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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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李超的副將林若被任命為新的宮中御衛隊長,因為不滿皇兄對李超的處置,他成了我的心腹,算是目前我安排在宮中的重要線人。今早他秘密來將軍府見我,說皇兄果真決定將家寶召入宮中,詔書大概在明日之前就會擬定。 一旦詔書發出,那么明軒要么抗旨、提前兵變,要么和前世一樣,讓家寶入宮、推遲兵變。一旦家寶入宮,正如皇奶奶所說,尚未失去大權的皇嫂必定會急于設法至家寶于死地。若明軒提前兵變,襄城城外尚有十萬精兵,匆忙之下兵變成功的幾率實在很小,駱家面臨的將是滅頂之災。 隨后而來的張嬤嬤也證實了皇兄明日下詔的消息,那便是說,過了今日,我可能再沒有機會保住家寶的命。 她還帶來另一個重要消息,說皇兄和皇嫂的關系又趨于惡劣,皇兄如果不是待在軍機處,就一定是在麗妃那里,宮妃們都猜測皇兄是怕皇嫂謀害麗妃肚里的龍種。情況這般不如己愿,皇嫂的狀況自然更加不穩定,昨日居然把一名后宮妃子當做麗妃給砍殺了。 中午時分歸來坡又來人,皇奶奶第二道密旨也到了,催促我今日之內務必將家寶送往歸來坡。 目送那名傳旨的女官離開,我知道家寶的事不能再拖了。即便我不顧一切將實情告訴明軒,而他亦拋開家族恩怨信任我,除了抗旨或者遵旨這兩條路,他也沒有其他路可走。 對我來說,家寶絕對不能入宮。與其送家寶入宮,不如按原計劃將他送往歸來坡,事情尚有轉機。 明軒此時不在府中,雪姨自賢兒尸首被發現后,沒兩天便病了,因而這幾日家寶都由我來照料,這倒也方便我行事。我當機立斷命凝香帶來家寶,只說是在府里待得悶了,想帶他出去放風箏玩。 小孩子易哄,當時就拍手叫好,還嫌二丫笨手笨腳不會放風箏,讓她留在府里不要跟著。自項善音那件事后,二丫對我越加信任,這丫頭本就實誠,聽我再三保證晚飯前一定回來后,也就不說什么。 馬車出城門后不久我就命車夫轉了方向,直往歸來坡而去。家寶和凝香都偷來詫異目光,家寶先問道:“嬸嬸,我們這是上哪兒去???” “去太皇太后那兒?!?/br> 他撓撓頭皮,又問:“那我們不去放風箏啦?” “以后有的是時間放風箏?!闭f出這句話時,我心里微酸,今天也許是我最后一次和這孩子一起出游。 “太皇太后病了,想見見你,但你軒叔不喜歡你去見她,所以嬸嬸就扯了個謊話,要不二丫也不會讓你出來?!?/br> “這樣啊?!奔覍毸贫嵌攸c點頭,“如果太皇太后見到我病會好一點的話,我就去見見她好了?!?/br> 凝香笑著戳了戳家寶的頭道:“什么叫‘就去見見她好了’?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太皇太后見你是你的福氣,平常人家想見還見不到呢?!?/br> 家寶眨著眼道:“你很想見她嗎?那我把見她的機會讓給你?!?/br> 凝香摟住家寶笑道:“這話可更離譜了?!?/br> 我靠在一旁,瞧著凝香左一句右一句地抖家寶找樂,想起不久之后將要發生的那些事,只覺得世事無常,人生無奈。 到歸來坡時,我照例將凝香留在馬車上,自己牽著家寶的小手跨入行宮大門。九姑姑照例在內院門口迎我,相較五日前,她的面龐似乎又消瘦了些。 進入行宮內院,我越走越覺得今日內院的氣氛古怪,往?;誓棠痰挠H衛隊只留在外院守護,而今日內院里也時不時有小隊親衛巡邏。內院里行走的侍女太監也少了許多,一路上只遇到兩名跟了皇奶奶多年的侍女,其他人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越往里走,不祥的感覺越是強烈。到皇奶奶臥房門口的園子里時,九姑姑停下腳步道:“公主請在園子稍后片刻,容我進去稟報一聲?!?/br> 我頓生警覺,往日里哪次九姑姑不是直接將我領進臥房的? 話還沒問出口,九姑姑已匆匆走向臥房。我只不過拉著家寶的手朝前追了一小步,園子里忽然人影晃動腳步雜亂,頃刻間我們便被□□名突然冒出來的親衛包圍,個個神情肅穆,手持腰刀,雪亮刀尖齊齊對著我和家寶。 