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單晚嬋站在他面前,眼中不是以往那種欲言又止的隱忍:“他們說,你要納金元秋為妾?” 江清流正在看書,聞言并未起身:“嗯。太爺爺已派人前往金家下聘?!彼纳裆廊粶睾?,仿佛只是提起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單晚嬋站在書房門口,并沒有進來。那個人一身素錦長衣,容色溫雅如故。她居然笑了:“太奶奶疑我失貞,是嗎?”江清流擱下手中書本,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納妾之事,不過是聯合金家勢力。你不必多想?!?/br> 單晚嬋緩緩退出去,仿佛這個時候,才真正認清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七年的男人。她唇角一絲淺笑:“其實,我根本就不應該活著回來,是吧?” “晚嬋,”江清流眉頭微蹙,“呆在房間里,好生休息?!?/br> 單晚嬋點頭:“我會的,夫君?!?/br> 一聲夫君,江清流心如針扎。但是他沒有再開口,任何的承諾,不過都是虛言。他會按照江隱天的意思納妾,迎娶金元秋過門。也會像對單晚嬋一樣溫柔相待。 這一生如果不同家族利益沖突,他會與二人相敬如賓。他努力讓自己不再去想誰的感受,江家二十七年來灌輸給他的信念,就是為了家族傾其所有。 十五歲之前,他將振興家族當作自己的信仰。后來,他開始行走江湖,江家的朋友,成為了他的朋友。家族的敵人,也一直就是他的敵人。他不需要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甚至連性格愛好都不需要。 這么樣的一個人,能對一個女人承諾什么?! 他重新坐在桌前,繼續看飛鷹寨找到的賀飛虎親筆寫成的手札。心里慢慢重新歸于平靜。 及至中午,水鬼蕉給單晚嬋送藥,久敲房門不開。水鬼蕉一腳將門踹開,只見單晚嬋躺在床上,面朝墻壁,根本不往這邊看。 若是以往,水鬼蕉八成得避嫌,但現在他大步上前,一把撩開紗帳。只見帳長單晚嬋美人側臥,身上穿著一套粉色的紗裙。面上妝容精致,整個人有一種詭異的靜美。 水鬼蕉心覺不祥,拉住她的手一把脈,頓時面色大變。他將單晚嬋拉起來,右手輕揉她胸口。單晚嬋用力推開他,他不管不顧,從腰間掏出些黑色的粉末,混在茶里。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全部灌服下去。 單晚嬋吐得一塌糊涂,最后有什么東西卡住喉頭,水鬼蕉一掌拍下去,她竟然吐出一小塊碎金來。 好在吞服時間不長,水鬼蕉氣急敗壞,也不知道自己火從何來。他用力將茶碗摔在地上:“你不就是不愿他納妾嗎?!我去把他殺了!” 單晚嬋趕緊上前拉住他,但她畢竟是個女兒家,方才又一陣折騰,哪里拉得住盛怒之下的水鬼蕉。眼看他就要走出房門,單晚嬋情急之下撲上去,猛然從后面抱住他,咬著他的肩頭,驀地哭出聲來。 水鬼蕉整個人僵立在門口,那眼淚從熱到涼,浸濕了肩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按理江清流的老婆要死死活關他屁事。他是慣看人哭的,但是現在真不太對勁。 單晚嬋哭得差不多了,水鬼蕉才出聲:“你還是擔心他?!?/br> 單晚嬋也覺得自己抱著個男人哭,實在不像話。她松開水鬼蕉,聲音嘶?。骸澳銊e去找他?!?/br> 水鬼蕉筆直地站在原地,許久才道:“別做傻事?!眴瓮韹戎挥X右手一熱,竟已被一只粗礪的大手握在掌中,水鬼蕉的聲音又低了些許,卻帶了一絲無可形容的柔軟,如同請求,“別做傻事?!?