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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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軒微微一笑:“讓她放寬心,我和公主談完自會去看她?!?/br> 明軒的意外決定并不讓我覺得欣慰,相反,與家寶的見面將我密密縫好的傷口重新撕開。我心情極差,一點胃口都沒有,與明軒僵持在飯廳門外,無不嘲諷地問:“將軍公務繁忙,終肯‘施舍’一點時間給平陽了么?” “是有一些事情想請教公主?!?/br> 他回答得不卑不亢,這讓我更為惱火:“將軍不是有要事和參將們商討么,我倒不知道將軍的參將中還有巾幗?!?/br> “你是說賢兒?”他居然笑了笑,“她是我的侍妾。怎么,公主之前沒有把將軍府的人調查清楚么?” 我愣愣地望住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其實王公貴族的公子們十二、三歲時便會有侍妾,二十歲前便會定下正室,象明軒這樣二十三歲上還只有一名侍妾的已經算是特例了。 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指尖帶過一道潮濕的涼意。身后凝香打了個噴嚏,我才想起她為我打傘的這陣功夫,自己已淋得半濕。無奈只得入了飯廳,明軒在我對面坐下,隔著兩臂寬的圓桌,我覺得他既遙遠又給人以無形的壓力。 “你們都退下吧?!?/br> 下人們最是敬畏他們的將軍主子,轉眼沒了蹤影。凝香不放心地看了我幾眼,才慢慢退出飯廳,關上了門。 “公主曾說過,嫁入將軍府并非公主本意?” 他開口便是這樣令人難堪的問題,我覺得嘴里酸苦,夾了一片糖藕送到口中。他并未追究這個問題,只談談地繼續問道:“那么公主的本意是誰?” 我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明軒憎我,萬萬不可能因我癡戀他人而呷醋。而他更不是喜歡刺探旁人隱私的無聊之人,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意,問這樣的問題只有一個原因,他已開始考慮史清開出的那個條件,甚或想超出史清的期待,給他更多。 我覺得渾身都在收縮,剛夾起的一片糖藕掉在桌上。原以為只有皇兄皇嫂當我是顆棄之也不值得可惜的棋子,沒想到明軒也會這樣,甚至真的準備用我來做交易。 “公主在害怕什么?”他的眼微瞇,手指在桌上輕叩。每當他這個樣子的時候,心里必定在打算著什么。 我勉強收回微微顫抖的手,譏笑道:“將軍多心了。大周國的女人無論貴賤,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將軍這般問法,若傳了出去讓平陽如何自處?!?/br> “軒轅平陽!”他起身一下按住我正在收回的手,“你究竟在演什么戲?” 我吃了一驚,他極少顯露自己的情緒,若我真是皇兄的心腹,他這樣豈不是打草驚蛇? “平陽早說過了,平陽與將軍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夫妻,身為大周國的長公主,我已退到極限,將軍因何還是不信?將軍又在演什么戲?”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咀嚼著這句話,慢慢放開了我的手,忽地低頭笑了笑,似在自嘲,“吃飯吧?!?/br>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因何而怒,又因何而笑。 “我駱家世代為將,駱家子弟的骨血灑遍大周國大江南北。家父早逝,我十六歲便從軍隨兄出戰。我本有六個哥哥,如今只剩下我。這幾年來戰火不斷,明軒不孝,只因忙于戰事至今未有一子,而每次出征都不知是否還回得來,家寶算是駱家唯一的骨血?!?/br> 他娓娓道來似在自語,我捏緊了五指,心里不斷對自己說:他這是在演戲,是在演戲。 “正因如此,明軒不為玉碎,只為瓦全?!?