家寶曾跟著明軒大哥大嫂上過戰場,遇到這種場面雖然免不了緊張害怕,但也不至于被嚇哭,兩只小手緊緊抓住我手臂,將繃緊的身子貼在我身側。 我迅速掃了一圈,親衛共有八名,大多上了年紀,有幾人甚至已經須發斑白。我認出其中一人是自小就跟著皇奶奶的,已久不露面。這些人應當算是皇奶奶親衛中的心腹,能指使得動這些人的只有皇奶奶本人。 在宮中待得久了自然知道皇家的陰險,但沒料到我曾經最為依賴的皇奶奶也會對我使出如此手段。 我緊緊護住家寶高喝道:“我乃大周長公主,奉詔前來拜見太皇太后。爾等何人?竟以下犯上!太皇太后呢?我要見太皇太后!” 這時九姑姑站定在皇奶奶臥房門口,轉過身面無表情地道:“長公主見諒,我也只是奉旨行事。請將駱家小少爺留下,長公主便可以走了?!?/br> 家寶全身抖了抖,伸手將我身上衣襟牢牢抓住,雖然什么話都不說,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恐懼和隱忍。想起小時候先生曾教我,皇族女子寧可死也不可求饒,家寶是軍人世家出身,從小受到的教育大概也和我一般。 雖然對離別早有所準備,我瞧著他蒼白的臉心里仍忍不住抽緊,實在是不想讓小家伙在這樣的情況下和我分開。 我抬頭問九姑姑:“太皇太后既然讓我帶家寶同來,總不至于只見家寶不見我吧。家寶自小沒有離開過駱家人,我是他唯一的嬸嬸,有幾句交代的話我總得稟明太皇太后?!?/br> “太皇太后今日身體疲憊,公主不必見她老人家了,有什么話交代我便可?!?/br> 九姑姑性格外向,以往什么情緒都會寫在臉上,今天從頭到尾她都目無表情,仿佛木偶演戲一般。剛才這句話,若是不了解她的人還不覺什么,但在我聽來語氣生硬,簡直象在背臺詞。 我靜靜地審視著她,從她刻意板起的臉、僵硬的雙肩看到她蓋住雙手的袖口,視線最終停留在那微微顫動的袖口上。隨著心里那個冰涼的念頭逐漸從模糊到清晰,雙手一點點變冷,咽喉里波濤洶涌,卻仿佛被什么堵住,發泄不出來。 我什么都沒再問,緩緩跪下,異常艱難地朝臥房磕了一個頭。曾以為最后一個至愛親人去世時,我會心痛欲裂。原來真正面對時,只覺得悲涼而已。 那個能夠讓我依賴的皇奶奶,早在與皇兄合謀下旨將我嫁給明軒時就已經不在了。此間去世的是大周國的太皇太后,堅忍不摧、手段狠辣的太皇太后,去世時還不忘防我一招。 八把尖刀又朝我們圍攏了一些,九姑姑皺著眉催促我離開,我知道我已別無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懷疑公主…… ☆、天涯咫尺間(五) 我跪蹲在家寶面前輕撫他額前的亂發,柔聲道:“如果害怕,哭一小會兒也沒關系?!?/br> 家寶緊抿住嘴,似乎想哭,卻仍然強忍著搖頭。 我又道:“沒什么好害怕的,那位九姑姑看著兇,其實心地最好。何況你只在此處待幾日,幾日后我來接你,那時我們又可以見面了?!?/br> 家寶忽然問道:“你和軒叔會不會有事?” “為什么這樣問?”我狐疑地瞧著他,他才六歲,不可能從種種蛛絲馬跡中分析出什么來。 “因為我娘最后一次見我的時候,說的話也同你說的差不多?!彼K于哭了出來,但沒有聲音,只拿手拼命去擦濕透的臉頰,無奈總也擦不干,索性帶著哭腔大聲說:“我等你,但你一定要來!” 我的心一陣陣抽緊,低頭忍了好一陣子才能繼續說話。 “一定?!蔽覐膽阎刑统鲆涣F恋萌缤屎缫话愕奶峭?,塞到他嘴里:“嬸嬸給你買的,可好吃了,吃了就一定能再見到我?!?/br> 糖丸在他一邊腮幫上拱起一個小包,他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道:“真的很好吃啊。你來接我的時候記得多買幾粒?!?/br> 他用袖子抹了抹臉,轉身朝九姑姑走去。自知道他的生世后,我便從他的小臉上看出幾分與皇兄的相似來,但那些隱忍的神情、走路時挺直的背脊,分明就是一個小小的駱家人。他轉過身去時那決然的步伐,竟與明軒一般無二。 我戀戀不舍地望著他將小手伸給九姑姑,望著九姑姑將他帶入長廊,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我久久望住他消失的方向,努力回想他消失前的樣子,那一團小小的、孤單的、飄零的背影就這樣一遍遍印在我的腦子里,直到親衛中最年長的一位恭敬地催促我離開。 