/br> 單晚嬋臉色微紅,想要抽出手,試了幾下,他卻漸漸握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四周似乎有些太安靜了,單晚嬋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那心跳不同于緊張抑或恐懼,更像是七年前,她一身鳳冠霞帔地端坐于喜床之上時,那種忐忑不安的頻率。 水鬼蕉的聲音似乎也平靜了些:“他不會納妾,我保證。誰敢嫁給他,我就毒死誰!” 單晚嬋自身后摟住他筆挺的腰身,冷不防輕輕將臉貼在他背上。水鬼蕉終于松開她的右手:“你且應下我,好好地活著?!?/br> 當天夜里,江清流左思右想,終于還是來到單晚嬋的院子。單晚嬋已經好些日子沒有跟大家一起用晚飯。大多時候她讓丫頭送到房間里。江清流進來的時候,她還在吃飯。 桌上有糯米羹,幾樣爽口的小菜,還有一碟子甜瓜。江清流在桌前坐下來,單晚嬋居然沒有如以往為他添飯:“你怎么來了?” 江清流微怔:“我如何不能來?!” 單晚嬋也不吃了,命泠音將桌上飯菜都收了:“你新婚將至,不該準備準備嗎?” 江清流望定她:“不過納個妾,要準備也是夫人為我準備?!?/br> 單晚嬋起身,似乎已經不太在意了:“我對這些所知不多,明天且問問太奶奶,應當準備什么?!?/br> 江清流能夠感覺到她的反常,那是一種極致的平靜。似乎站在面前的不是自己的丈夫,只是一個來客。 待泠音收了東西下去,江清流上前兩步,輕輕握住她的手:“晚嬋,對不起?!?/br> 單晚嬋如被針刺,驀地縮回手:“太晚了,這些天你也累了,回去吧?!?/br> 江清流還沒說話,單晚嬋把他送到門邊,輕輕地合上了房門。 外面正是暮色四合之時,江清流走出小院,薄野景行那邊的燈還亮著。他信步而入,薄野景行正盤腿練功,見他進來,趕緊收功,揮揮手:“江家娃娃,快過來?!?/br> 江清流眉毛微揚,徑直在床邊坐了下來。薄野景行也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張絲帕,上面畫著亂七八糟的線條:“老夫突然想到一種方法,能助你盡快養好經脈。若照此法行功,不消十日,你便能恢復功力?!?/br> 江清流將信將疑:“你有這么好心?!”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娃娃真沒良心,你且一觀?!?/br> 江清流與她一同看那條絲帕,上面的行功經脈確實是有獨到之處。他一邊細看一邊揣摩,越看越是心驚——這老賊對人體xue位、脈絡運行實在是了若指掌。想到立刻就能恢復功力,他還是頗為重視:“姑且一試?!?/br> 薄野景行與他在榻上對掌行功,令內力緩緩流過七經八脈。江清流微微出汗,只覺全身經脈運行順暢,看來甚至不到十天,他就能恢復功力了。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了。薄野景行也是香汗淋漓。那汗也是淡淡的粉色,在盈潤的肌膚之上如同珍珠一般光澤耀目。江清流不好多看,隨手挑了件衣服為她披上。 彼時已至子時,他為薄野景行化了兩粒胭脂丸,薄野景行正吃著,突然,隔壁院里有人聲。隔壁是單晚嬋的院子,江清流支起窗戶,外面是一片葛藤,爬了滿墻。他側耳細聽,是覺隱隱有聲,頓時就看向薄野景行:“晚嬋的院里,是誰?!” 薄野景行也對聽壁角有興趣:“走走,翻過去看看!” 兩個人,一個老魔頭,一個武林盟主,從一片葛藤中攀至墻頭,巴著墻,隱在一片綠葉之中。 墻那頭果然有人說話,江清流側耳細聽,只聽單晚嬋的聲音格外輕柔:“多謝夜間你送來的瓜果,與市集所販,果然更為清甜?!?/br> 一個聲音一開口,薄野景行就慘不忍睹地拍了拍額頭。那個聲音道:“那是七宿山山麓深處摘來的,個頭雖小,汁水卻格外甜美?!?/br> 單晚嬋的聲音似乎也浸滿了那汁水,沾染了甜香:“家母生時,常提及七宿山山中多野獸蛇蟲,原來也有這般美味的鮮果。