/br> 他的聲音異常蒼涼,若不是有上一世的經驗,我幾乎要信以為真。明知他在演戲,仍止不住心里疼痛。他極力維護家寶,我何嘗不是。身逢亂世,我與他之間的隔閡深入鴻溝,我們站在兩端,即便心里有著共同的愿望,也難以同心協力。 “將軍如此想甚好。平陽自問從未傷害過無辜,從前不會,以后也不會?!?/br> 作者有話要說: ☆、散萬千癡纏(三) 之后幾日,明軒每日都抱家寶過來與我共進晚餐。雖然他對我依然冷淡,但總好過前世對我不聞不問。我安慰自己,也許這點變化能讓家寶的命運作少少偏移。 家寶畢竟是小孩子,加之我對他的脾氣喜好了如指掌,不出三日他已將我當作親人一般。與家寶在一起玩耍是一日之中最開心的時光,只是站在不遠處總在冷冷地盯著我的雪姨有些掃興。我總覺得她的目光越來越幽深,多少都與那位“賢兒”有關吧。 我心里暗笑,她真是多慮了,我這將軍夫人做不了兩個月,上一世明軒連“賢兒”這個人的存在都沒讓我知道,可見他對賢兒的保護。 “賢兒”的存在多少讓我覺得有些不舒服。雖然從未見過這名侍妾,但我已感受到明軒對她的態度與對史嬌嬌截然不同。明軒對史嬌嬌的態度在愛護和利用之間,對賢兒則是一味的庇護,庇護到從不讓我見這個人,甚至從不在我面前提到和這個人相關的事。更讓我覺得古怪的是,連雪姨也不再提起“賢兒”,賢兒這個人就象是憑空在將軍府消失了一般。 我無暇再去想賢兒的事,重生也不是為了來將軍府爭鋒吃醋,當前就有個更讓我頭疼的問題有待解決。 再過一日就要去歸來坡看皇奶奶了。在我的計劃中,探望皇奶奶告知我的大婚之喜不過是個借口,家寶才是這場戲中的主角。本來皇嫂已應允明軒陪同我一起去歸來坡,那么以明軒對家寶的疼惜愛護,帶上家寶一起去是再正常不過。沒想到明軒卻一口拒絕,這場戲沒了主角我還演什么? 我放飛了風箏,將梭線盤交到家寶手里,這孩子正咧著嘴笑個不停。他平常一直很抑郁,但跟我一起放風箏時卻笑聲不斷。他笑得很傻很白,沒有一點掩飾,讓人聽了忍不住也跟著從心底里笑出來。 但即便是在最開心的時段,他也會偶爾陷入憂郁。每當他發呆的時候我就會想盡辦法分散他的注意力,將他盡快從憂郁中帶出來。以前曾聽一名嬤嬤說過,有些孩子經歷家庭變故或者受了刺激,行為會變得越來越孤僻古怪。大人若不及時開導,孩子的心會完全陷入恐懼之中無法自拔。 就象此時的家寶,雙手握著梭線盤卻沒有任何動作,任風箏斜斜掉下。我想搶過梭線盤,他卻后退了一步掙了幾掙,我只好一下下拉著梭線,手指被梭線割出一道紅痕,而風箏總算是精神了,高掛在空中抖擻著美麗的長尾。 “怎么了?”我柔聲問他。多數時候他不會回答,我必須一次又一次猜測著問他,直到猜到他心里的答案,才能聽到他悶悶地回我一個“嗯”。 這次他卻回答得很快,神情萎頓得象犯了大錯:“我忘記和風箏說話了?!?/br> “哎呀!”我敲了敲自己的頭,“瞧咱倆這記性!” 我總是用盡可能輕松的語調和他說話,知道自己很快便不會在他身邊,這孩子思緒太重,即便這一世我果真為他爭取到自由讓他跟著明軒離開大周國,但以他這樣的狀態,今后能不能過得開心仍然是個問題。我能給他的最好的禮物便是讓他堅強起來,學會樂觀、灑脫地面對生活。 我握住他的小手輕輕轉動梭線盤:“沒什么大不了的,線在我們手里,我們可以將風箏收回來跟它說話?!?/br> “不要!它會掉下來的!會摔碎的!”他還是抗拒,甚至有些驚慌。 “怎么會呢?!蔽液V定地道,“就算掉下來,有這根線的指引我們也可以很快找到它,就算摔破了我們也可以把它補好?!?/br> 他更加慌亂,掙脫開我,用模糊不清的聲音說:“補不好的,他們就沒有把爹爹補好!” 我一下愣住,僵在一旁不知說什么好。聽說家寶的爹死狀慘烈,身體殘缺不全。忽然想起明軒,他十六歲始跟著哥哥們征戰沙場,身上大傷小傷無數,有一天他會不會也象哥哥們一樣,受了重創再也“補”不好了。 我打了個冷戰,努力拋開這個可怕的想法,默默將家寶摟入懷里:“放心,我保證風箏不會摔碎的?!?/br> 他慢慢停了掙扎,小身子軟軟地靠在我身上。他是那么弱小,卻那么會忍耐。 我心里泛酸,輕聲道:“現在,讓我們把風箏收回來,讓它去問問你爹補好了沒,還疼不疼,好不好?” 他立刻將梭線盤交到我手里:“還要讓我爹保佑軒叔!” 我再次愣住。