走出行宮大門時,天色已暗。凝香正站在門外,笑得沒心沒肺。見我獨自一人出來,她臉上的笑意迅速收起:“家寶呢?” “被太皇太后留下了?!蔽覜]等她繼續問,便上前抱住她,“過幾日我就接他回來?!?/br> 她被我的異常舉動嚇得渾身僵直,等我放開她上了馬車,馬車行駛出去有一盞茶的功夫,她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扶向我額頭:“公主你沒事吧?” “沒事?!?/br> 我撩開后窗的紗簾,歸來坡行宮在車窗里逐漸變小。最艱險的時刻還沒有來臨,我又怎么能有事。 回到將軍府我的院子時,雪姨已被二丫扶著在院門口等了許久。她看來真的很虛弱,急沖沖朝我走了幾步便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幸好有二丫扶著,才能直直走到我面前。 我沒有避讓,任由她驚惶失措地抓住我的手腕,該面對的總也要面對,況且她還不是最難過的一關。 “家寶呢?長公主將家寶帶去了哪里?為何不見家寶回來?”她完全失去了冷靜,睜大了眼睛問我,我從未見過她這般恐懼。 “太皇太后甚是喜歡家寶,留他多住幾日而已?!蔽逸p而易舉地抹開她的手,冷漠地朝臥房走去,邊走邊淡淡地道,“二丫,雪姨精神不佳,別嚇壞了朵兒,快將她帶回去?!?/br> 雪姨在我身后愣怔了片刻,突然掙脫二丫,歇斯底里地撲向我尖聲叫道:“他只是個孩子,你為什么要帶走他!你們軒轅家的人為什么都那么狠毒,為什么要將駱家人一個個帶走!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 凝香自然不會讓她接近我,我聽到身后尖叫、掙扎、撕咬的聲音,不禁皺起了眉頭。她實在是太不鎮定了,若我果真站在皇兄那邊,那么她的表現早已打草驚蛇,皇兄完全可以找個理由將她拘禁起來加以審問。 關上房門,令人心煩的聲音并不能被完全隔絕。我從窗縫中朝外望去,雪姨本就病得沒什么力氣,一番掙扎后就跌坐在院子里失聲痛哭。 她雖然還沒糊涂到將軒轅與駱家之間的恩怨抖落出來,但那哭聲里的凄慘和絕望、以及間或一句低聲咒罵中流露出對皇族的憎惡已讓凝香聽得僵住。此時天色黯淡,我看不清凝香臉色,但猜想她此刻定然是震驚糾結。 這時原本跪坐在雪姨身邊的二丫忽然站起身,面朝院門。接著院門口出現一襲高大身影,人未露面,一大捧嬌艷欲滴的桃花先探入院子里來。那桃花與院子里的桃花竟然是同一品種,一般的清爽粉嫩,一般的柔軟如霞。只不過院里的桃花已然凋落,而他手中的桃花開得正盛,重重疊疊遮住了整張臉。 “平陽,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明軒的聲音響起,我立時閃身離開窗邊,生怕他透過窗戶看見我。 他只說了這一句便沒有聲音,急促的腳步聲也突然停在院子中央。雪姨的哭聲猛地提高,一陣衣襟摩擦地面的聲音,似乎是她跪行到明軒面前。 我聽見雪姨嘶聲對明軒道:“家寶出事了!公主今日將他帶走便沒再將他帶回,這定然又是他軒轅家的陰謀詭計!賢兒一直擔心家寶的安全,家寶若是出了事叫我如何去見她,如何去見老爺夫人!將軍,你看錯了人了??!看錯人了??!……” 她一直反反復復地哭喊著“看錯人了”,直到嗓音嘶啞完全發不出聲音。 明軒一直沒有說話,許久才對二丫道:“扶雪姨回去歇息?!?/br> 他的聲音平淡之極,無波無瀾,無冷無熱,完全沒有一絲情緒,透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 隨著院門砰然關上,院子里重歸寂靜。又過了一陣子,明軒沉悶的腳步聲響起,一步一步,逐漸朝臥房逼近。 平靜之后便會有暴風雨來臨了吧。我深吸一口氣走到門邊,準備面對他的質問,甚至其他任何過激的舉動。 早就預想過可能會發生的種種情況,他也許會象前世家寶被帶進宮之后那樣,雷霆震怒,將我冷嘲熱諷一番后便將我軟禁起來,再不見我;甚至也許會比前世更為震怒,怒斥我欺騙了他,欺騙了家寶,辜負了他與家寶對我的信任;甚或拔出腰間冰冷的劍,象前世那樣抵著我的咽喉,質問我為什么要害一個六歲孩童…… 但是,什么都沒有發生。