單家雖世居山下,我卻從未去過?!?/br> “這有何難,有空我帶你去山中走走?!边@聲音毫無疑問,定是水鬼蕉無疑。江盟主再也忍不住,一怒之下,就欲翻身躍進單晚嬋院里!隱約月色之下,只見水鬼蕉站在單晚嬋窗下,身形隱在綽綽花影之中。 薄野景行用力摁住江清流,一掙一扎,二人雙雙摔回薄野景行的院子。一聲悶響,薄野景行摔江清流身上。兩個人都忍住了沒哼出聲,水鬼蕉聽見響動,立刻沖過來。 薄野景行一把揪起江清流,三兩步翻回自己臥房,關上了窗。江清流氣得面色鐵青:“薄、野、景、行!” 薄野景行搓搓手:“兩個人隔著窗呢,能干什么?” 江清流氣不打一處來,翻身又要從窗口跳出去:“能干什么?!孤男寡女,花前月下,你說能干什么?!” 薄野景行冷哼:“你去!有膽子你就去!你要真把二人逮著了,以小媳婦那樣薄的面皮,怕不吊死在房梁上!” 江清流咬牙切齒,想了半天,又沒翻出去。他在房間里轉來轉去,薄野景行倒是往榻上一躺:“放心吧,水鬼蕉是個有分寸的?!?/br> 江清流剛放心了一丁點,她又接著道:“不過話說回來,你美美的一個媳婦,反正擱著也是閑置。讓他用用又不會少塊rou,是吧?!” 江清流撲到床上,摁住她就是一頓好打…… ☆、第30章 娶你? 江清流破例沒回自己的院子——媳婦正隔墻跟人聊著天,他能回去嗎?不過也真不好沖過去,他是必須得要臉的。一旦被其他下人聽見風聲,只怕單晚嬋和他都沒法作人。 他本想等水鬼蕉離開之后就去單晚嬋的院子,奈何水鬼蕉也怕單晚嬋再尋短見,一直陪著。江清流無奈之下,只有坐到薄野景行床上,一邊留意隔壁的動靜,一邊閉眼假寐。 薄野景行哪是個老實的,頓時就扒他衣服:“你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拿來老夫用用!” 江清流重新一腳把她抖床下去,薄野景行爬起來,靈光一閃:“哎,小娃娃,你媳婦是不是不愿你娶小老婆吶?!” 江清流拒絕跟她說話,她又毛絨絨地拱過來:“要不你就跟江隱天說說,娶老夫得了。小媳婦跟老夫也算是有點交情,應當不至于為難?!?/br> 江清流斜睨了她一眼:“娶你?!” 薄野景行一挺胸,將江清流撞得差點仰面栽倒:“娶老夫難道還辱沒了你不成?!” 江清流重又垂目細聽隔院單晚嬋的動靜:“我寧愿娶金元秋?!?/br> 薄野景行大狐貍一樣拱過去,語重心長地教育:“個鼠目寸光的小娃娃,你當知道物以稀為貴,這整個江湖,有嬌妻美妾者數不勝數,但是能娶我薄野景行者,有幾人?!” “切?!苯辶髯旖且黄?,轉過頭去。薄野景行跟太陽花似的,也跟著轉:“這是什么表情?!對了,老夫身負絕世武學,什么葵花寶典,什么辟邪劍譜,你想學啥,老夫就教你啥!” “我謝謝你啊……”江清流索性拿了個竹枕頭壓臉上,合衣而臥。薄野景行把枕頭刨開,立時就翻臉了:“江清流!那晚你睡老夫,便就白睡了不成?!” 江清流才懶得理會:“但凡你要點臉,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那天難道不是你睡得我???” 薄野景行撲將上去,手足并用地解他衣服:“嘿嘿,一回生二回熟,咱們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毫無疑問,她又被江清流一腳抖下了床。 第二天,穿花蝶、水鬼蕉一大早就過來向薄野景行請安。水鬼蕉是給薄野景行送早飯,穿花蝶要采集胭脂花的花粉和露水??嗌徸友兄齐僦栊枰罅炕ǚ?,商天良那個守財奴開價高得要命。如果不是江清流,還真是養她不起。 薄野景行在院中吃早飯,一邊吃一邊打量水鬼蕉,看得水鬼蕉渾身發毛。穿花蝶倒是不解了:“谷主,你既已決定在江家產子,何不阻止江清流納妾?!” 薄野景行滿不在乎地揮揮手:“癡兒,現在阻止,與老夫有何益處?!” 水鬼蕉驀地接話:“谷主,那江清流已有嬌妻,又垂涎美妾,簡直就是色中餓鬼、人面獸心!” 