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雖然不希望明軒戰死,但保佑明軒等于是詛咒軒轅家族的滅亡。我如何能詛咒自己的親人,又如何能眼睜睜看這天下蒼生因我的家族而血流成河。 而此時家寶純冽、期待的眼神直視著我,讓我無法回避,我也無法忽略指尖傳來梭線的震動,那是風箏在傳遞無辜生命無聲的□□和乞求。我不由自主地一寸寸收回風箏,象是一寸寸割斷我與軒轅家族的血脈相連,疼痛卻不能停手?;蛟S,這樣做多少能洗去一點點軒轅家族的罪惡,救贖我那冠著“軒轅”名字的靈魂。 “我……”我艱難地潤了潤喉嚨,“我盡力吧,盡力讓你的軒叔一直陪著你?!蔽覍L箏交回到家寶手里,手指僵硬,仿佛剛剛為自己下了一道生死符。 我抹了把潮濕的眼角,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想不想出去玩?” 明日帶他去見皇奶奶是我計劃中最關鍵的一步,我必須要把握好。況且明軒對家寶保護得過頭了,家寶自踏進將軍府起就從未出過大門,這對孩子的情緒不好。 “想!”畢竟是孩童,玩耍是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明天平陽要去看皇奶奶,軒叔也一起去?;誓棠套≡谏狡律?,那里有滿山的野花、蝴蝶、蜻蜓。溪里可以游泳,樹上可以摘果子,晚上到處是夜鶯和蟈蟈叫?;誓棠踢€有數不清的五彩風箏,隨便你玩?!?/br> “那我和你們一起去!” 我嘆了口氣:“可是啊,軒叔說不讓你去?!?/br> “我要去的!” 我噘了噘嘴:“你一個小孩子家,有什么本事讓軒叔帶你去?!?/br> 他撓著頭坐到草地上,似乎很苦惱這個問題:“反正……我要去的?!?/br> “要去哪里?”明軒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我身后傳來。 家寶喜笑顏開,撲到明軒身上:“去平陽的皇奶奶那里。軒叔你帶我去吧帶我去吧?!?/br> “胡鬧。怎可以叫‘皇奶奶’,要叫‘太皇太后’千歲?!泵鬈幣e起家寶轉了幾個圈,直到家寶又叫又笑鬧個不停才將他放下。 我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神情有些恍惚。若不是看到明軒的眼里全無笑意,我幾乎有種幸福一家子的錯覺。 明軒朝身旁招了招手,我這才留意到雪姨也跟了來。她見明軒示意,立時快步上前,抱起家寶就走。 她這是極為無禮的行為。我吃了一驚,朝雪姨喊道:“放下!” 雪姨卻不管不顧,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根本不把我這個長公主兼將軍夫人的話放在眼里,任由趴在她肩頭的家寶朝我伸手大喊:“平陽!平陽!我要去我要去!我一定會去的!” 我心里怒極,正想上前攔下雪姨,卻被明軒擋住。他看似在我面前隨隨便便地一站,便封死了我的所有去路,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家寶被雪姨抱走。 “今日風大,公主還是請回吧?!彼е?,一派漫不經心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我失去了公主應有的矜持,朝他怒目而視。 他忽地微微一笑朝我拱了拱手:“公主果然關心家寶,明軒這里謝過了。 “如果明軒沒有猜錯,公主是執意要帶家寶去歸來坡?公主莫非忘了,家寶只是明軒的侄兒。此去歸來坡不過是向太皇太后告知公主大婚的喜訊,帶上明軒的侄兒有何特別的意義?” 我注視著他越來越深的眼眸,心也漸漸沉了下去??磥砻鬈幘芙^帶上家寶并不僅僅是寵溺家寶那么簡單,他已對我的動機產生了懷疑,甚至可能懷疑我欲將家寶作為人質禁錮在歸來坡。如果真是這樣,我帶上家寶的打算更是難上加難了。 我定了定神,試探著問道:“將軍不覺得,將軍對家寶的保護過分了嗎?家寶情緒不穩,總把他 關在府里,將軍不怕將他關出病來?” 他眼里有一道凌厲一閃而過,垂下眼簾淡淡地道:“明軒自覺沒有辜負大哥大嫂的囑托。天色不早,公主請回吧。昨日龐將軍得勝歸朝,今晚明軒要與文武官員們一起登門道賀,不能與公主一同用飯了?!?