點乃馬連最大的礦坑,礦坑周邊用低矮的柵欄遮護著。兩道鋼鐵巨龍橫臥在木頭上,一直深入到礦坑底部。礦坑底部,停著一輛碩大的礦車,礦車里礦石還未裝滿。礦車頭部,用手臂粗的繩索連著,繩索的另一頭連在礦坑頂部的卷揚機上。 平日,總是有兩頭牛哞哞直叫,拉著轉盤,將礦車吱吱呀呀的拉到頂部,然后再運往清江邊。今日,兩頭牛已經不知去向,卷揚機安靜的臥在那里,沒有人去管它。 礦工們正三五成群,拖著工具慢慢的向柵欄逼近!混亂的商議持續了大約兩刻鐘,礦工不準備再遲疑下去,他們試圖突破柵欄,獲得完全的自由。 護衛們臉色慘白,緊握著長槍的手微微顫抖,即便在三九寒冬,手心里也冒出汗來。也難怪他們會害怕,九號采礦點礦工多達四千人,而看守的護衛不過三百人! 柵欄邊上,建有一些箭樓,幾個弓箭手上弦拉弓,狂吼道:“退回去……否則放箭了……” 經歷過血與火的礦工哪管這些,露出不屑的神色,依然緩緩的逼近柵欄!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鋼鐵的“咵咵”聲傳來,成四率著五十個侍衛,排著整齊的軍陣,正往此地而來。雖然只有五十人,但行走時的氣勢蓋過了幾千礦工,礦工們停住了前進的步伐,驚疑不定的看著鋼鐵包裹的勇士。 “列隊!”成四的呼喝聲響起,五十個鋼鐵勇士立即止住了腳步,如同樹樁一般立在那里,紋絲不動。 成四越眾而出,似乎壓根就未看到緊張的局勢,指著一根巨大的木頭,狂吼道:“所有人都聽著,誰要是能扛著這根木頭行走百步,賞銀百兩!” 成四的話音剛落,一盤白花花的銀子被端出來,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礦工們面面相覷,臉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誰也沒有勇氣邁出一步。 成四又吼道:“我再說一遍,扛著這根木頭行走百步,這些銀子就歸他所有!” 嘩的一聲,礦工們張開嘴巴,議論紛紛。 “狗日的,這個時候玩什么玩……” “騙人的……誰要是一出去,一定會被他們殺掉……” “百兩銀子啊……” …… 成四等得不耐煩,喝道:“你們都沒有膽子么?男子漢……” 一個礦工舉起右拳,打斷隊長的話,大吼道:“我來!”然后罵罵咧咧的越眾而出,“狗日的,憑你們玩什么花樣,老子先試試……” 護衛們打開了柵欄門,將礦工放至門外。礦工擼起袖子,使盡渾身的力氣,抓起木頭放在肩膀上,蹣跚著往前走。 “八十八步、八十九步……一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