腳步聲停在門外,之后久久沒有動靜。我在門內等了許久,呼吸逐漸加快,忍不住從門縫中朝外張望。 他就在門外,背對著我坐在石階上,懷里依然抱著那一捧桃花。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蒼涼無力,遠不如以往那般堅實挺拔。他就一直那樣坐著,沒有一絲一毫的動作,直到夜幕覆蓋大地,他整個人便也融入到清冷的夜色中去。 他終究是無法信任我。不來問也好,免得待我苦苦解釋之后,依然看到他臉上更深的不信任。 我扶著門框緩緩滑到地上,側過身將肩膀靠在門邊,就好象……靠著他冰涼的脊背。那種冰涼逐漸透到心里,我環抱雙臂想要保持一些暖意,指尖卻碰到腰間更加冰冷的匕首。 …… 次日早晨我被凝香喚醒時才知道,我竟然靠著門框睡了一夜,而明軒則在門外坐了一夜,就那樣一動不動,沉默著坐到了天光。 “將軍聽說家寶沒回來后的臉色……好可怕?!蹦阈挠杏嗉碌氐?,“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感覺,仿佛站在一個人旁邊就會被他散發出來的氣勢所傷,太可怕了……” “后來將軍坐到公主房門前,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象個石頭人一樣一動不動。我不敢打擾,就躲到朵兒房里去睡了。早上醒來的時候,將軍還坐在那里,還是昨夜的姿勢,好象一整夜下來他更本沒動過?!?/br> 我瞥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門外,淡淡地道:“他現在不是走了么?!?/br> “那還是龐將軍來請他走的。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一動不動坐一夜啊,將軍一下沒站起來,龐將軍想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了?!?/br> 我站起身垂了垂酸麻的雙腿,扶著凝香慢慢走到門外。人去院空,石階上一地被碾碎的桃花,一大片一大片象是淡淡的血跡。 …… 四月三十日,距明軒兵變僅五日。 池州再次告急。京郊駐扎的大周兵馬按兵不動,朝中也沒有任何調兵遣將、糧草南運的旨意,看來傳言不假,皇兄果然傾向寧國舅放棄池州的計劃。 我心急如焚,雖然明知大周覆滅指日可待,但眼睜睜看著池州軍民身陷絕境而見死不救,我做不到。估摸著早朝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再次入宮面圣。如果皇兄這次再不答應,少不得只好大鬧一場。如今這副皮囊能為池州百姓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如果不是考慮到家寶尚未脫險,哪怕跪死在皇兄面前我也在所不惜。 入宮時我只有一個計劃,就是在皇兄早朝歸來時堵在福寧殿門口,逼著他聽我的請求。若能纏得皇兄煩了,往池州發個一兵半足拖延一些時間也是好的。 皇兄雖許我在內苑自由行走,但規矩還得遵守,轎子是不能入內的,因為轎夫和閑雜人等不能入內,只能帶凝香一人與我一起步行。 一跨入內苑大門,我便拉著凝香徑直向福寧殿奔去。還未到福寧殿時,遠遠望見殿外黑壓壓跪了一片的文臣武將,因為距離遠,只能隱隱能聽見時斷時續的爭吵聲。 照現在的時刻,皇兄應該正在早朝才對。但眼前的情景,福寧殿宮門緊閉,襄城里二品以上的官幾乎到了個齊,分明是皇兄沒有早朝,群臣焦急不安便跪等在寢宮門口。 事情很是古怪,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哪怕皇兄再荒唐也不至于不上朝和麗妃窩在福寧殿里。 作者有話要說: 已經快到最后階段了,虐到極處就是公主翻身的日子。 將軍和公主身上帶著各自家族的烙印,兩人各有各的顧慮,如果可以解決這些顧慮,沖破內心的牢籠,那么就是兩人圓滿的日子,也將也是本文結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