/br> 這個龐將軍姓龐名一鳴,是明軒一手帶出來的猛將,做過明軒的副將,昨日剛從南部邊境剿寇回來?;市直静幌胗谬嬕圾Q這個人,畢竟他與明軒的關系太密切了。無奈朝中無人,而皇兄急需一個能在南部速戰速決的人,以便早日將南疆的一部分兵力調回來,應付定遠侯的反撲。 從輩份上講,應該是龐一鳴親自來鎮國將軍府謝師,明軒屈駕龐府與龐一鳴公開會面顯然是為了避嫌。而他主動知會我他與龐一鳴的公開接觸,無非是想借我的口告訴皇兄,他鎮國將軍公私分明,絕無拉攏舊部下之意。 我略一思量,抬眼時明軒的背影已在幾丈之外,雪姨和家寶更是不見蹤影。我恨恨地跺了跺腳,現下最重要的事是要說服明軒帶上家寶,卻被他聲東擊西用龐一鳴的事引開了我的注意力。 我心急如焚,緊追了幾步又生生停下。既然明軒已經起了疑心,那么我一味堅持只能加重他的疑慮,于事無補?,F在,我只能寄托在家寶身上,希望小孩子有辦法讓他的“軒叔”改變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 ☆、步步皆是計(一) 明軒離開后整晚都沒有再出現在我的視線里,連雪姨和家寶也不知去向。我問了幾名身份較高的家仆,都稱不知將軍幾時回來,雪姨和家寶據說是去了賢夫人處。他們口中的賢夫人自然就是賢兒,當我問起這個賢夫人的住處時,幾名家仆都是躲閃其辭面有難色。 我不再追問,看來情況比我預想得更壞,明軒分明是懷疑我會對家寶不利,干脆避而不見。家仆所謂的“不知將軍幾時歸來”只不過是搪塞之辭,或許此時他正與賢兒、家寶在一起說笑玩耍也說不定。我雖心中有氣,卻也不好發作。此時若把明軒逼急了,他或許會徹底隔開我和家寶。 正在苦惱,凝香將一團冰冷柔軟的東西交到我手上:“快敷敷吧公主,瞧您這兩道黑眼圈,明日可怎么去見太皇太后?!?/br> 我伸手一瞧,原來是絲帕包著的兩只冷雞蛋。不知是雞蛋的作用還是冷敷的作用,這東西對消腫散瘀特別管用。 凝香噘著嘴道:“公主這樣疼著侄少爺,那人卻拿好心當作驢肝肺。這幾日我也瞧出來了,這一府的人壓根兒沒把公主看作主子。公主,咱們何必受這樣的氣,只需去皇上皇后那里告上一狀,便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還有那個什么賢兒,公主來了都這些日了也不見她過來請安,干脆向皇上請旨,讓將軍休了她!” 我橫了她一眼:“越來越放肆了!這點家事怎好去叨擾圣上,讓人知道了笑話。你這張嘴給我看緊點,府里的事不要往外說,若給我知道,小心板子!” 凝香吐了吐舌頭,臉上神情又是驚怕又是委屈。她自小服侍我,可以說情同姐妹,我很少這樣嚴厲地和她說話。 我嘆了口氣,郁悶地將兩枚雞蛋敷在眼眶上。其實任何有可能讓皇兄懷疑明軒的事,從現在起都不能向外透露一點風聲。并非我不想維護大周,而是我實在無能為力。大周在軒轅皇族的連年□□下,早已民不聊生、風崩離析,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盡力減少對無辜的傷害,稍稍減輕軒轅皇族的罪孽而已。 第二天一早,當我松松地將長發束在腦后,穿上最喜愛的白紗長裙迎著淡淡的晨光走出將軍府大門時,凝香輕呼了一聲:“公主,您今天真漂亮!好象回到從前在公主府那時候一樣。我記得太皇太后最喜歡公主這樣的裝束?!?/br> 在公主府那時候?記憶中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自由之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似出閣后事事拘謹,連妝容和發式都有規定的樣式。 我瞥了瞥嘴,正想夸她幾句,她又輕呼了一聲。我順著她的目光瞧去,遠遠瞧見明軒騎著高頭戰馬冷然等候在馬車旁,身后一小隊武裝家丁很是扎眼,雖然只是簡單的裝束,但他們的眼神和氣勢無不凌然,著實令人心驚,難怪凝香會吃驚。 時下軍制腐敗,大周軍軍心不齊缺乏戰斗力,帶兵的將領無奈,只得自己招募心腹家丁,戰場上這些家丁軍便是追隨將領們出生入死的精銳部隊。今日護送我們的這些家丁也必是從戰場上歸來的勇士,只有經過戰火洗滌的人,眼神中才會有這樣的震撼力。