穿花蝶不明情況,還附和:“就是,也不知道給咱們兄弟留點。對了,那個金元秋漂亮么?!要不小的前往金家一趟,讓江清流吃個殘羹冷飯!” 水鬼蕉一見他垂涎三尺的模樣,滿腔怒火都被澆了個透心涼——比起穿花蝶,江清流都算正人君子了。 薄野景行沒說話,笑瞇瞇地看二人斗嘴。 半個月之后,江家廣發喜帖。雖然金元秋是妾,但是因著金家的身份,江家還是頗為看重,廣宴賓朋,聘禮、喜宴都籌備得極為光鮮隆重。 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江家給仆人都做了新衣服,一派喜氣洋洋。然而就在成親當天,金家突然改口,死也不結這門親事了。 江隱天氣得七竅生煙,這滿堂賓客都到了,接不到新娘子,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任接親的人好說歹說,金家就是往死里搖頭,愣不肯送出新娘子。屹立江湖百余年的家族,何曾受過這般羞辱?江隱天恨不得打上門去,滅了金家滿門!但是如今賓客在堂,他也想不出法子。 而就在這時候,薄野景行略微“提點”了單晚嬋兩句。單晚嬋心領神會,立刻向太奶奶周氏建議:“夫君的喜宴,新娘子也不一定非是金家姑娘不可。眼下咱們莊里,還有一位姑娘,伺候夫君已久,一直沒有名份。太奶奶何不趁今日之機,給她一個名份,也免了這場尷尬呢?!” 這還有什么辦法,周氏跟撿著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帶了一群婆子丫鬟沖進薄野景行的小院,二話不說,將她一通梳妾打扮,給頂了新娘。 薄野景行施施然地跟江清流拜過天地,被送入了洞房。江清流差點沒把牙咬碎了! 河南金家,直到花轎走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金家老太爺、老夫人、少爺、下人這才跪地,苦苦哀求面前一個面無表情的灰衣人:“爺,花轎已經去遠了,您能將解藥賜下了吧,哎喲喂,可疼死我了……” …… 晚上,洞房花燭夜。江清流友人齊聚,一直喝到深夜,喜宴方罷。洞房里,紅燭一雙,薄野景行一臉小人得志:“小娃娃,老夫可是為你解了圍啊。嘖嘖,若不是老夫,你今日這丑是出定了?!?/br> 江清流差點沒一巴掌把她呼死:“你以為我三歲小孩,不知道你搞了什么鬼?!薄野景行,你要是安安份份的,我還能讓你得個善終!你若是再得吧,我一刀宰了你!” 話落,他出了薄野景行的小院,徑直前往單晚嬋的住處。在新婚之夜,毫不給面子地把薄野景行獨自扔在了洞房。 薄野景行一想,這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也不能浪費了啊。他隨后就命穿花蝶去找齊大——看齊大那膀大腰圓的,肯定夠壯實。 江清流在單晚嬋處盤恒到深夜,他能感覺到單晚嬋的躲閃。她與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隔閡。他嘆了口氣,也不愿勉強她。那是她的妻子,縱然這幾日有所疏遠,慢慢地也總會融洽的。 他并不太擔心,而不用迎娶金元秋這事,他確實是如釋重負——這一生,恐是真的沒有精力,再去應對另一個女人。 她們給出的一生,他知道自己回報不起。 江清流出了單晚嬋的院子,正要走,突然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他左右一顧——那聲音毫無疑問,來自薄野景行的院子。而且可以肯定,那是個男人的聲音。 薄野景行如今是他的妾室,她的院子,怎么會有男人的聲音?!江清流本來不想理睬,但思及如今二人跟以前畢竟是不同,他還是頓足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